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寂静的小院只剩他二人。

蒋毅抻开双腿坐在门槛上,手伸进裤袋摸了摸,没摸着,许是刚才奔跑的途中掉落了,又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终于从上衣口袋摸出支烟。他点燃后抽了几口,递给半躺的老杜,老杜接烟时手指不受制的颤抖。

“刚才能跑不跑,留下来干什么。”

老杜狠狠吸着烟,火芒一闪闪的亮,再狠狠吐出去,颇有大松一口气的架势,看上去似乎减轻不少疼痛。

“我老杜不是只顾自己的人。”

他又把烟递回去,蒋毅不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抽,他便接着抽。

“…不如别干了,太危险,你做个正经生意,我照样跟你。”

他笑:“除了这个我一窍不通,不干这个干什么?”狠皱着眉再抽一口,“妈的,刚才死了就死了,老天不让我死,说什么也要干到底。你如果想走就走,我不拦你。”

“…我能走去哪儿,我也除了这个别的一窍不通,不干这个干什么。”

“那你刚才说那话?”

“毕竟差点儿死掉,害怕。”

老杜再笑:“刚才你和那些人抢枪,可看不出你害怕。”

“那会儿着急,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不是有句话叫兔子急了跳墙么,大概就是那样。”

老杜笑意不减:“狗日的,兔子怎么跳墙,是狗急了跳墙。”

他摸一把后脑勺:“妈的,我说怎么说起来不顺口。”

老杜面带笑意抹了把汗,抽完那支烟后靠着躺椅睡着了。

蒋毅看着院中间的天井,眉宇间萦绕难解的情绪。

两小时后青年下来察看,见昏睡的老杜脸色不对,伸手一探,发烧了。霎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再次叫嚷着要送二人去卫生所。

蒋毅自始至终坐在门槛上没动过:“有消炎药吗?”

“你们走吧,我是好心救你们,怎么还赖上了?”

“刚才你爷爷帮忙取出弹头已经算救过他了,再借你家消炎药用用,出任何事我负责。”

青年满腹牢骚,却也前去拿药。

吃过药后没一会儿,天亮了。这家人招呼蒋毅吃早饭,他没什么胃口,拒绝了。

片刻后老人家拿给他一块玉米饼:“他退烧了,等他醒来你们就走吧。”

他接过那块玉米饼,瓷实的分量,还热乎着。

老人略作停留,看一眼熟睡的老杜,悄声道:“干什么不好干那个,既然捡回一条命,以后就别干了。”

蒋毅看着他,苍老的面孔爬满皱纹,因为过瘦,下巴缩成一张松垮的皮,言语间来回晃动。

“既然知道我们不是好人,为什么救我们?”

“我是医生,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好人坏人。”

说完便走了,和孙子一起去院外劳作。

老杜醒来时他不在门槛坐着,蹲在石头砌的阶梯上。旁边是开了花的各式盆栽,盆栽尽头有一口大缸,朱红的旧色圆形的口,盛满了雨水,水中飘着绿色浮萍。

“几点了?”

他看了看表,转头:“八点半。”

老杜朝他旁边的蓝布包裹物扬扬下巴:“那是什么?”

“玉米饼,老头给的,吃吗?”伸手一探,“凉了。”

“算了。”他掀开毯子下地,“逗留得时间太长,我们走吧。”

“你能走吗?”

“走走看吧。先给小金刚他们打个电话,昨天晚上不敢联系,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蒋毅于是掏出手机打电话,粗略沟通一番,挂了电话。

“小金刚没事,正安排车来接我们。”

想了想,又打给哑巴,叫他和小金刚一起过来。

那会儿的哑巴已在北三环的老房里守了一夜,同守的还有一夜未眠的秦淮,甚至包括窗户上跳来跳去的小安。

出这趟任务之前,蒋毅特地安排哑巴守在家里,面上和老杜说的是安排他原地留意警方动静,实际的打算是二人于家收拾包袱,随时准备撤离。

经过一夜的整理,秦淮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正打算给秦峰留下一封信时,哑巴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紧张不已,以为终于等来好消息,却见哑巴挂了电话后跟她来回比划着手势,怕表达不清,又执笔画画,画出北三环的家,又画出一条路,路的终点画出颗代表蒋毅的人头。

末了,从起点比划至终点,敲了敲那颗人头。

“行了,你去吧。”

