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太抽象太难懂了……”
“其实很简单,就是试图把人之美与宝石之美重叠在一起。”
美的重叠。嗯,把它想成是理查德一样的作品就行了吧。我觉得在我的认知里,他是世界上最像宝石的人,只是静静待在那儿就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美。刚才店员瞥着理查德的侧脸,差点把杯子摔了。理查德的美貌多多少少也会造成麻烦。我发着呆,回过神来才发现理查德在瞪我,我慌了一下。
“我的脸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宝石之舞……那用石头的产地不就好了吗?红宝石表现泰国或缅甸,钻石表现非洲,祖母绿……在哪里可以采掘到?”
“主要在南美,最有名的产地是哥伦比亚。巴西也产,但从古至今能产出最优质的是在……”
说到这,理查德突然顿住了。
他一动不动,就像机器出故障了似的连眼睛也不眨。到底怎么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突然抬起脸。
“你没事吧……?”
“没事。刚刚在思考事情。”
大概只有爱迪生和爱因斯坦这种人物才会像这样突然陷入思考模式吧。看我皱着眉,理查德摇了摇头。
“说起来,刚才新海小姐介绍的那位吉田老……不,是吉田先生吧,我倒是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他。新海小姐好像说他有记录珠宝详情的资料吧。”
“喂喂,你这前言不搭后语。干吗突然说起芭蕾舞团的事啊?”
“或许能搞清楚刚才想不通的事。”
“你不是说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我只是说那个时候。”
看来经过刚才突如其来的思考时间,宝石商人或许想通了什么我完全搞不懂的事情。真的没关系吗?他攥着账单,催促着我。我坐在椅子上望着他。理查德眉头紧锁。
“……你之前一脸不情愿,下定决心之后还挺有干劲儿呢。”
“你不必为此有责任上的压力。”
见我一脸惊讶,理查德有些无奈。他的眼角放松了些,微挑眉头,似乎想说“你没听懂吗?”。
“虽然我是被你卷进来的,但事到如今已骑虎难下。片浦女士不是也说了吗?‘有缘’。她说得对,而且你似乎生来就是助人为乐的人。”
“你饶了我吧!我,怎么说呢,虽然别人说我总是不顾后果地给自己找麻烦,但我从没想过要把身边的人卷进来。对于这次给你添麻烦……”
我把话咽回了肚子里。我在说什么呀?这种对别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我还当回事。
“添麻烦?”
理查德紧追不放。我该说什么好呢?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这种反省的话也不是不能说,但我总觉得今后还会给他找这种麻烦。无法落实的道歉只是虚话,更何况我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理查德微微歪了下头,轻声笑了。
“你难不成是想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抱歉’之类的话?”
我目瞪口呆。理查德的笑容里有一半是吃惊,另一半,总觉得有些得意。
“今天一整天某人都一反常态,脸上挂着歉意。我还觉得奇怪呢,结果被我猜中了。这种事我一开始就知道。”
“但、但……”
“真是奇怪。又不是你陷害了我,居然会因‘把我卷进了麻烦’而深感愧疚。你并非故意为之,如果还觉得因为自己把我卷进了麻烦而感到自责惶恐,那就是自我意识过剩。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是别人不经意间陷你于不利,你也会要求对方做出同样的反应吗?毫无意义。”
“……我可是在为你担心哪。担心纤柔的理查德接太多莫名其妙的工作,万一倒下了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既不纤细也不柔软。你如何打算?我还要再回一趟芭蕾舞团,你要坐电车回去吗?”
真敢说,多管闲事的我会如何回答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拎着包站起身,理查德笑了。第二轮开始了。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我回到位于高田马场的家,拨通了电话。电话的另一头不是我母亲,而是谷本同学。我第一次因为与课程无关的事在晚上打电话给她,电话拨通之前我还挺紧张的,但毕竟要说的话摆在那儿,我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祖母绿被诅咒了?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亚贵也真是的,太见外了,怎么不找我商量呢?”
只要一谈到石头的话题,我亲爱的谷本同学就会变得非常英气,这似乎是从当矿物岩石同好会的会长起就没变过的习惯。那时她的外号叫骷髅谷本,简洁、帅气、靠得住。这用来形容一个女孩子或许有些粗俗,但亲眼见过本人后就会知道没有比这个外号更合适的了。
“真的很抱歉。难得亚贵要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没关系没关系,我会替你看的。”
“我无论如何也推不了实习课……”
教育学专业的谷本同学偶尔会去合作学校实习,因为牵扯到实习公司,所以不能推脱。
离Jewel的正式公演还有两周。
本来就够忙的了,现在芭蕾舞团的人都努力撑着精神。
“正义同学?”
