她指头一搭摸着烟,直腰站起来递给他:“五块。”

那人付了钱拿着烟走了,眼风掠过十点钟方向的蒋毅时放缓大概两三秒。

蒋毅还在闷头吃,边吃边说:“你不会做生意,抽小红河的人怎么舍得买芙蓉王,你应该推荐比红山茶贵几块的烟,他肯定买。”

“你眼神真好,吃着饭还能看见我推荐他买芙蓉王。”

他努着下巴朝柜台示意:“这么敞亮谁看不见。”边说边放下碗,“哑巴我带走了,陶西平再来你怎么办?”

“躲呗。”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下起手来是真狠。”

她没说话。

蒋毅笑:“不如你答应他,嫁给他不愁吃穿,也没人敢欺负你。”

“滚滚滚,现在也没人敢欺负我。”

他便笑着走了。

二人就此变得熟稔。

蒋毅走后,她站在柜台里回想老郭方才来买烟,料想着因为刚才透露的线索,老郭定会追踪蒋毅,也不知蒋毅会不会露出马脚,什么时候露出马脚。

又于心不忍,且不说这线索虚实未定,单说自那晚他出手相救便一直对她颇为照顾,她便滋生犹疑,总觉得向老郭透露的是不是太早了些。

第4章

195县道附近有家翡翠加工厂,加工厂往南有所马站中学,靠东是座火山地质公园,游客常来此乘坐热气球俯瞰长满杂草的火山口。

蒋毅领着小哑巴去了工厂附近的鱼塘,近亩宽的水塘养了不少鱼,增氧机在水里运作,翻腾的锦鲤簇成一团,人声靠近时哗的一声四下散开。

他们走在五米宽的水泥路上,左边是围了栏杆的鱼塘,右边两座石灰色瓦房,旁边是顶上铺满茅草的长廊,廊下摆了十来张茶水桌,再旁边是容量可观的车库。

因是早晨,来客不多,正三三两两围坐在廊下喝茶。塘内的人见他回来,纷纷侧目和他打招呼。他走近靠边的桌子,抽出藤椅坐下,便有人拎壶泡茶。

其实那桌边早已坐了一人,唇线下撇,法令纹较深,穿着宽腿半截裤,面上挂着窄框墨镜,腕上戴着凤眼菩提。

“杜哥。”

蒋毅叫他。

“厂里怎么样?”

他说的是不远处的翡翠加工厂。

“一切正常,差不多再两个月就能完工。”

他应了一声,抬眉隔着眼镜看蒋毅身后的人。

“忘了介绍,这是我新收的人。”蒋毅示意小哑巴,“这是杜哥。”

小哑巴随即朝他弯腰行礼。

“他是哑巴,不会说话。”蒋毅笑:“杜哥不要介意。”

“收一哑巴干什么。”

“本来我也嫌他碍事,后来想了想,不会说话比会说话可靠。”

老杜笑,又看了看表:“小涛怎么还没到?”

旁边的人说:“刚和肥四联系过,正在来的路上,今天周五,接孩子的家长多,路上很堵。”

蒋毅拿起杯子喝了口茶:“陶西平丢了两次货,已经引起别人注意,我们在暗处,别人也在暗处,杜哥最近要小心些。”

“搞好加工厂吧,别的不用你操心。”

“是。”

他反应极快,态度诚恳。

老杜提壶斟茶,清澈的涓流顺着壶嘴倾出一道弧线。

“我知道你想做事,但时机还不成熟。”

他面色平静:“全听杜哥安排。”

说话间一辆丰田驶进鱼塘,熄火的瞬间后排蹿出个小男孩儿,穿着球衣球鞋戴着棒球帽,手里还拿着支冰淇淋。男孩儿四处观望,接着向老杜飞奔。

老杜摘了眼镜,笑容满面伸手接住他。

“怎么又吃上冰淇淋了,谁买的?”

“肥四叔叔。”

小孩儿缺了颗门牙,说话还露着漏风。他爬在老杜腿上,抬头看见蒋毅。

“蒋叔叔好。”

蒋毅冲他一笑:“你好。”说罢站起来,“杜哥你先忙,我去厂里看看。”

“不吃饭了?”

“下次吧。”

他听着身后小涛的嬉闹,心里很不是滋味。

上个月老杜在附近买了块地,圈起来盖了间厂,准备搞翡翠原料加工。工厂建修任务全交给他,他效率很高,目前只剩尾期项目和购买设备。

但老杜虽信任他却不重用他,厚利全让陶西平赚了,只分给他吃力不赚钱的活,他难免愤慨。

据说陶西平和老杜是生死兄弟,一起蹲过大牢、干过买卖,陶西平还曾替老杜挡过刀子。蒋毅先前不太相信这个传言,他总觉得像陶西平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不大可能和谁是什么生死之交,但刚才这一幕又让他不得不信。

小涛和老杜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他是陶西平的亲儿子,可老杜和小涛却走得极近,不明所以的人都以为这小孩儿是老杜的儿子。

就陶杜二人目前这关系,蒋毅自然抵不过陶西平。

出了鱼塘是新修的马路,单黄线的漆水还未干透,远处是低矮的白云。

他将脚下的石子踹进路边的荒草地,脸上透着不快。

五百米后他转弯进入岔道,又直行大约五分钟,便到了新盖的工厂。厂里的人正在劳作,见了他纷纷抬头打招呼。

他去工作间巡视,伏在切割机上的工人见他来了,随手关了器械。

“毅哥,这批设备真不好使。”

他围绕机器看了一圈:“不好使吗?”

