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 我一直以为他跑去外地逍遥快活去了。”

“家里连他的照片都不敢放,就这一块奖章还得藏起来,我怎么和你说,能不知道就不知道,免得惹祸上身。”

“能有什么祸?”

“他死了连碑都不能立, 你知道为什么?”

他顿了顿,看了看卧室:“他呢,这么长时间在我们家住着是为了办案吗, 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家?”灵光乍现,“我懂了!你也是警察?你们是同事?”

“你见过不上班每天卖烟打牌的警察?”

“…那是为什么?”

“各种巧合造成的。”

又问:“这样能戒掉吗?”

“怎么不能?肯定能。”

“你又没戒过你怎么知道,送去戒毒所吧。”

“…任务没完成,他不肯走。”

“都这样了还想着任务?”

“现在知道了?”拍他的头,“总对他没个好脸, 我还没揍你。”

他挨了两下,难得没躲, 又坐了会儿, 忽然把奖章塞嘴里咬了咬,磕得牙疼, 又满意的拿出来,用指关节敲了敲。

还给秦淮:“我出去一趟。”

“都什么时候了还出去,你就不能在家看看书?”

“不是你让我去李杨家打游戏吗。”

“那是刚才,现在情况有变,不许去。”

他已站起来:“出来老半天了,你不担心吗,进去看看吧。家里小也住不下,我去李杨家凑合一晚,明天回来。”

已行至门口。

秦淮追:“出去别乱说话!”

“我又不傻。”

秦峰走后,她把奖章放回去,先去卫生间擦了擦头发,又回到房间。

屋外是布满繁星的夜,屋内窗帘半掩,床头亮着灯,晕黄的暖色铺展一室静谧。所幸这盏灯钉在墙上,他没能捞起来砸掉,却免不了误伤,花布做的灯罩破了道口,像过于膨胀绷坏掉一样,晚风一吹轻轻掀起来,露出光秃的铁架。

蒋毅平躺在床,呼吸匀净,有轻微的鼾声。

她轻声道:“睡着了?”

哑巴点头,悄悄撤了出去。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也不凉,当下松了一口气,折腾好几天,总算能睡个安稳觉。床头放了把椅子,她悄悄坐下去,不敢乱动,很怕惊醒他。

这一坐就是五小时,蒋毅醒来时蜷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秦淮刚巧换了个姿势。

见他醒来笑脸盈盈:“这一觉睡得好,就是时间不够长,但是没关系,慢慢来总会好的。”

“几点了?”

她看了看手机屏:“两点。”

给他倒了杯水,他一口气干掉半杯。

“饿吗?”

“有吃的吗?”

“鸡汤一直热着,炖太久骨头都化了,你正好省下力气再啃。”

于是去厨房端汤,还切了一块猕猴桃。他捞了鸡肉吃净,一碗汤也见底。秦淮目不转睛盯着他,既高兴他吃又担心他吐,好在并没有吐。

她递出那块猕猴桃:“吃点儿水果?”

他也拿去吃了。

她实在是高兴,坐旁边看着他吃完,拿毛巾替他擦手。擦到一半被他反握住,一只大手伸向额头,在破皮的附近摸了摸。

“疼吗?”

“不疼。”

这个角度脸凑得近,她端详他一会儿,伸手摸摸他的脸:“你瘦了。”

“每天给我吃肉就能再胖起来。”

“你只要想吃,我每天都做,我做的鸡汤是不是很好喝?”

“跟我比还差点儿。”

“那你教我,我保证下次一点儿不差。”

“学这干什么,等我好了,想吃随时给你做。”拍拍胸膛,“过来我抱抱你。”

她于是贴过去,隔着薄被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终于回归正常。二人同享片刻安宁,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秦峰今天回来了,你那会儿情况很不好,被他看个正着,为了避免意外,我把事情都跟他说了。”

他干燥的手心一下下顺着她的发,不在乎的应了一声,又说:“我不担心他,他是你弟,总是向着你的,你又总是向着我,就等于他也向着我。”

她笑:“你还挺会安慰自己,他可没那么喜欢你。”

他没接话,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脸上难得恢复些往日的平和。这是戒断以来他头一回消除异感,虽不知能持续多久,但已经很满足,像沙棘缝降雨,暂时的浇灌能抵御更久的干旱。

隔天一早,哑巴喂完鸟后打扫家,秦淮在厨房做早饭。饭做到一半,秦峰回来了,提了一袋子东西,手上还捏着张纸。

他把那包东西往秦淮手上一塞:“中药,戒毒喝的。”

“你哪儿来的?”

