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奇妙的事件也不算少,但愿这次只是闯空门和偷盗未遂。但万一真的是“诅咒”呢?那该如何是好?
理查德和片浦导演说完话后,我们就走出了校长室。在挂满照片的走廊中间站着一位双腿修长的女性。白色打底裤上套了一层长筒袜,还穿了一双雪地靴。她上半身穿着轻飘飘的黑色运动装,披着粉色的风衣。这都快夏天了还这么穿,简直像是穿梭在施工现场的工人。她脖子上还挂着一条大大的绿色吊坠,那是用绳子拴着的圆形孔雀石吗?
是新海小姐,她把一头长发盘起来了,所以我没能立马认出来。她看到我后,叫了我的名字。
“哇—真的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我也吓了一跳。”
我本想当面感谢她给我留了票,只是没想到以这种形式再见。
“啊,不好意思,穿的有些夸张。我刚刚在练习。”
“我才是,不好意思。你要找片浦导演的话,她还在屋里收拾。”
“我不找她。这位是……”
新海小姐自然地把话题引向我旁边的理查德。她应该也知道今天会有宝石商人来吧。理查德向前走了一步。
“我是理查德・拉纳辛哈・德维尔皮安,在银座七丁目经营一家宝石店。”
“欸—我知道一位姓维尔皮安的舞蹈演员。您是法国人吧?”
新海小姐笑了一下,用我听不懂的外国语言向理查德搭话。理查德对答如流。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外语对决。过了一会儿,新海小姐不好意思地笑了。
“抱歉抱歉,真是不可思议。今天早上我听导演说会来一位英国国籍的人,您是混血吗?”
“由于个人原因,我对各国语言都很熟悉。”
“您的日语也很流利呢,能问一下是什么原因吗?说句失礼的话,在大家六神无主的时候,刚好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能干的人,总觉得很可怕呢。”
理查德有些哑口无言。我无法袖手旁观,于是打岔道:
“哎呀!我们店长的语言能力超级强。他来日本之前在香港开过店,所以也会中文。之前店里还来了一个头上缠了一圈头巾的人呢。当然,我觉得最厉害的不是语言能力,而是设身处地为客人着想的精神。他就是宝石版的谷本同学。我已经在他的店里兼职半年了。”
“像晶子一样的人……那就是能拿宝石下饭的类型咯?”
“欸?这、这可不好说。”
“要是旁边放一颗上乘的达碧兹祖母绿[2],我可以吃三碗饭。”
理查德的神情是认真的。我惊呆了。新海小姐大笑起来。
“……抱歉,我没想到您是会说笑的人。原来如此,是那位甜食大王啊。”
新海小姐笑了。理查德瞪了我一眼。说起来我确实说过这句话……
新海小姐消除戒备,重新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新海亚贵,是片浦芭蕾舞团的首席芭蕾舞者。听说导演要把毫不相识的宝石商人带过来,我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我喜欢的岩石标本是萤石[3],现在最想要的是五角石[4]的标本,想把它摆在水硅钒钙石[5]旁边。”
“难道新海小姐也?”
“你没听晶子说过吗?我也是矿物岩石同好会的成员。”
喜欢矿物和岩石的芭蕾舞女演员……原本以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想到居然在这种难以置信的地方有联系。看来石头可以连接世界呀。
“您在法国工作过吗?”
“留过学。高中时我在国际竞赛上获了奖,得到了在喜欢的芭蕾舞学校学习一年的机会。我选的是法国的学校,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的法语。很抱歉,我本来是想套你话,但自己却先露出了破绽。”
“你这想法太可怕了……”
“所以我道歉了嘛。”
之前谷本同学曾说过她的学校是初高中一贯制,所以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新海小姐没有跟她一起上高中,这下总算知道原因了。在比赛中获奖后,新海小姐就走上了成为芭蕾舞女演员的路。我们明明是同龄人,但她看起来远比我更加处变不惊,大概是因为背负了这样的觉悟吧。
“我也听说了,这件事很棘手呢。”
“是啊。如果犯人真的是有能力的幽灵,倒挺诡秘的。”
“死去的芭蕾舞女演员的‘诅咒’什么的,总觉得很恐怖呢。”
“……啊……导演她,没有细说吧。”
新海小姐走到走廊的一头,对我们说“你们看这个”。这些舞者的照片全是黑白色,我还以为都是很久之前的,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最右边的一张照片上,一位身穿白色服装的芭蕾舞女演员双眼紧闭,身体前倾,双手紧握像是在祈祷,头上戴着花冠。仔细一看,只有这张照片的相框格外新。
“这是……?”
“片浦美奈子小姐。去年去世了。”
“片浦?”