她的表情虽说不上失望,却也失去前一刻的期待。

茶几上有具小茶壶,茶壶里盛着凉水,她口渴许久也未曾喝过一口。这会儿也不管哑巴,拎了茶壶走进厨房,插上电后开始烧水,电流接通嗡一声响,在安静的清晨格外突兀。

她看了看橱柜里放置整齐的碗筷,灶上还有头天没吃完的水果,是蒋毅出发前买的,半掩在透明塑料袋里,黄橙橙的颜色,凹凸平铺的形状,散着淡淡的清甜味儿。

许是太渴等不及水开,她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却不如闻上去甜,也不解渴,只是些许发涩。

期望总是在要紧的关头落空,一次又一次,还不能追根溯源。人们总是轻易说理解,却不知真正的理解其实很难。

第59章

蒋毅从院里的树上掰了根结实的树枝, 老杜撑着它站起来,受伤那只腿的裤脚高高卷起,脚上趿着皮鞋。他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钱放在躺椅上, 之后和蒋毅走了出去。

屋外是青山绿水, 沿路的地里种了成片烤烟。他们顺路出村去往丽江的方向,不敢走得太久也不敢停留, 一路走走停停,后来抵达目的地时已过去好几个小时,二人一人买一块面包当饭吃,又挨着杂货店等待许久。

面包车来时只开了后门,蒋毅扶老杜上车, 自己也上去,车门砰的合上,再刷的开走。

“杜哥你的腿受伤了?”

“死不了。”

他说着转头, 见小金刚穿着对襟短衫和白长裤,头上甚至戴着一顶卷边毡帽。

“怎么穿成这样?”

“昨天打起来时我没命的跑,幸好掉进沟里才躲过一劫,天一亮我就去附近的村民家借了套衣服,掩人耳目。杜哥你们也应该换套衣服, 免得被发现。”

“屁大的事,看你那胆子。”又看着哑巴, “你找的车?”

哑巴点头, 指指蒋毅。

老杜应了一声,对蒋毅说:“还好你留了个人, 正好派上用场。”

蒋毅看着窗外飞驰的树,问小金刚:“虎皮呢?”

“…”

老杜转头也看着他。

“…当时太乱,大家都是各跑各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下车之前他不是找地方上厕所去了么,应该没事吧。”

“你打过电话了?”

“打过了,打不通。”

边说边掏出手机再打一遍,依然不通。

老杜想了想,极轻的叹口气,没说什么。

小金刚:“不会被抓了吧?”

“…先回,回去再说。”

回去之后先去的医院,医生给老杜换药包扎后又给他打上点滴。

“时间太长,有三颗进入皮下太深,取不出来。”

“影响走路吗?”

“一般没什么影响,只是刮风下雨会有胀痛感。”

老杜屈起好的那一条腿,胳膊枕在膝盖上,闻言扬了扬眉,并不怎么在意。医生走后他朝蒋毅使使眼色,蒋毅便去找医生,明里暗里提醒他别报警,这事才算勉强告一段落。

他的病床靠窗,蓝色的枕套白色的墙。

蒋毅给他倒水时他还打趣:“我们哥俩有缘,排着队的住院。”

蒋毅笑:“我打电话叫人过来轮流照看,你正好趁这个时间休养休养。”

“不能休息太久,公司的事不能拖,拖久了就黄了。”

“那你什么打算?”

“能下地了就出院,公司的事该忙就忙,货该发就发。”

“人都不知道被抓了几个,怎么发?”

“大批量不好走就小批量走,一点点往外送,只要有人买,不愁卖不出去。”

蒋毅没说什么,他又道:“我这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吧,这几天还得小心点儿,再想办法联系虎皮,看看人到底在哪儿。”

蒋毅应着,等几个手下来了病房才带着哑巴离开。

再回到北三环的旧楼,已夜幕降临,又一天即将过去。

屋里没开灯,中央摆着只黑皮拉杆箱,地上放着个塞得胀鼓鼓的旅行包。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的秦淮正半趴着窗户逗鸟玩儿,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小安正在架上蹦来蹦去,不时的张嘴鸣叫。

蒋毅没有立即进屋,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才过去。

秦淮听见动静转头:“你回来了。”

“你在干嘛?”

“在想如果我们走了,小安该怎么处理。”

“…”

“还是不能走吗?”

“哑巴没和你说吗?”

“…我以为只是出了点状况,等你回来就会带我走,没想到还是不能走。”

他眉宇平和,眼神在不明亮的光线下愈显温柔,只是盯着她。

她顿了顿,没忍住:“你不是说不管这一次能不能归案,都和你没关系了吗?”

“这次不一样,老杜替我挡了一枪,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立即警惕,检查他的手脚:“伤哪了?”

“他都替我挡了,我没事。”

她双手环过他的腰,脸贴胸膛听他的心跳,蒋毅伸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肩。

“他替你挡枪,你还会抓他吗?”