“李扬他二叔家。”

“你去他二叔家了?”

“我没去,李扬去的,兔崽子刚开始还不愿意,说他们家已经和他二叔断绝来往,怕他爸知道了揍他,于是我先揍他一顿,他早上天亮才去拿的药。”往饭桌上拍下那张纸,“还有药方。”

秦峰穿着半袖和运动裤,瘦长的身材藏在宽松的套装里更显个儿。他裤腿脏了一块儿,胳膊上一块淤青,嘴角一片红。

“你不是打输了吧?”

“我打架什么时候输过,就李扬那五短身材,让他一半儿他也赢不了我。”

说罢往卧房走。

“诶你干什么、你别乱来…”

他往后挥挥手,不理她,径直走进去。哑巴拦住秦淮朝她使眼色,她看了看桌上的药方,到底没有追过去。

屋里的床上架了只折叠小桌,桌上放了巴掌大的串联木片,半坐的蒋毅正从袋子里摸出新的木片往上拼。

秦峰嘲笑:“你多大了还玩这?”

“打发时间。”

床头放了零食,蒋毅不吃秦淮也每天换着花样放,这会儿便宜了秦峰,他挑了支棒棒糖剥开。

边吃边说:“这都小孩儿玩的,我闭着眼睛都能拼出来。”

“还是有点儿难度。”

“拼的什么?”

“世界地图。”

“草!”

他伸手去抓,被蒋毅拦下:“别动,少一块儿你姐会找我麻烦。”

“为什么?”

“特殊时期,怕我吃了。”

秦峰咋舌:“那还让你玩?”

“相信我。”

“…有病吧。”

他吃着糖在屋内走一圈,不多说什么又出去了,出去后坐上沙发双腿架在茶几上打开电视。

秦淮:“一会儿你先吃,吃完回学校上课。”

“不回了,我准备请假。”

“家里不需要你,回去上课。”

“反正去了我也不学。”

“学不学都得去,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别打歪主意。”

不想听她念叨,他收了腿,拎了书包往外走。

秦淮:“吃了饭走。”

“不吃。”嘴里叼着棒棒糖,“你做的饭太难吃。”

秦淮上手没逮住,他已溜出去,踩得楼梯噔噔响。

后来照顾蒋毅吃饭时她问:“秦峰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进来转一圈就走了。”

“他找同学拿的中药,说是对戒毒有好处。”

蒋毅笑:“你们姐弟俩差异挺大。”

“什么差异?”

“一个什么都敢坦白了说,一个藏在心里憋死不说。”

“男孩儿嘛,好面子。”

见他吃完,她收拾碗筷替他擦手,一会儿后又端来汤药让他喝。

那之后好些日子,蒋毅持续时好时坏,好时能吃下东西,还能说说笑话,坏时满地打滚萎靡不振。虽时间流逝,折磨不减,但他意志较常人坚定,加上秦淮和哑巴不抛弃不放弃,就连向来不服管的秦峰也三不五时往家跑,这小子虽从不说什么贴心的好话,但总会陪他待上一会儿。总的来说那时的蒋毅情况大有好转,不足一月他已能独立进行小范围活动。

老旧的房屋不够通透,终日不散的中药味儿似乎浸透了每个角落,秦淮每天开窗换气清洁打扫都挥散不去。这天天气很好,蒋毅状态也不错,她便提出带他去院里晒晒太阳,于是和哑巴掺着他下楼。

哑巴提前在院里放了把椅子,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看蓝天和绿树。小鸟也被带下来,那只鸟儿已痊愈,放在草上果然只跳不飞,却也跳不远,来来回回啄着草儿。

秦淮安顿他之后返回楼上,再下来时抱着只篮球。

蒋毅笑:“你会玩?”

“陪你玩。”

说罢朝他丢球,他伸手接住,再往外抛,哑巴接住,又抛给他。如此来回,却也真能玩上好一阵。

此后每逢他精神不错,秦淮总会带他下楼透气,有时玩球打扑克,有时下棋玩拼图,更有时捧着手机看电影,他看着看着就打盹儿,能睡好一阵。面上看着的确好转,他渐渐的夜里能睡个整觉,作息也逐渐规律。

一切似乎都好起来,狠忙了一阵的老杜也一直惦记他,这天下午专门抽空买了水果鲜花去看他。

第52章

老杜去时依然不打招呼, 秦淮开门时他脸色还算和蔼。秦淮对此早有准备,看见他时虽意外却也不是太意外,招呼他进家里坐。

寒暄:“杜哥你来就来, 还买什么礼物。”

他面带笑意:“来看看兄弟, 应该的。”

