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又过去几天, 天气爽朗,万里无云。

晚起的秦淮吃完蒋毅买的油条稀饭后,收拾碗筷去厨房冲洗, 她把水龙头开得很大, 冲一冲摞在一旁,往碗柜收时发现碗口沾了颗葱花, 又拿去重洗,第二回仔细许多,直到碗口洁净如新。又抓了抹布擦净案台周边的水,临走前再看一眼墙角的垃圾桶,接着拽了桶里的垃圾袋匆匆下楼。

距烟酒铺重新开张已过去好几天, 重新开张的那天隔壁老王和小张激动坏了,二人面也不揉了菜也不摘了,齐齐跑去看她。

小张:“秦淮姐你关门这么久, 干什么去了?”

“处理了一些事。”

老王:“什么事连招呼也不和我们打,我以为你是被拐卖了。”

戴着蓝头巾卖早餐的阿婆抢话:“她这么凶,谁敢拐卖她,不是偷偷结婚嫁人了吧?”

老王:“嫁的谁,也不领来我们看看, 既然嫁了怎么又回来了,还是一个人回来, 不是离了吧?”

小张:“姐你闪结就算了怎么还闪离呢, 你一个人还带着秦峰多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有人要娶你, 你就该收收脾气好好跟人过呀。”

老王训小张:“对刚离婚的人说的什么话!”

三人都看着她,似在等她对离婚这事做个解释。

她拎起鸡毛掸子掸了掸柜台,里子面子全是灰尘,扬得老高。

“刚离婚的人需要帮助,谁来帮我打扫一下?”

阿婆装作没听见,默默蹲去收摊。

老王一拍脑门:“哎呀,忘了还得揉面,实在是帮不上你,抱歉了啊。”将走两步,回来,“下午两点打牌不见不散。”

又闪退。

剩下小张:“姐、我、我那个…”

她极敷衍的挥挥胳膊撵人,连话都懒得说,小张立即追随师傅的步伐溜之大吉。

那之后恢复往常,早晨她偶尔向阿婆买碗饵丝,中午雷打不动向隔壁买一碗盖饭,下午也和老王小张玩牌,老王输了仍旧喜欢耍赖,要么抵她的午饭钱要么用各式水果当债还,好几次甚至拿出生鸡蛋和蔬菜。关门回家时她便拎着一搂蛋和一捆蔬菜,蒋毅哭笑不得,夸她会过日子,不仅卖卖烟酒赚钱,连菜钱都省了。

二人自此,恢复白日忙碌夜晚相聚。

秦淮独自吃早餐的这天正赶上老杜的公司发生各种琐事,蒋毅和哑巴便早早去了医院和他汇合。

去时老杜正看着手里的几张纸,皱着眉不太高兴:“多等几天都不行,这些机关单位真他妈难伺候。”又递给蒋毅几张纸,“你跑一趟吧。”

蒋毅接过,是封审核文件。

他匆匆翻了两下:“我也不懂啊。”

“不用懂,照地址过去找人盖个章就行。”

他点点头,收起来文件:“这些事还是你亲自出面的好,还不能出院?”

“我想走,医生不让,说我这个年纪恢复力不强,好彻底了才能走,不然出了医院跛着腿再回来他们不负责。你妈的一个个都怕担责任,一群吃干饭的。”

蒋毅劝:“既然这样就待着呗,反正也没几天了。”

俩人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蒋毅和哑巴带着文件盖章去了,老杜叫人给他倒了杯水,刚喝了几口,病房门又被推开,走进一拄着拐的残疾人,这人是耗子。

说是走其实是跳着走,他两边胳肢窝下驾着拐杖,完整的那条腿支撑重量,借助两条拐向前移动时总带动身体不住的晃,另一条腿的膝盖以下空荡荡,原本齐踝的裤腿已裁短大半,略长于膝盖,他在截断处打了个松垮的结,遮盖仅剩截面的肉体组织,穿在身的衣服也是件长袖,右胳膊露不出手,行动间空空的来回晃,整体还算稳当。

“杜哥,我早就想来看你,行动不便一直没过来。”

手下在老杜的示意下拎了把椅子给他坐,他被人搀着坐上去,又专门有人替他收了拐杖放墙角立着,末了还给他倒一杯热水。似从未被这样照顾过,耗子捧着水杯时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红。

“不是给你买了轮椅吗,怎么不用?”