“啊,啊……没什么。”
我绕回原话题,问了下关于新海小姐的事。果然如本人所说,她与谷本同学直到高一还在一起,但后来在国际比赛上获了奖,就去法国留学了。
“我从同好会的邮件列表[7]里知道了她要出演重要的角色。她说是第一次演主角,会好好努力的。我也听说过一点有关她那与病魔斗争的前辈的事,她也曾找我商量,问有没有能祛病消灾的石头。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谷本同学给我发来一条视频链接,是新海小姐参加芭蕾舞竞赛的视频,举办方在视频网站上有官方账号,还可以看到以前参加决赛的选手们的舞蹈。
那时的新海小姐比现在要矮一些,她身穿白色芭蕾服,在贴有大赛Logo的舞台上跳着舞。她很努力在笑,但可能是因为紧张,表情有些僵硬。
芭蕾舞很优美。舞者的举手投足都十分流畅,手腕和腿足都伸得笔直,脚尖立起便绝不会倒下。因为舞者总是面带微笑,所以很难想象这些动作其实是很危险的。仿佛他们天生便如此高贵优雅,在舞台上尽情嬉戏,但其实这一切都是非凡的努力和忍耐力的结晶。
“怎么样?”电话那一头的谷本同学问道。她应该也在看那个视频。我关掉免提,把手机贴在耳边。这样更像是在她身边说话。
“好厉害呀。虽然我是个外行,但我觉得她跳得特别好。今天我去参观了新海小姐的练习,她比那时跳得还好。”
“那是自然,这个比赛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了。”
谷本同学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想起了第二次去芭蕾舞团时的事。
宝石解谜的第二回 合几乎是理查德的个人秀专场。我们站在门前,片浦导演刚好经过,就让她行了个方便。理查德请她帮忙介绍了吉田老人。吉田老人一再强调,这个时间不想让外人进去,但片浦导演说了穗村先生的名字之后他就不说话了。看起来穗村商事是相当有分量的赞助商。最后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理查德带进了芭蕾舞团的事务所,他应该是想看之前说的资料吧。
因为条件是只能让一个人进,所以我便在门口等着。干等着也很无聊,片浦导演就带我去了练习教室,新海小姐他们正在里面彩排。我睁大眼睛问:“可以参观吗?”但随后注意到了片浦导演的苦笑。她说虽然安装了摄像头,但数量非常有限,所以像我这样的外部人员最好还是待在人多的地方。我还是乖乖听话吧。
芭蕾练习教室跟大学的教室差不多大,四面贴着镜子。团员有二十人左右,新海小姐正在中间起舞。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她的注意力并没有受到影响。坐在中间椅子上的应该是舞蹈老师,新海小姐正听从老师的指示跳着舞。因为一直在练习同一个地方,所以钢琴师也一直在弹同一段音乐。周围的舞者身穿T恤和打底裤,在教室里来来回回,似乎在确认走位。男性舞者只有两名。大家都是纤瘦、小脸的俊男美女,年纪跟我差不多,但身体却如此柔软,真的很难理解他们是如何习得这项本事的。我感觉我和他们只有形状相似,内里完全不同。
正在彩排的这一段场景中,新海小姐站中间,几位女舞者围绕在她身边舞动。她慢慢将一条腿抬起、靠近头部,取得平衡后,老师立马指出她抬腿时间过早。新海小姐在同一个地方跳了三次,但从未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在笑。之后老师又几次针对新海小姐作出了指正。
一开始我觉得很奇怪,在外人看来,她明明是跳得最好的,为什么老师总在细节上挑刺呢?但之后我便想通了。站在中间的人跳得最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站在中间的不是别人,而是她。既然身处其位,就必须跳得更加流畅、完美,让人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才行。
彩排暂停时,男伴上前安慰新海小姐。她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必须要努力,不然要被美奈子姐姐嘲笑了。”
片浦美奈子。
当这个名字出现时,我明显感到练习教室里弥漫起一股异样的气氛。一瞬间,大家表情各异,有人厌恶地说:“为什么非要提这一句”,有人垂下头低语:“真受不了”,还有人担心地望着新海小姐。休息结束后,大家又变回了耀眼的舞者,但每个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
那就是:发生怪异事件的原因真的是“诅咒”吗?