那人点头:“刚开始还行,现在不灵敏。”

他想了想,大手一挥:“抬上车,我去会会老板。”

于是几人合力把设备搬上车,他钻进驾驶室时砰的一声合上门,却闻副驾驶也砰的一声响,转头一看,小哑巴已端坐在侧。蒋毅笑了笑,没说什么。

接着,二人去了市场交涉设备事宜,返程时蒋毅买了几样小菜,后来开着车往观音塘附近的烟酒铺一停,拎着小菜就下车了。

那会儿秦淮正坐在椅子上打游戏,听见动静一抬头,正瞧见他朝她走近,身后的时代轻卡一半搁在路面,另一半搭着路基,还歪了半个轮子。

蒋毅熟门熟路掀开柜台的翻板门钻了进去,秦淮喂了几声都无法阻止,他抻开靠墙的折叠桌,往小木桌上放了凉拌藕、茶叶豆和卤鸡翅,末了还搁下一瓶小锅酒。

小哑巴眼尖,已从酒柜后抱出几把折叠凳,一把把抻开围着小桌放着。

蒋毅泰然自若坐下,一边拧开酒瓶盖一边招呼秦淮:“过来吃饭。”

不等秦淮回答,他又问:“有杯子吗?”

秦淮看他一副把别人地盘当自己家的阵势,咋舌道:“没有。”

“纸杯也行。”

小哑巴立即从敞开的柜门里拿出几只,蒋毅一一斟了半杯,接着二人抬手碰杯,就这么吃起饭来。

秦淮虽然对二人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但架不住食物的诱惑,也收了手机跑去桌前坐着。

那地方本来就小,三个人围在一块儿胳膊肘都能互相打架。

“你办完事了?”

蒋毅嗯了一声,又说:“这几天你放心待着吧,陶西平很忙,没空找你。”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了?”

“他不就那么点儿事,据说明天去保山,下星期才回来。”

秦淮耳朵一震,面色平静吃着菜。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应该想想怎么办。”

她有些走神,即刻又恢复:“还能有什么办法。”

“你总是一个人,他才惦记,找个人嫁了他就不会再缠着你。”

秦淮听了这话还没什么反应,小哑巴的两只眼睛却在二人之间飘来飘去。

秦淮说他:“看什么看,吃你的饭。”

他便收了眼神,埋头老老实实啃鸡翅。

蒋毅咂了口酒,“吃不太饱,想吃馄饨,这附近有卖的么?”

“前面就有,不知道关门了没,我去看看。”

她出了门,走了近百米,掏出手机给老郭发信息:平,明天,保山。发完即删除。

十分钟后,她带着馄饨返回烟铺,蒋毅和哑巴还喝着酒。

蒋毅似乎喝得多了,指着她对哑巴说:“最近我要出趟远门,厂里不忙你就过来帮帮她。”

“不用,我这没什么事,忙你自己的吧。”

“等哪天陶西平不再找你麻烦,你求我我也懒得帮忙。”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却见一旁的哑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第5章

玉佛寺靠东有条河,河对岸有间废弃工厂,原厂是做钢化玻璃的,老板经营不善倒闭了,至今没有买主接手,近几年一直闲置着。

工厂四面嵌了宽格玻璃,大部分已经空缺,只剩锈迹斑驳的架子,尚且残存的几块被阳光一照,透出雾蒙的灰蓝色。内里房梁极高,空荡荡的水泥地弥漫着灰土,临窗的电源接着长线,另一端是具切割宝石的机器,正发出嗡嗡的轰鸣。

这天恰逢周五,距陶西平从保山返回已过去近一个月。

残破的厂房里蜷着一人,蓬头垢面浑身是伤,那人伏跪在地久久未动,不知死了还是活着。对面还站着一人,前额饱满眉毛浓黑,鼻头略微肥硕,唇线明显下撇,脸颊还留有密集浅坑,这人是老杜。老杜旁边站着神色淡漠的陶西平。

一个月前老杜让陶西平派人运货去保山,不料在农贸市场交易时被警方抓了现行。此刻浑身是伤趴在地上的人正是陶西平派去保山的马仔,当天他因为赌博临时把任务交给别人,这才逃过一劫,打草惊蛇后便四处躲藏,直到今天才被陶西平找着。

老杜并不面善的样貌总是令人心寒,他看着地上的人:“还是不说?”

“真不是我,我那天和虾皮他们一块儿打牌,晚上才听说货被截了,我跟着平哥七八年,不会串通警察背叛他。”

他嗓音失真,似被地上的尘土吸了大半,嗓子里不知呛着血还是土。

“虾皮呢?”