“一开始就杵的拐,习惯了,坐在上面不动还不习惯。”

“以后你得习惯啊,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老杜不照顾兄弟。”

“是是是…”

“货没问题吧?”

他还双手捧杯:“杜哥放心,我们都藏好了,肯定没问题。”

老杜闲闲看他一眼:“以后有什么事就和我说,自己人不要客气。”

他受宠若惊一笑,过耳的发稍盖着脸,看上去更像耗子。

片刻后几乎屏气凝神,慎重看着老杜:“杜哥我今天来找你,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汇报。”

“什么事?”

“你还记得虾皮吗,平哥进去之前经常给我们安排小的任务,上次条子在保山农贸市场抢了我们的货,后来我们就走散了,他也失踪了。”

老杜点点头。

“平哥一直找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见。前天我去村里领低保,在村口碰见他了,还和他说了几句话,才知道原来当初也不是他串通的警察,他是被冤枉的嘞。”

老杜顿了顿,眉头一皱:“他现在做什么?”

“打零工啰,他跑路了没有老板肯收他,一会帮这个做事一会又帮帮那个。”

“还干这个?”

“是啊,他和我一样没有文化,家里又穷。”茫然的喝一口水,“只会干这个。”

“…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还说平哥也是被冤枉的,说平哥可怜,帮杜哥做事,事没做完被抓了,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老杜双眉上扬露出个笑,看上去像个笑面虎。

“把自己私藏的货卖给我的买家,好处都让他占了,有什么可解释的。”

“不是的。平哥自己藏货,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大家都没有钱赚,他还说过杜哥一个人管着大家不容易,想多帮你分担呢,我亲耳听到的。”

老杜顿了顿:“他没有想过背着我单干?”

耗子一震,险些洒出杯里的水。

“杜哥怎么这样想,我跟了平哥那么久,从来没听说过他要背着你单干。就连去磨憨的那次,我后来也听说四六因为对杜哥不满,好几次都想搅黄事情,但都被平哥拦下来了,说你才是大哥,让大家都得听你的。”

老杜不说话了,半躺在床上陷入深思。

良久,吩咐:“把虾皮找来,我要亲自问问他。”

第61章

耗子不敢耽搁, 当即掏出手机联系。这些不法之徒素来狡猾,流窜间学不会任何有益的东西,最大的本领是谎言张口就来, 只要能摆脱有可能性的危险, 前一秒还称兄道弟下一秒就出卖算计。仅靠一串数字显然联系不上真人,耗子开的免提, 几人却听见话筒里传来空号的提示。

见老杜微微变脸,他紧接着又拨给村民,再通过村民联系上虾皮的小叔,那小叔和他母亲熟识,听他再三强调有重要的事找虾皮, 想了想也不说他的手机号,只说人去了老平山的一家养猪场谈生意。

老杜随即挥了挥手,房内的几人便出发赶去老平山, 那几人往外走时和前来探病的小金刚打了照面。

小金刚捏着手机,一边看着那几人一边问老杜:“这一大早的,他们干什么去?”

老杜一只脚已下床:“你来的正好,帮我办出院。”

“现在?医生不是说后天才能出院吗?”

“不差这两天,你赶紧去。”

小金刚于是照做, 见他晃头晃脑往外走,问一句:“虎皮还没消息?”

他猛拍一记光头, 转身:“差点儿忘了跟你汇报, 虎皮昨晚联系我了,他还在拉稀, 拉得快虚脱了,现在在丽江附近的小诊所输液,得输小半个月,输完就回来。”

老杜点点头:“去吧。”

办完出院,几人在附近随便吃了口饭,接着去了文星楼附近的金色家园。他在那儿等人带回虾皮,也等蒋毅盖完章过去。

蒋毅赶去时还不知情,问:“怎么突然出院了,还来这里,你不是不在这儿住吗?”