“…一码归一码。”

屋内依然不开灯,天空霎时又暗一层,晚风拂过楼外平房吹动院内的大树晃动,小安受惊得来回嗷叫。

“我答应你,下次一定…”

“你别说。”她贴着他的胸转一下头,“等真正结束的时候再跟我说。”

他便不说,只是拥着她看窗外的树。

那之后三四天,蒋毅每天去医院报到,像当初从章凤回来老杜每天去看他一样。每次见面二人总要聊一聊,赶上人多混乱说不上太多话,人少时总能说些重要的私事。这一回的确是他救的蒋毅,却由此更加信任蒋毅,大凡小事总要和他商量。蒋毅此前虽帮忙做事,但因别有目的并非尽心尽力,这事之后虽不忘任务在身却尽量走心。

更有时候,二人会互开玩笑。

老杜养伤期间病房除了每天点个卯的兄弟们,还有按时报到的桑雅。起先她的确很按时,后来和蒋毅撞上之后就改成蒋毅的时间,蒋毅原本是上午十点左右去一趟,撞见桑雅之后就改成了下午,于是桑雅也改成下午,蒋毅便挪到晚上,她也待到晚上。他待她虽不像最开始厌烦,二人有时甚至能说上几句话,但他始终冷冰冰的爱搭不理。

老杜替他赶人:“没什么事你就别来了,我和蒋毅有事要谈,你要是为了堵他从早到晚待在这不走,他可就不来了,我的事也办不了。”

桑雅只好心有不甘的走掉。

人走之后老杜笑:“她这么喜欢你,干脆收了她算了,养在外面当小的,我替你瞒着。”

“太吵,我招架不住。”

“我跟她说,说你喜欢安静的,她就不会那么吵。”

他翘着二郎腿悠闲的抖抖腿:“你也养一个,你养了我就养。”

“我可不养,女人麻烦,关键时刻还是累赘。”

“是时候找个女人给你生一窝孩子围着你叫爸爸了,你越来越老,不想要吗。”

老杜哈哈大笑,上扬的眉毛更加舒展:“谁他妈生一窝孩子,那是猪。”

蒋毅吊儿郎当:“要找就找个年轻的,你虽然老了但身体壮,贡出去的都能中。”

他便笑得更加猖狂。

说笑间蒋毅看看表:“我还有事,明天再来。”

“大晚上的什么事?”

“晚上才是办事的好时候。”

老杜还笑:“悠着点儿,别闪了腰。”

他便离开医院,并非回家,去了玉泉园的水车附近。

崔礼明正扶着桥上的栏杆抽烟,看他走近:“这么晚?”

“办了点事儿。”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

崔礼明往外吐一口烟,脸色平静看被灯光照亮的水,好一会儿道:“把枪指向队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情况紧急,迫不得已。”

“他可是毒贩。”

“他救了我。”

“不分立场的讲义气不是件好事,你会忘了自己是谁。”

他也把住栏杆,和崔礼明保持距离,远看像毫无关系的俩人凑巧赏同一个景。

“他救我在先,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们,至少当时不能。”

崔礼明语气带笑:“我们?听听你自己说的话。”

“…你放心。我知道他是毒贩,只要他贩一天毒我就跟他一天,直到案子彻底结束。到时候你负责分个文职给我做,我可没忘。”

“没忘就好。”又抽一口,“我相信你。”

“我听说货被放了,为什么放货还抓人?”

“战术。”

“他下一次不会大量走货,会分成小批,走一批算一批。”

老崔总结:“战术成功。”

“那还怎么定罪?”

“存货在他手里,交易再小都是交易,抓一次照样算大量贩卖。”又说,“战术是临时调整的,本来计划堵卡就能一次抓完,怎料他突然改变主意下高速,只好将计就计…这老油条反侦查意识太强。”

蒋毅想了想:“这事不对劲,他一路都特别正常,前一秒还在打瞌睡下一秒却突然改变计划,已经是第二次了,两次都戴着耳机,调整完计划就摘了耳机,还都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我老觉得是有人和他通风报信。”

老崔眉头一皱,思维霎时警惕起来,前后仔细回忆一遍。

“不可能。那个时间全体就位待命,没人敢乱来,就算有人有这胆子,每一组都分了不少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早就有人跟我汇报。何况他们一直在我手下做事,如果有破绽我早就发现了,再说我的人我清楚,决不会有问题。”

“不是我们队,会不会是别的队,毕竟同行不少,不是每个人都能克忠职守。”

老崔想了想:“那头你先跟着,这头我来留意。”

他应着,抬脚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