秦淮把鲜花水果都拿去厨房,借泡茶的功夫一点点拨开检查, 查不出异样也不敢收留,原封不动放在灶台上。

客厅敞亮,蒋毅原本坐在窗前看书,看的是秦峰昨天带回来的《老人与海》。老杜进家时他已来不及藏,索性不藏, 合拢了放在膝盖上。

四季如春的地方气候温润,轻风拂过,护栏上的小风车滴溜溜直转。按理说这塑料薄皮做的成品经不起风吹日晒, 但因他为人仔细,又闲着没事干,三不五时总要擦一擦风车叶子,致那六色玩具至今鲜亮如新。

护栏角落架起的鸟窝有两只手的宽度,枝干树叶是新换的, 沾着饱满露水,吃过粮的小安活泼的跳来跳去, 风吹树叶哗哗响时它总会喳喳直叫, 躲来躲去害怕极了。可每次蒋毅凑近了清理阳台或者掰扯窝里的草根,它却一点儿不怕。

小安这只鸟很有意思, 和他们三人萍水相逢却不相忘于江湖。伤将好时蒋毅担心它活不了,叫哑巴找个灌木丛把它放了,哑巴虽不舍,但向来蒋毅说什么他听什么,于是把它放了,也不舍得远放,想了半天哪来的回哪去吧,于是放去院里的树下。

院隔壁是荒废的空地,中间隔一堵砖墙,不足三米高的另一边杂草丛生,早有不少的噪鹛在此栖息。偶有受惊的鸟儿翻墙跳进来,听见人声又翻墙跳回去。那天小安多半是翻墙跳跃时刚巧砸中了废弃的勾花网才受的伤,被他们救了一命,却再也不回去了,就那么在树下晾了一天一夜,哑巴发现它时还在原处蹲着,不跳来跳去也不捉食,他实在不忍又带回去和蒋毅报告,就这么留下了。

老杜进家后一眼就看见窗边的蒋毅,径直朝他走去。

他站起来招呼:“杜哥。”

老杜挥挥手示意他坐。

“不错啊,精神挺好。”看了看护栏上的鸟,“你养的?”

他并不坐,胳膊枕着阳台和他聊:“捡来的,闲着没事养着玩。”

“这是什么鸟?”

“不知道,我哪懂这个。”

他看了看鸟窝:“不知道还这么养?”

“小时候养过差不多的,我看长一样就照着养了。”

看见他手里的书:“你还看书?”

“他们不知从哪搞的,非让我看。”

笑:“写的什么?”

“一个老头钓鱼,钓很久都钓不上,不放弃,一直钓。妈的,想吃鱼买不就完了么,非跟自己过不去,就这还能写本书,搞不懂。”

恰逢秦淮端茶出来。

老杜问:“小秦你买的?”

“我听别人说戒毒的人需要精神鼓励,让看看书多学习什么的,网上说这本书特别能鼓励人我就去买了一本,没想到他连看都看不懂。”

老杜笑着端了茶喝:“看书有什么用,书又不生钱。”

蒋毅剥了支口香糖吃:“杜哥最近忙什么?”

“建工厂开公司,饭都顾不上吃。”

“货都卖了?”

“存着呢,再等等,等条子放松警惕,也等你好起来,说好的一起挣钱,你不在还挣什么钱。”

嘴里的薄荷味逐渐散开,蒋毅看了看窗外的树。

“怎么想起开公司,不干了?”

“开公司是为了干得更久赚得更多,接触政商的渠道多了人脉也广,面上风风光光的,这叫掩人耳目。”再喝一口茶,笑,“最近认识了一位高人,他教的。”

“…能行吗,要是翻船怎么办?”

他笑出声:“这世道,没有钱摆平不了的事,如果摆平不了只能说明给的还不够多。”

“那我祝你营业顺利。”

“是祝我们营业顺利,事成之后分你个总经理当当。”

“我可干不了那。”

“名头而已,想干什么你说了算。”

他没接话,过了一会儿:“小金刚和虎皮呢?”

“小金刚还能找个部门经理的位置坐一坐,虎皮不行,不动脑子不长记性,最近不出货玩得更疯,精神气都耗光了,骂也骂不起来。”

“他俩跟你比我久,大的让我做了,他们不会有意见?”

“我安排的事谁也没有意见。”

“…也是,毕竟我是因为杜哥才变成这样,他们都有数。”

他口气轻淡随意,带着几分笑意,听不出别的意思。

老杜也不当回事,笑着说:“怎么说的好像是我害了你,那天要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他们会把你怎么样,是我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