他正悠闲喝着茶:“好久不来了,过来看看,正好办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章都盖好了?”

蒋毅把文件递给他:“以后这种事还是别找我了,我搞不清步骤,同一个地方来回跑了三趟,把人家也搞得火大,要不是我要挟着他们差点儿不给我盖。”

老杜笑:“看来还就得你去,一般人谁敢要挟他们,碰上个有脾气的他们就不敢嚣张了。”

几人在宽大的客厅坐着喝了几杯茶,东拉西扯闲聊好一阵,老杜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通之后略一听,只说了进来俩字,便有人推门进来,还带着一人。这人叫张峡,两条胳膊被左右一人各自架起,腿上不搭力,几乎是被拖进屋的,真成了软脚虾。

两人抬着他往沙发前一撂,他不着力的向前滑,刚好滑至老杜跟前。

老杜放下茶杯:“还认识我吗?”

虾皮软成一团,半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哆嗦着叫了声杜哥。

“那次的事是你串通警察?”

蒋毅正靠着沙发喝茶,闻言顿了顿,微不可察的抬了抬眉。

虾皮着急否认。

“不是你你躲什么?”

他还哆嗦着不敢说话,眼看老杜抬起了脚,紧着道:“条子截了货,我怕被抓就躲了一阵,后来听说耗子被平哥砍了只手…我、我不敢回来。”

老杜半趴了腰盯着他:“问你几个问题,老实回答,不然卸你一条腿。”

虾皮险些磕头作揖,连说几个不敢。

“不是你串通的,是不是耗子?”

“不是不是,我们一直在一起打牌,耗子牌瘾大又怕输,中途连厕所都没去过,我们在保山找的人交货,后来那个人被抓了,都进去好几个小时,买货的人打来电话我们才知道被抓了,耗子也怕得不行,当时我们就散了。”

“…你跟了陶西平多久?”

“六年。我初中毕业就出来帮他做事,我们一个村的。”

“听说他想带着你们单干?”

“没有没有,他没这么说过。”

老杜抬眼示意,便有人举枪对准虾皮的太阳穴。虾皮抖得更厉害,豆大的汗珠滚落,挂在眼睫遮挡视线,也不敢动,紧张极了。

小声哀求:“杜哥别、别杀我…求求你…”

“你知道对我说谎的下场?”

“知道、知道…”

老杜又想了想,叫人收了枪。虾皮霎时扑在地上,这才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

“你和耗子以前跟着陶西平,陶西平的人就是我的人,他运气不好进去了,以后你们就跟着我。”

虾皮连声道谢,跪坐在地上点头哈腰。他又挥挥手,几人才把他带下去。

老杜喝口茶,极轻的叹气:“误会他了。”

蒋毅顿了顿:“你信他刚才说的?”

“陶西平已经进去了,骗我他们捞不到任何好处,刚才你也看见了,胆子那么小,哪有心思说谎。”

“…平哥找他那么久都没找见,杜哥你是怎么找到的?”

“耗子上午去了趟医院,专门告我的,他以为我要杀他,还想跑,刚从养猪场逮回来。”

蒋毅配合的笑,没说什么。

他却从桌上掏出支烟点燃,皱眉:“这事难办了。”

“怎么?”