“不知道,那天之后我们就散了。”

老杜转头看着陶西平笑:“你的人还挺讲义气,命都快没了还顾着兄弟。”

那人费力抬起半颗头,露出血迹模糊的脸:“我真不知道,杜哥你饶了我。”

老杜没说什么,陶西平上前踹了一脚,那人像烫熟的虾蜷得更紧。

“不用再废话了,哪里出错算哪里。”陶西平蹲下看了看他干瘪的手,“你这手因为抓牌误事,我就替你教训教训。”他两指夹着烟屁股,慢条斯理往他手上凑火芒,将要接近时忽然挪了位置把烟芒碾碎在地,轻声细语道,“切了吧。”

那台切割机的嗡鸣从始至终未发出异样声响,只掺杂凄烈惨叫响彻偌大空间。两分钟后,陶西平从旁人手里接过毛巾,一面擦拭胸前的鲜血一面和老杜并肩走了出去。

废弃厂房没有鲜活东西,连墙墩上的杂草都驮着灰土,唯一运作的是嵌在墙壁上的六叶换气扇,慢悠悠的旋转着切碎钻进来的阳光。

走出厂房的一行人顺着杂草横生的土路继续前行,五分钟后天空忽然轰隆一记闷雷响,接着乌云闪现,顷刻间便下起了大雨。

“没事吧?”

老杜点了支烟,衣服被雨水淋湿大半。

陶西平回:“放心吧,蛤蚧善后,不会有事。”

路口停着辆别克商旅,老杜率先上了车,却不见陶西平跟着。

“我还有事,就不跟你走了。”

“这么大雨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自己去吧。”陶西平攒了个笑:“你要是去了会吓着别人。”

老杜心知肚明,夹着半湿的烟点了点他:“不务正业。”又说,“小涛呢,没人看着怎么行,送来给我吧。”

“前天刚放的假,一放假就被我爸接走了。”

老杜没有立时接话,狠狠抽了口烟道:“风声紧,小心着点儿。”

陶西平恭敬道:“我有数。”

老杜又抽了口烟,坐正了身体目视前方,便有人关了车门,汽车唰一下飞出老远,溅起半米水花。

随后陶西平上了自己的车,衣服上的雨水混着血液不停的蹚,他掀开衣摆拧了把水,再撩起半袖露出黝黑花臂。

有人递来支烟,他接过抽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滂沱大雨浇得地面起了层雾,道上偶有汽车鸣笛而过,四周弥漫泥土沾水的香气。

驾驶座的人转头问他:“平哥,走吗?”

“嗯。”他吸了口烟,“打电话给蛤蚧,问问他怎么样了。”

“已经打过,他处理完了,刚从小路过了河,去了河对岸。”

他应了一声,仰头靠着座椅专心致志抽起烟来。

汽车随即飞驰在雨夜。

前排的人犹疑半晌又开口:“四六来电话了,说在曲靖碰见二赖子,他把人带了回来,现在在北三环文星楼附近。”

陶西平问:“二赖子还欠着账?”

“欠着呢,四六看他是熟客,让他赊了几回,他搞不到钱还账,就跑去曲靖了。听说在那边弄不着货,他犯了瘾就抽黄皮,他是抽惯四号的,黄皮提不起劲,只能到处找货,一来二去动静大了些,这才被四六找着。”顿了顿又说,“前段时间你一直忙,我也没和你说,他去曲靖之前老去秦淮姐那要烟抽。”

陶西平听在耳里,慢条斯理道:“先去一趟文星楼。”

于是汽车往文星楼开去。那附近有幢二层老房,花色地砖单人床,陈设简陋无装潢。

陶西平几人到时,二赖子已像抽瘪的气球瘫在地上,墙壁上溅着血,被掀翻的茶几四脚朝天砸在一堆碎玻璃上。

“平哥。”

四六挨着床沿坐,见他来了便站起来。

陶西平环顾四周:“怎么搞的,弄死了?”

“我还没动手呢,他犯瘾了直抽抽,连句话都没说上就倒在这儿了,桌子是他推的,墙也是他自己撞的。”

陶西平随即使了个眼风,四六立即蹲下去探二赖子的呼吸,几秒钟后又朝陶西平点了点头。

“把他弄醒,我问问话。”

四六从墙角电子秤的底座里抠出几克粉末,又从床垫下掏出半张皱皱巴巴的锡箔纸。

他一边点燃打火机一边骂:“你个杂种,临死还让老子伺候你,哪来的福气。”

不出片刻,二赖子迷瞪着眼睛转醒,极贪婪的长嗅锡箔纸上的异香,正舒服得紧,四六却忽然撤了东西,抬手便是一巴掌。

“还不拜见平哥。”

他随即磕头流涕:“平哥我求求你…救救我…再给我抽一口…我一定还钱…”

他跪在地上讨求,比死了父母还悲切。

陶西平问他:“什么时候还?”

“明天。”又道,“一会儿就还,你让我再抽一口,我一会儿杀人放火也把钱还上。”

说罢便往他身上扑,奋不顾身抢夺他把玩在手的锡箔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