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穿灰色西装的女性静静走了进来。
她虽然个子不高,但站姿凌人,一头乌黑长发及腰,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她的后背挺得笔直,表情僵硬,看起来不像是来买宝石的。
“我是昨晚打过电话的片浦……您是?”
“理查德·拉纳辛哈·德维尔皮安。您请坐。”
“抱歉,我没想到您如此年轻。”
这位是谁呢?听她的意思是昨晚打过电话预约了,我是不是离开一下比较好。我朝理查德使了个眼神,但他没看我。真是罕见,难道他慌了神吗?
片浦女士并没有就座,她盯着理查德。
“您今天过来带了上次说的那件物品了吗?”
“没有。因为有保险方面的问题,我不能凭一己之力做决定。”
“那您今天过来有何要事?”
“我有事想直接拜托您。”
二人无视我开始交流。片浦女士对着神色黯淡的理查德深深鞠了一躬,乌黑的长发快要碰到地面了。
“哪怕您能来看一眼也好,我希望能听听您的意见。”
“如果是电话里说的那件事,我认为您找错人了。”
“我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该找谁商量。”片浦女士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理查德再次请她坐下,但她没有坐,继续说了下去,“拜托您了,请帮我们解开祖母绿上的诅咒。”
刚开始我以为是我听错了。
诅咒?
我目瞪口呆。片浦女士顿了一下,随后打开单肩包,掏出名片,还给了我一张。片浦绫子,艺术导演,片浦芭蕾舞团?!是DM上的那个舞团?
“您是芭蕾舞团的人吗?新海小姐在的那个……”
“您知道我们团的新海?哎呀……感谢,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片浦女士笑了。她慢慢转向理查德,冲他点了点头。啊,糟糕了。
美貌的店长板着脸瞪我。
片浦芭蕾舞团在日本有相当长的历史。大约三十年前,他们还非常活跃,经常进行海外巡演,但现在不是很景气,全靠各界的慈善家捐助才能开展小范围的活动。
舞团学校离五反田站很近,建筑物有两层,窗户很大,与欧洲街头的建筑风格很像。门口有警卫站在铁门前,门牌上用金字写着“片浦芭蕾舞学校”。告示栏上贴有芭蕾舞女演员的传单,跟新海小姐发过来的一样。
“这是我们运营的私立学校,既是芭蕾舞团的练习场地,也是财团法人的事务所。”
“艺术导演是怎样的工作?”我问片浦女士。她回答说:“就是管理芭蕾舞团大小事宜的工作。”她说话的声音如小鸟啼鸣般婉转,不过站姿却像山一样可靠。气场与我的空手道老师很相像,都是从正面受到攻击也不会动摇分毫的人。
她主要是有事情拜托理查德,但因为我认识新海小姐,所以也受到了邀请。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为了带理查德过来而套在他脖子上的项圈,还挺不舒服的。结果,周日,“Jewelry étranger”就变成了理查德讨厌的“临时歇业”,我们去了位于五反田的芭蕾舞团事务所。但凡有一个预约,店长就不会关店吧。理查德开着捷豹,直到停车场都一言不发。片浦导演已经在那里等了。
走进学校,耳边传来悠扬的钢琴声。因为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我有些紧张。楼梯如同蔓延的藤蔓,扶手很漂亮,爬上楼梯就是长长的走廊,墙上挂满了舞蹈演员的黑白照片。片浦导演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面装饰得像校长室一样,门口有一张待客用的桌子,里面还放着桌椅。
待客用的桌上放着红茶和点心,但理查德怕是不会吃吧。落座之前,理查德开口了。
“在看宝石之前,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想请教您。请问将我介绍给您的是哪位客人呢?我不过是区区宝石商人,这样的工作实属范围之外。”
“……说的也是。您知道穗村商事吗?您认识穗村隆行先生吗?”
穗村商事的话,连我也知道,而且我还有名片。那家公司就是今年春天开业之初,在理查德的店里引发红宝石风波的那位少爷所在的公司。我记得他不叫隆行,董事长应该是他的父亲吧。之前理查德好像跟我说过,因为红宝石那件事,他跟热爱宝石收藏的穗村一家有了往来。
店长还是板着一张脸,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是穗村先生。谢谢您告诉我,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向您介绍我?难道是以为英国人都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吗?”
“他们公司多年来一直赞助我们的芭蕾舞团,我们两家之间也有些交往。前些日子见面的时候,我与他商量此事,他就把您介绍给我了。说是‘只要与宝石有关的,您绝对不会拒绝’。”
“……穗村隆行先生说了这样的话吗?”
