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找来盒子包装:“是小孩吗?”

他面带笑意:“差不多吧。”

这家灯具店不小,靠后的里间似乎有人,哗哗冲水声响过,只见一人从里面走出,边走边整理裤子。蒋毅看清来人时不由一愣,脸色唰的一沉,仅是一瞬,立即恢复。

阿飞穿着棒球外套和短裤,脚上一双软底皮鞋,看见他时很惊喜:“毅哥!你怎么在这儿?”看了看柜台,“买灯啊?这是我的店,你想要什么尽管拿。”

他眼皮单嘴唇厚,似乎刚打理过小平头,短得只剩下茬儿。

“卖这能赚多少钱,你做大生意怎么干起这个了?”

“赚钱不分大小,多搞点儿产业有好处。我平时很少过来,今天想起了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碰上你了。”

他很热情,似两人是多年好友。

“既然碰上了就别走了,一起吃顿饭?”

“我很忙。”

“那喝茶,喝口茶再走。”

边说还边掏出支烟递给他。

蒋毅不接,气场不妙的站在那儿,情绪不太好的看着他:“你上回那么搞我,不会以为请我吃顿饭抽支烟就过去了吧?”

“…干什么都有风险,你也不能全怪在我身上。再说你跟着老杜你怕什么,不够吸吗?不够吸尽管来找我,我那儿多得是。”

天色本不暗,头顶的天花板装了各式打开的灯,五颜六色的晃眼睛。他外套里的暗口袋装着一把老杜刚送的枪,冰凉的物件被身体捂热,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他很想掏出来将他一枪打死,以各种由头,加上警方掌握其罪行,随便一个名目便能了结此事。或者捞起旁边的落地灯狠狠砸过去,砸得他满头流血,他甚至为此衡量出角度和力量,差一步就落实。

阿飞递烟的姿势还在,一脸无所谓的看着他,甚至面带笑意。

他伸手接了烟,掏出打火机点燃,狠狠抽上一口,控制住不顾一切的冲动,瘦长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

“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你再来找我买货尽管说,我有多少给你提供多少,决不会再发生上次的事。”

柜台上放着顶灯罩,被翻了个面底朝天,内里凹成一道圆。他连抽了两口烟,往灯罩里灭烟头的姿势很是流畅自然,店员却只敢连连叫嚷,不敢伸手阻拦。

直到所有的火芒完全熄灭,他抬腿准备离开。

那店员还招呼:“不买了?”

他淡淡接一句:“太难看。”

店员抱了灯罩抖灰,抖掉之后一块黑漆漆的疤痕突显,散着焦味儿。

“这人有毛病,还挑贵的糟蹋,这可是刚进的货。”

阿飞看他已走出店外,不怎么在乎道:“糟蹋了不还有别的么,拿新的出来。”

“…”

这天从建材城回到家,蒋毅却并非空着手,从阿飞店里出去后他上别的店照着原来的样儿挑了一具新的,就那么拎在手上,绕了小半座城走回家,不知想了些什么。

到家之后先修灯,松了螺丝摘掉原先粘了胶布的旧灯罩,再扣上新的重新拧紧螺丝,按下开关明亮得很,再关掉开关,出去客厅坐着。

秦淮洗了一盘水果,端出来张罗他吃。哑巴站在窗前,手里抱着个硬板,不时的抬头看看小安,挺着腰绷着肩,一动不动。

蒋毅塞一块水果进嘴里,问秦淮:“他在干嘛?”

“画画儿。”

他站起来,凑近了看,纸上赫然一只小鸟儿,灵动的眼小巧的脚。

蒋毅笑:“还不错,有这手艺,以后上街给人画个画儿也能糊口。”

哑巴被表扬自然高兴,遂突发奇想,张罗蒋毅坐回沙发,秦淮站起来准备去卫生间也被他按回去,还比划手势让两人往近了凑。

蒋毅:“你要给我们画画儿吗?”

哑巴猛点头。

秦淮:“现在都有手机,照片一拍选个效果就能当素描用,谁还画画儿。”

又站起来,但被蒋毅拽回去。

哑巴伸出指头比了个三。

“三小时?”