“是导演的女儿。虽然她被人说过走后门之类的话,但我们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位实力派舞者,美丽又温柔,如天使般的存在。因为患上了骨肿瘤,去年年仅三十三岁就去世了。或许是上天将她误当成了天使召唤回去了吧。”新海小姐的声音微微颤动。不是因为眼泪,而是愤怒,“这次公演从几年前就开始策划了,如果美奈子姐姐没有去世,这个祖母绿的角色本应是她的。一名舞者在黄金时期去世了,实在可惜。但即便如此,化成鬼怪给芭蕾舞团惹麻烦这种事绝对不可能!美奈子姐姐绝不会做这种事。她去世之后大家都很伤心,哪怕她化成鬼怪都希望能再见她一面。说这是‘诅咒’,真是太没礼貌了。”
我再次看了一眼祈祷的芭蕾舞者。白色的衣服,雪白的皮肤。我对芭蕾舞的印象仅限于“天鹅湖”“大小姐们学的东西”,都是优美、纤细、如梦如幻的感觉。但总感觉这张照片看起来有点像幽灵。
新海小姐看向理查德,合掌道:“拜托您了。”真是不可思议,就连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施了魔法一般,总觉得她周围空气的分量都轻了些许。
“大家都在拼尽全力解决。如果您有头绪,请告诉我,什么都可以。中田同学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如果真的有必要,我会认真去找寺庙的。”
“……我不敢保证能帮上忙。听说距离正式公演的时间所剩无几,我衷心祝愿万事顺利。”
“谢谢。大家都希望一切顺利。”
“不过真是不容易呀。既然是演出道具,那就是说有舞者要戴上它跳舞吧?一定很难受吧……”
“是吗?其实你说的舞者就是我,我不觉得难受呢。”
我睁大眼睛。新海小姐大笑起来,看起来毫无顾虑,甚至有些过于没有顾虑了。虽然说这话很没礼貌,但我总觉得—这是典型的强颜欢笑。
“美奈子姐姐是我尊重的前辈,这条吊坠也是以前我送给她的护身符。很好看吧?据说孔雀石有‘祛病消灾’的功效,而且也是她喜欢的绿色,我觉得很适合她……不过好像并没有多大效果。”
新海小姐笑了。据说美奈子小姐直到去世前还一直戴着这条吊坠,后来片浦导演把它还给了新海小姐。护身符变成了遗物。
“我现在戴着它,就觉得是美奈子姐姐在守护我。”
我总算有些了解片浦美奈子这位芭蕾舞女演员了。她是片浦导演的女儿、新海小姐的前辈、芭蕾舞团的核心人物。从这座建筑物的风格也能看出来,在芭蕾舞团,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公司要近得多。失去了作为支柱的芭蕾舞者的伤痛至今还未愈合。
就在大家携手跨越这道坎的时候,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理查德的眼神中带着慰藉,向新海小姐行了一礼。
“请您节哀。”
“谢谢。我觉得最难过的是导演。正因为她没有倒下,我们才能继续努力。选择我作为祖母绿的角色,是导演与美奈子姐姐商量后的决定。美奈子姐姐说我一定能行……因为有她的鼓励,所以我必须竭尽全力……啊,不好意思,尽说些煽情的话。总之,中田同学,我可没有觉得‘难受’,我打心里想要连美奈子姐姐的份一起舞下去!”
“我毫不知情就说了过分的话,对不起。十分抱歉。”
“你这诚实正直的地方跟晶子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新海小姐笑了,神情轻松了些,恢复了在新宿时的状态。果然她一直都在逞强啊。这时,楼下有人叫了新海小姐的名字。“来了。”新海小姐顺着扶手探出身。楼下站着一位身穿连体工装的老爷爷,个子不高,正一通怒吼,不知说的是什么。这是什么语?日语吗?
“请稍等一下。”新海小姐大声回答道。
“我偷溜出来被发现了。不好意思呀,我得回去了。”
新海小姐对我和理查德认真地行了个礼。她让我对芭蕾舞女演员这个职业的印象发生了改观,她看起来就是积极阳光、遵守纪律的普通女孩。我原本以为从事这一行的都是像精灵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理查德从楼梯上探出身,俯视着楼下的老人。
“请问这位是……”
“吉田老人。啊,他孙子也在这里工作,所以我们就以吉田老人、吉田孙子来区别。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他,他是我们团后台的老员工了,负责大小道具的管理等。”
“那……不是最可疑的人吗?”
我看向新海小姐,她却一笑置之。
“你说得有道理,但他这年纪要搬动保险柜是不可能的。我试衣找不到珠宝时,他脸色发青,感觉心脏都快停了,嘴里还说着‘干脆杀了我吧’这种话。我们都提心吊胆的,就怕珠宝真丢了,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啊,该不会是贼喊捉贼?”