“不,大力向我推荐您的是他的儿子。”
片浦导演笑了,理查德却是苦笑。穗村先生难道是记恨着红宝石那件事?不会吧,好歹也是有立场的大人,总不至于做这种事。不过……回想起来那也是因为我多管闲事引起的。
理查德坐下,似乎已经放弃挣扎了。片浦导演打开放在“校长办公桌”后面的柜子。柜子是对开门的,中间放了一个巨大的保险柜。片浦导演插入一把小钥匙,从我们看不见的角度输入密码,哐啷一声,保险柜的门开了。
片浦导演取出的是一个黑色天鹅绒的盒子,跟理查德的宝石盒有点像,但要小一圈,更厚一些。我默默地把桌上的茶杯撤到边上。
“就是这个。”
片浦导演蹲跪在我和理查德中间,把宝石盒放在桌上,打开了盖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项链。银色的细链一共有五条,卡扣的另一头缀着绿色的宝石,五串宝石竖着连在一起,被设计成花边状的雪花结晶样式。项链有一定宽度,如果不穿露肩的衣服应该不好搭配吧。啊,应该是搭配演出服的。那张宣传单上的芭蕾舞演员好像就戴着它。如果我没猜错,项链上点缀着的宝石应该都是漂亮的祖母绿。
太美了,宝石完全没有瑕疵。我在理查德的店里见过祖母绿,这种石头里面有很多内含物,大多数都有很明显的气泡和黑乎乎的沉淀物。要收集这么多完全没有瑕疵的石头想必并非易事。就这样保存在那种小保险柜里真的没问题吗?
“……这是?”
“我们与美国北部的玛林巴德芭蕾团有友好合作关系,这是从那里借的。他们在几年前改变了经营策略,现在已经不做公演,专门做这种租赁生意……”
借来的珠宝?
“这就是您所说的‘被诅咒’的祖母绿吗?”
“按照传闻所说,就是这样。但现实中令人头疼的是这条项链……该怎么说呢……它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理查德皱起眉头,片浦女士开始静静讲述事情的经过。
怪异现象是从两周前开始的,也就是从合作的芭蕾舞团借的包括这条项链在内的演出服空运过来之后。保管珠宝的保险箱密码只有片浦导演知道,但不知为何,保险箱被搬到房间外面了。保险箱重达二百千克以上,即便是强壮的男人也需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拖拖拽拽才能搬出去吧,但它却被搬到走廊了。片浦导演垂着眼睛,讲述道。察觉到不对劲儿的片浦导演和演出相关人员慌忙喊来了警卫,但就在此期间,保险箱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个过程大概不到五分钟。
“那时这里还没有安装摄像头。”片浦导演摇摇头说。
她想,大概就是坏心眼的毛贼路过想偷东西,结果没顺利得手,于是就跑了吧。她报了警,加强了附近的巡逻,此事就不了了之。之后她便专心安排演员们的彩排,但没想到事件再次发生了。戴这件珠宝的演员进到更衣室,准备换上演出服时发现项链不见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舞台用的小道具是绝对不能丢失的,也不能乱放以至于找不到在哪儿,所以一般都会分开保管在贴了数字标签的塑料盒里。乱七八糟不知道放在哪儿—这说的简直就是我母亲的衣柜。
项链也没有放在其他盒子里。
练习立刻中止,所有团员开始找项链。大概过了三十分钟,项链却突然出现了,而且居然在原本存放它的盒子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这是一周前发生的事。
“这些话我在电话里也对您说过。”片浦导演微笑着。理查德像个陶瓷人偶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片浦导演。
“前天我也说过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偷盗未遂事件。您应该向珠宝管理人员询问情况。”
“管理人员不止一个,大家的工作都很忙,也谈不上什么不在场证明了。而且……如果所偷之物有意义的话自然可以追问下去。保安在巡逻期间没有发现可疑人物,照理来说内部犯罪的可性能极高……但说到底,这简直没有道理。”
“为什么?”
“因为所偷之物毫无价值。”
欸?这么漂亮的东西没有价值?