再站起来,还被蒋毅拽回去。

“太久了,我坐不住。”

“坐不住就睡一会儿,别动来动去。”

哑巴急得摇头摆手,连连比三。

蒋毅总结:“三十分钟。”

他终于点头。秦淮扬了扬眉,三分钟都不愿意待,但她打不过蒋毅,只能陪着,没一会儿却困了,蒋毅揽她进怀,她便趴在他身上睡。

哑巴激动坏了,涨红着脸站在客厅中央给二人画画,一笔一画的勾,十分认真。事实上却不止三十分钟,大概真的过去三小时,反正收工时天色已暗了不少。他拿给蒋毅看,模样并不十分像,却也能看出是他,怀中抱着一女孩儿,正垂着头熟睡,披散的头发遮了大半长脸,只露出鼻尖和微张的嘴,没有具体容貌。

他笑:“快收起来吧,一会儿看见了又和你闹。”

来不及了,安静许久的客厅忽然有人说话,秦淮几乎立即转醒,扒了扒头发抢过来看。

“我累了一下午,连张脸都没有?”

哑巴装模作样跑去喂鸟。

蒋毅敲她的头:“什么累了一下午,你是睡了一下午,有颗头就不错了。”

说罢走去厨房做饭,爆炒松茸烧豆腐,蒸白米饭熬素汤,念及秦淮爱吃肉,又往滚水里丢一块腊排骨。客厅秦淮还在絮絮叨叨说哑巴,被他叫去厨房帮忙,给她一篮菜让她摘。

她边摘菜边感叹:“你说哑巴是不是暗恋你,干什么都以你为中心,画个画都只画你的脸。”

又敲她的头:“想什么呢,你不是说用手机一拍选个效果就能当素描用吗,这么想要拍照片去吧,和他计较什么。”

他走来走去的忙,她耍滑头,伸脚绊他不成功,堵路拦截也不成功,遂丢下菜去抱他的腰。

“我准备过几天开门做生意了。”

“去吧,做不了几天了。”

“为什么?”

“十五号出货,最后一次,干完收工,归案后这里肯定不能待了,你得跟我走。”

“…不会再有意外吧?”

“再有意外我就不跟了。”

“为什么?”

“这行的寿命有限,我已经超出太多。他做完这单就洗白,继续跟着不合适,如果还有需要,上面会重新派人,以新的身份追踪他。”

她顿了顿:“不管能不能归案,对你来说是最后一次我就放心了。”

“怎么不能归案,肯定能。”

第57章

十五号这天老杜照旧安排载货的车打头阵, 这一回非但不兵分几路扰乱视线,反而整齐划一,随后的车也保持不远的距离。他们备了食物和水, 甚至有充电宝和日用药品。出了保山上大丽高速时已近三小时后, 虽天色渐暗却能看清窗外的景,山水环绕的地方格外宁静。

蒋毅看了看表, 差一刻钟七点。

刚进保山时他们已吃过晚饭,这会儿同行的几人已昏昏欲睡。老杜挨着窗户坐在他的左边假寐,穿一身休闲衣裤,耳朵里还塞着耳机,似去远方度假。右边坐着小金刚, 耸搭着脑袋发出轻微鼾声。

这辆九座蒙派克除了他们还有几个打手,虎皮一人占了俩座,半蜷在最后一排, 萎靡不振。

崔礼明牵头的1.20专案组吸取上次的教训,取消跟车队伍,采用最常见的堵卡拦截。按蒋毅提供的消息,老杜押了一卡车的现货,那么大的量, 不用抓他交易现行他也休想赖掉,这一回判不了死刑立即执行也至少是个死缓。

堵卡点设在距丽江十几公里的拉市海, 按计划目标应是夜里十二点左右到。崔礼明大多选择晚上行动, 一是因为犯罪分子夜里警惕性较低,二是老百姓晚上活动较少, 双方万一发生斗争,能把伤害最小化。

路上无异,老杜一行人半中间还去服务区休息,下车时虎皮捂着肚子往厕所跑。

老杜骂:“懒驴上磨屎尿多!走时还好好的,半中间给我掉链子。”

他说话时没什么好脸色,手里拿着一杯茶,耳朵里还塞着那副耳机。

蒋毅:“杜哥在听什么,撒尿也不摘掉。”

“轻音乐,放松心情,你听吗?”

“不用了,欣赏不了。”

老杜笑,活动脖子扭扭腰,看了一圈:“小金刚呢?”