新海小姐应该是不相信的,至少她当面表明了“绝对不可能”。如果我是她,应该也会说同样的话。尊敬的前辈抱憾而终,自己则代替她站上了舞台的中央,怎么可能会以她为由叹息自己的“不幸”。
看到新海小姐的微笑,我感到莫名心痛。那就像是为了不被闪耀的舞台所压垮的最后一道防线。我知道是我想多了,但……
我大概看了一个小时,随后理查德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便离开了。虽然这场祖母绿解谜之行我完全没能帮上忙,但却见识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谷本同学和新海小姐自小就是朋友吧?她以前就这么厉害吗?”
“嗯,可厉害了。亚贵比谁都努力。她说自己理想中的舞者就是能够一直坚持到明天、后天,直到人生最后一刻的人。我神经比较大条,没多想就问她‘难道不辛苦吗’,然而她笑着说‘痛并快乐着’。她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
坚持到明天、后天……像是马拉松运动员会说的话。舞者都是这么想的吗?
若果真如此,那年纪轻轻就离世的舞者们该是多么悲伤、多么悔恨。
不,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断定人家会诅咒活着的人,新海小姐也说了片浦美奈子小姐是个很好的人。换作是我,就算死也不会对自己喜欢的人做坏事,那不就是阴魂不散吗?当然,要是重要之人遇到麻烦了,可能会想出来帮一下—不能再想了,这都是怪谈。
我再次问谷本同学对祖母绿事件有什么想法。两次怪异现象、死去的芭蕾舞女演员……谷本同学是个天然、像砂糖点心精灵一样的女孩子,但她的内心非常坚强、冷静。
“正义同学,你知道以前有个与法国的舞台相关的诅咒吗?”
听这个语气,看来是另一个版本的谷本同学切换回来了。“完全不知道。”我答道。
法国的诅咒?
“有传言说,身穿绿色演出服的演员会早逝。”
绿色?祖母绿的绿,会害人早逝?
“这不是灵异事件吧?”
听到我的疑问,骷髅谷本回答道:“当然不是。以前人们会用铜绿这种物质把衣服染成绿色,也就是铜锈。现在已经证实它的毒性非常弱,但直到近代,大家都认为这是剧毒。”
“原来如此,所以才……但现在……”
“我当然知道这是假的,演出服怎么能左右人的寿命呢,简直毫无道理。人类的技术一点点取得了切实的进步,所以我不相信那些阻碍人类前进的言论。衣服也好,石头也罢,物品怎么会诅咒人呢?我绝不相信。”
她的话掷地有声。我不禁想起理查德总是重复的那句话。
—人这种生物总是想成长为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至于这个理想是好是坏就不得而知了。有点像“塞翁失马”,但我觉得他最想表达的不是“无能为力便放手”这种厌世主义,而是鼓励别人“有目标就坚持下去”。嗯?这么说来,理查德这家伙长着一张俊美的脸,内里还有一腔热血?就像我一样?不会吧……
“我觉得,这次祖母绿事件对亚贵来说是第二个试金石。她在比赛中获奖,去法国留学回来后虽然一直是专业舞者,但据我所知几乎没有出演主角的机会,所以可以说这次是很大的晋升。”
“你跟新海小姐的关系真的很好呢。”
“嗯,亚贵就像是我的……嗯……生身父母。”
“……欸?生身父母?”
“错了,是命名之父[8]!骷髅这个外号就是她给我起的。”
啊,新海小姐确实干得出来。我快笑喷出来了。
“这名字可真有意思。是初中的时候起的?”
“嗯。学校附近的美容院等候室里放着许多旧漫画书,我朋友们经常去那里……虽然挺不好意思的,但我想着既然亚贵想这么叫那就随她好了。”
“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多帅呀。”
“是吗?”
“感觉很英气。”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听着谷本同学的声音,我的心似小鹿乱撞。眼下气氛多好哇。夜晚煲电话粥,这不就是谈恋爱的经典场景吗?在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血液在全身流窜。不好,又该结巴了。
“正义同学,亚贵就拜托你了。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只要能帮得上,我什么都肯做。”
“真的谢谢你,我先睡啦。”
之后我们互道了晚安。
祖母绿事件完全没有进展,也看不到解决的出口。但现在的我仿佛徜徉在梦之国。我爬上在甩卖卖场买的床,拿脑袋猛地往枕头上撞。幸福,我现在太幸福了!这种幸福感缠绕心间,直到几分钟后我收到了新海小姐的短信。
“致中田同学。刚刚晶子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喜欢我。你是不是让她误会了什么?再加把劲哪。”
哇啊啊啊啊—
不对,不是那样的!谷本同学!不是的,你弄错了!为什么她总能如此荒唐离奇地误解我的好意呢?痛苦哇,太痛苦了。爱神是跟我有仇吗?还好新海同学理解能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