在场之人只有我面露惊讶。片浦导演苦笑了一下,将祖母绿项链从盒子里取出,交给我。
咦?比我想的要轻。
“如果这些全都是真正的祖母绿,那可就价值连城了,但大部分都是人造宝石。你看,有些宝石几乎没有瑕疵吧?那就是仿造品的证明。”
“是这样啊……”
“不过这个项链原本出自一位异想天开的珠宝设计师之手,是某种艺术品。看鉴定书就知道了,里面有几颗是货真价实的祖母绿。”
片浦导演指了指项链的中央。五串像雪花结晶般的宝石中,只有中间的五颗是货真价实的祖母绿。仔细一看,的确只有这五颗的质感是不一样的。看起来浓郁柔和,石头内部的美各有特色,并不一致。
“……但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这就是极其高级的宝物哇。舞团的人都知道吗?”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是相似度极高的赝品。即便如此依旧从国外借来是因为多年以来我们的Jewels公演一直在用这条项链。它的设计师是我的祖父,也就是芭蕾舞团的创始人,他长期在玛林巴德芭蕾团做艺术导演助理。五颗祖母绿也是他的倔强,当时的资金能力有限,只能如此了。不过这条项链的设计很美吧?传统也好,历史也罢,都是人创造的东西。就算是人造宝石,长期使用的话,其光芒不亚于真正的宝石。只是我实在想不出被盗的理由。”片浦导演不解地说。
我试着问了项链的价格。片浦导演说相当于现在的一百万日元左右,但这是三十年前的“制作费用”,如果现在要卖的话,只会更便宜。加之合成宝石和真正的宝石一起使用这种事根本不合常理,所以就算想转手,也不见得有人想要。
旧的合成宝石项链的转卖价值几乎为零,似乎也没有旧时的合成宝石价值悄然上涨这种事。嗯,如果是狂热粉的话或许会买吧。
“万一项链丢了……当然我们买了保险,但这个圈子很小,信用问题很有可能会影响到芭蕾舞团今后的经营。这年代,哪家机构不是勉强支撑着经营,我们没有余力被这种奇异事件绊住脚。我甚至不愿去想,如果公演中止了,退款这些后续的事很有可能会导致破产的问题。即便资金问题可以解决,但我们与创立了芭蕾舞团的祖父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断了,这样的痛楚我实在难以忍受。这条项链决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丢失,团里的人应该都清楚这一点。更何况,这都不一定能卖出去……”
明明偷了也没什么好处,但还是有这种奇怪的现象发生。原来如此,所以说是“诅咒”吗?
我瞥了一眼理查德,他还是那副冷静的神情,淡然地说道:
“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宝石的好坏与真假,跟事情的本质并无关系。拿演出用的珠宝来说,就算宝石本身没有价值,但存在附加价值并不稀奇。如果是著名舞蹈演员曾穿戴过的,或是在有历史意义的舞台上使用过的物品,便可能成为无价之宝。”
“……当然,这条项链无疑是历代首席佩戴过的演出饰品,但也不过如此。你们一定不知道我们团里的舞蹈演员都叫什么名字吧?所以我不认为它有附加价值。没有理由,什么都没有。如果是收藏用我也能理解,但有必要连这么重的保险柜也偷走吗……我真的束手无策了。”这句话中带着颤抖。片浦导演站起身,拿桌上的纸巾轻轻擤了擤鼻涕。
待片浦导演转过身,“还有一件事。”理查德问道,“为什么您称其为‘诅咒’?如果只是偷盗未遂,那应该叫‘怪异事件’,而不是‘诅咒’吧?”
有一瞬间,片浦导演僵硬的表情露出了破绽。想必理查德也注意到了吧。
她脸色煞白,紧闭双唇,过了一会开口道:“……原本应该戴着祖母绿跳舞的芭蕾舞女演员去年病逝了。所以传闻说,是不是她‘想要跳舞’的遗愿还留在这世上……”
片浦导演的声调很低,似乎在极力遏制着什么。
“这么问或许有些失礼,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可能!那种事不可能有!但……”
她的声音有一瞬变得紊乱,之后便缄口不言。她咬着牙,似有不甘。
“请您节哀。”理查德低下头。片浦导演也低下头。她看起来耗费了不少精力,脸上满是疑惑与疲惫。因此她才想借助理查德的能力吧。虽说是熟人介绍,但要找毫不相识的外国人商量这种事,看来她真的是束手无策了。
不知是否是被片浦女士的态度打动了,美貌的店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可以拿在手上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拜托您了。”
片浦导演的表情瞬间明朗了些许。这才对嘛。我往旁边看去,把话咽回了肚里。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理查德如此认真的表情。
只见他从包里取出手套,迅速戴上,行过一礼后便将祖母绿项链拿在手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我看呆了。虽然已经看惯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个男人,不,这个人类,不,应该说是生物,果然很美。他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也很美,但最有魅力的时候还是像这样解决棘手事件的时候。
理查德蓝色的眼睛散发出锐利的光芒,他专注地观察着每一粒宝石。他会说无数种语言,说不定也能听懂石头的语言。在这场难以忍受的沉默中,或许他正在用我不知道的语言跟人造宝石对话吧。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理查德认真观察了五颗真宝石和这条项链后,摇了摇头。
“据我观察,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是吗?”
双方应该都在一定程度上预料到了吧。片浦导演似乎稍微松了口气,她向理查德道歉:“十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理查德也十分体谅她。我们三人都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