“还睡着,叫不醒。”

“一个个的不当回事。”

恰逢耗子杵着拐从厕所出来,老杜招呼:“没事吧?”

“挺好,一切正常。”

说着往车上走,老杜跟过去扶他上车,等卡车走后两分钟他们也走。

这之后也很顺畅,车上的人个个都睡了会儿,蒋毅也装睡,间歇着睁眼看看路杆上的蓝色指示牌,心里倒数着公里数。他虽早已不是头一回行动,却仍然难掩激动之势,越往后越不能装了,索性睁开眼。

旁边的老杜还闭着眼,看上去不像睡着。又过了一会儿,离卡点约莫半小时的距离,他也蓦地睁眼,暗骂一句脏话,指挥司机沿最近的岔口下高速。

蒋毅心上咯噔一跳,那一刻敏锐超越愤慨,转头密切留意他,老杜却除了摘耳机的动作并无别的异常。

“给货车打电话,让他们先下。”

小金刚还睡着,眼看老杜怒气上来,蒋毅即刻推醒他:“打电话下高速。”

他这才慌慌张张掏出手机。

或是遭遇临时变故太多,此时的蒋毅非但不像上次那样迫切,反而多了几分淡定。

五分钟后汽车右行顺着马路驶入临近小寨,那附近多树林,夜色中黑黝黝的密麻一片。

蒋毅看了看老杜的脸色:“杜哥怎么回事,又有人跟踪吗?”

“不是。”他并不多说,骂,“妈的这帮混蛋,把我盯着当饭吃!”

后座的虎皮窝在座上翻来翻去,实在忍不了:“杜哥,我想下车。”

他满头大汗捂着肚子,神态十分虚弱。

老杜转头,唇线不妙的下撇,眼神鹰般锐利:“这时候下车?”

声音低沉平稳,却暗藏蓬勃怒气。

蒋毅:“要不让货先走,我们靠边停一会儿,追得紧了风险更大。”

老杜想了想,叫司机靠边停下。

蒋毅这么建议是因为知道崔礼明在附近有埋伏,老杜采取建议其实并非采取建议,他也有自己的考量。总之车是靠边停下了,就停在树林旁边,虎皮立即捂着肚子冲出去,湮没进漆黑的夜。

蒋毅掏出几支烟给大家散,问老杜:“虎皮这样多久了?”

“前几天听他说吃完东西会腹泻,也是偶尔,妈的今天撞上了。”

几人都没说话,安静的坐了约莫半小时。耗子打给小金刚,说是货车已重新上了高速,问他还走不走,他把消息转述给老杜。

老杜想了想:“让他们绕上一圈就回去,回去也走高速,车多不易被查。”

小金刚如实说。

将说完话,林间隐约有声响,司机反应快,将启动车子却闻噗的一声,如石子投湖般短促,接着嘣咚一响,巨大动静震动车身往前颠。

他皱着眉回头:“爆胎了。”

老杜指挥:“下车。”

于是几人陆续下车,分几路钻进树林。其实不下车还好,这一下车彻底牵动警方埋伏,密集的脚步从各个方向追来,间隙散落手电的光,伴随声声警告呐喊。

蒋毅不知崔礼明对计划方案做了什么调整,没道理放货走掉却跑来这里堵人。他虽不知却也不疑,脚下故意磕磕绊绊跑不动,怎料老杜虽年长,却不是省油的灯,行动特利索,还拽着蒋毅一起跑。

蒋毅跑着跑着灵机一动,被脚下树枝一绊,顺势跌倒。原以为自己落单这事儿就结了,怎料老杜并不放弃他,竟想扶他起来。同一时间警方紧逼二人,两名队员大声喝止无用,又不知蒋毅的身份,见他稍显落后便朝其腿部开枪,电光火石间老杜将其往旁边一推,那一枪便打中老杜的腿。

子弹进肉并没有太大的声响,疼痛却立即袭来,老杜坚持没两步就跛着一腿磕绊,很是艰难。蒋毅那一刻说不上来什么感受,队员还想开第二枪时,他近乎本能的扑上去搏斗,一线队员自是骁勇善战,二人滚打一团不分你我时,蒋毅用巧劲夺了对方的枪,接着滚一骨碌站起来,转眼之间将枪对准了战友。先前控制老杜的人见状又立即举枪对准蒋毅,且伴随严重警告。