“不是他的人就说明是别人。”

蒋毅喝茶:“也不一定,也许是收货方有问题。”

他想了想:“也有可能。”

上扬的眉毛却皱得更紧,眉间挤出个川字,严肃又冷酷。

蒋毅没料到策划陶杜二人窝里反的事情会在这时穿帮,依老杜的个性肯定会追查到底,眼下除了趁他发货逮个现行将他关进去,似乎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但既被他瞧出破绽又如何能撇清嫌疑的催他发货。

他有些发愁,和哑巴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

太阳西晒,替一切景物镀上光芒,翠绿的芭蕉叶耷拉下来,遮掩刚成形的小芭蕉。

哑巴碰了碰他的胳膊,递给他一支烟。他不想抽,哑巴又收回去,食指绕圈在太阳穴附近转了转。

“没想什么。”蒋毅说,指了指路边卖菠萝的摊位,“挑个甜的给你姐带回去。”

哑巴依言行动。

他站在一边等他挑菠萝,看他机灵的和卖主交流,又想到老杜替自己挨的那一枪。为了兄弟连命都不要,就算他查出蛛丝马迹也应当惦记二人的过命交情,并不会闹得太僵。他如是想,下一秒即刻颠覆,他竟开始珍惜这份友谊,企图结局和解。

哑巴买完菠萝回来递给他,他打开袋子看了看。

“挺好。”又说,“好像真的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你就没有过意见?”

哑巴摇头,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做了个手势比划一阵。

蒋毅笑:“因为我救过你,所以你什么都听我的?”

他点头。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世界就和平了。”

哑巴疑惑的看着他。

“随便说说,不懂就算了。”

他笑,憨头憨脑的摸了摸头。

二人回去后秦淮也刚进家门不久,正摊在沙发上喝水。蒋毅走近,看茶几上堆着东西,扒开袋子一看,五个大菠萝。

笑:“老王又输了?”

秦淮点头:“菜和水果都是他们老板买的,他倒好,偷来当债还。”

“你没听过么,十个厨子九个胖。这些都是变相福利,老板哪有不知道的。”

“晚上做菠萝大餐吧,五个呢,不吃浪费了。”

他抬抬胳膊,展示手中的塑料袋:“是六个。”

秦淮快哭出来:“你就不能买个别的?”

“谁知道你带这么多回来。”边说边削皮,“做个菠萝咕噜肉和菠萝咕噜虾,菜有了,熬个银耳菠萝羹,汤有了,再来个菠萝炒饭,主食也有了。”总结,“不错。”

秦淮牙都快倒了,扶了扶腮帮子看哑巴拿着馒头往窗户走。

招招手:“吃什么馒头,给它吃菠萝!”

哑巴一惊,佯装听不见,掰碎了馒头一点点喂给小安。

秦淮看着他,招呼蒋毅:“再做个菠萝烧馒头吧。”

蒋毅咧嘴开笑:“你饶了他。”

第62章

又过两天, 阴雨绵绵。

砚湖公园附近有间小餐厅,靠窗正好见湖。雨下石桥无倒影,被水面泛起的烟波缭绕, 似仙境。

蒋毅临窗而坐, 身下一具蒲团,手边一杯白水。身后的墙上裱着唐卡, 桌上细颈瓷瓶插一支白花,窗外支着雨棚,虽窗明几净却不敌风吹雨散,偶沾几滴圆滚的水沫子,九十度掉落, 滑出一道水痕。

他正看着水痕出神,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那杯白水还冒着热气, 他嘴唇干涸,却不拿来喝。服务员上一盘水果沙拉和三色糕,对面的哑巴朝他努努下巴,他看了看也不想吃。

店内忽然蹿进一人,风吹竹竿一般飘至二人桌前。她穿着吊带连衣裙, 上披一件牛仔外套,脚踏一双人字拖鞋, 正虚拍身上的水, 真正打湿的其实是脚,在水里浸了个透, 走一步留一个印。

她挨着蒋毅坐下,蹬掉鞋晾脚,蒋毅见怪不怪,不理她却也不赶走她。自从她头一次自文星楼附近尾随哑巴至此,三不五时总会掐着点儿过来碰运气,碰上蒋毅在了便逗留半下午,要是碰不上再找别的地方玩儿。

她从桌上拿了只空杯,撕开亮晶晶的包装纸,抖出半包粉末,转着眼珠看一圈,没看见水,便拿了蒋毅的水冲开,调羹搅拌时撞击杯身哐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