“我没打算玩侦探游戏……”
“不好意思。不过他是管理小道具的人,要是想找石头或者保险赔偿相关的资料,问他就可以了。那我就先走了。”
新海小姐走下台阶,在楼梯平台转了一圈,回过头漂亮地鞠了一躬。那一瞬间空气的分量都变了,她的周围像是施了柔光魔法。但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最后一个瞬间,那明亮的笑脸凝住了。看来她确实是在故作坚强。
祖母绿的舞者—身戴惹是生非的珠宝起舞之人,是谷本同学重要的朋友。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这下责任大了。
片浦芭蕾舞学校附近有一家便宜的意大利料理连锁店,我选了个不起眼的包间,点了两份自助饮料。“所以呢?”理查德抱着胳膊问道。看来他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有什么问题?”
“全部。我全都想问。”
“从哪里开始?”
“从‘前天的电话’开始。”
理查德摆出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但还是跟我解释了。
周五晚上,理查德接到了片浦导演的电话。对方说事关宝石,希望理查德能去看一下。但驱邪也好,侦探也罢,都不是自己该管的,所以他就拒绝了。可没想到周六,片浦导演突然上门,再加上我和新海小姐认识,最后理查德就答应了只看一眼。
“那串祖母绿怎么样?”
“据我所见,没什么奇怪之处。如果是有诅咒这方面的担心,他们更应该找有灵异能力的人商量。”
“说的是啊……”
要是看一眼宝石就能知道有没有诅咒,那理查德赚起钱来岂不更轻松。我打开手机相册,找出新海小姐发给我的DM图,上面写着Jewels。
“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你不知道上网查吗?”
“求你了!我不擅长外语。我请你喝饮料。”
“某人不是还曾笑着说把我的名字完整记下来了吗?”
“那不是‘外语’,是‘你的名字’啊。特别的人的名字,我还是会记住的。”
理查德不看我了,他抓起杯子开始喝水。看来是渴了,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我起身问要不要再给他倒一杯,他用手制止了我,让我坐下。
这是要进入状态了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叫乔治·巴兰钦的男人。”
“请你说得简易一些,登场人物少一点,要简要版本的。”
“闭嘴,好好听。”
“哦。”
乔治·巴兰钦出生在俄国,在法国工作,在美国创建了芭蕾舞团。他的名字用母语俄语发音非常难。他在美国去世,据说大家更习惯用英语的乔治称呼他。外国人名太难了。
“传统印象中芭蕾舞的世界观偏向童话风,作为主角的芭蕾舞女演员扮演公主,结局幸福圆满。但巴兰钦推广的是新式芭蕾舞,Jewels就是其中之一。没有故事情节,被称为无情节芭蕾。”
没有故事情节的芭蕾舞……也就是说纯跳舞?就像高中舞蹈社团那样?不,毕竟是专业人员,技法肯定有天壤之别。
Jewels是巴兰钦成熟期的一部作品,由三幕构成,将影响他人生的三个国家分别比作宝石。
第一幕是绿宝石[6],表现的是法国。
第二幕是红宝石,表现的是美国。
第三幕是钻石,表现的是俄国。
“新海小姐的填空题就是这个呀。”
“是的。”
在看了项链后,片浦导演还给我们看了头冠,似乎是与项链配套的。还有钻石和红宝石的仿品首饰,这两样连我也能一眼看出是赝品。钻石和红宝石过于透明,就像有色水晶一样,真正的宝石的透明度没有那么高,我觉得还是祖母绿的赝品更逼真。原来那是在不同剧幕中使用的配饰。
“宝石与国家之间并没有客观上的联系,只是编导个人的联想。这些不过是杂学。”
“你真是无所不知啊。”
“只要是与宝石相关的。”
“一点也不谦虚。”
“在英国,谦虚并非美德。”
虽说是英国人,但到现在为止,理查德已经有两次被问是不是法国人了。似乎德维尔皮安这个姓被普遍认为是法国人的姓,但每当有人问他国籍时,他总是回答英国,其他一概不说。虽然他曾告诉我他的祖母是斯里兰卡人,但不曾对客人提起,哪怕是常客。说不定理查德的家庭关系非常复杂,比如跨国婚姻什么的,光是解释关键部分就能花上三个小时。
也有可能只是他不愿谈起,我也不太喜欢聊家人的话题。上初中的时候,英语课上老师总是问“妈妈几点回家”“爸爸的兴趣是什么”这类问题,就像开隐私暴露大会一样。如果理查德也一样的话,那我能理解他。
我沉默着,理查德又继续说了下去。
“不论是哪一幕,舞者都需要用舞蹈表现出宝石本身的美,而不只是扮演宝石的角色。虽然有编排,但并没有明确的故事情节,也没有国旗和城堡等舞台装置。这个作品的主旨就是在梦幻空间中展现优美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