事态霎时失控,不知谁的手电落地,明光照亮脚下的土地,落在身的光芒薄弱,却足以看清对方的脸。崔礼明赶来时恰巧看到这场面,看举枪对准战友的是蒋毅时意外极了。蒋毅不作他想,又深知此时不能拖延,几秒之间便朝对面的人放了一枪,砰的一声,震动树叶哗哗响。

四处光芒微弱,那战友看不实在,自己没觉得有什么,旁边的队友却吓坏了,有上前扶的有追踪蒋毅的,但被崔礼明阻止了。

看二人一瘸一拐瞬间消失,队员不解:“为什么放他们走?”

“没有为什么,服从命令。”

“他打伤了我们的人。”

老崔淡定,眉都不皱一下:“去看看伤哪了。”

几人打着手电对着战友检查一遍,却无异常。那战友身后有棵树,二者挨得极近,电筒的亮光照在树干上,赫然显现一块炸裂的树皮,内里塞着颗露出尾巴的银色弹头。

“报告队长,嫌疑人那一枪打树上了。”

他顿了顿:“抓了几个?”

“四个。”

“带回去。”

于是往外撤。

那树林另一边连接另一个寨子,老杜腿部受伤不耐跑,还没进寨便一个踉跄绊倒在地。蒋毅扶他起来,他没跑几步再次跌倒,便不起了。

气喘吁吁交待:“你先走,老子今天倒霉,死了就死了。你出去后想办法把货发出去,为这一单兄弟们吃了不少苦,赚来的钱给大家分了,算是有个交待。”

蒋毅没出声,还伸手扶他,他摆摆手,抹了一脑门的汗。少了手电追踪,周围黑灯瞎火,惟他的喘息紧张短促。

蒋毅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一屁股坐下。

“你快走。”

他嘘一声,压低了嗓门:“没动静了。”

他便凝神细听,确实没什么动静:“妈的,老子就该拿手榴弹炸了他们。”

第58章

那之后又有了动力, 跛着脚跟随蒋毅走出树林。

九河乡多纳西族,林外有块水田,田边簇集圆木搭建的二层小楼房。住户半夜全睡了, 静悄悄一片。

蒋毅扶着老杜敲响就近的一户, 开门的是位青年人,上披一条羊毛毡, 下穿一条麻布裤,脚上一双黑布鞋。初见二人时颇不耐烦,又见老杜腿受伤,便引二人进屋。

内里是口天井,其间三面环房, 那青年人引老杜去正屋门前的躺椅躺下,开灯检查半天不知如何下手。其小腿肚汩汩下流的鲜血打湿了鞋袜,细瞧伤口呈凹陷状。蒋毅知那是发散角度射出的铅弹丸造成的, 密集子弹已将肌肉烧伤,随着时间推移会进入体内更深,且不易清理,是典型的□□伤口。

“怎么办?”

“不知道。”

从队友手中救他出来已是极限,面对枪伤蒋毅不敢多管, 怕暴露身份。

但这一枪是老杜替他挨的,又不能不管。

“附近有医院吗, 麻烦你带个路。”

“不去医院。”老杜说, “用镊子挑出弹头,死不了。”

青年人不敢应:“你出这么多血,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担不起责任,我们这里没有医院只有卫生所,我送你们去。”

“小兄弟,我只是借你的地方用用,动手的事情交给我这位兄弟来,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和你们没关系。”

那青年人看看他二人,叹了口气,跑去二楼找工具。再回来时非但带来简单药品还带来一位蓄须老人,消瘦的身体明亮的眼。

“这是我爷爷,懂点医术,不过是中医,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

老爷子细细看了看伤口,二话不说开始上手。没有麻药,老杜被痛感逼得冒冷汗,却也仅是皱着一双眉,哼也不哼一声。后来进入尾声时老人也劝他们去卫生所。

“我没有全部取出来,怕时间太久失血过多。你们还是走吧,卫生所条件比我这里好。”

老杜一双眼睛已半睁半闭,分不出太多力气说话。

蒋毅看了看他:“…算了吧,能取多少算多少。”

老人叹了口气,草草捣碎两片草叶敷住他的伤口,转身又回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