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吁短叹,给新海小姐回了信:十分抱歉,我会继续努力的。没想到她又给我发了一条。
“理查德先生说周五还会过来一趟。你听说了吗?导演的脸色很不好,我也有些害怕。”
周五还去?
我回复她“完全没听说”,之后新海小姐就没再联系我了。怎么回事?我战战兢兢地给短信狂魔理查德发了消息。
“听说你周五还要去芭蕾舞团,是真的吗?”
他立马就回了信,还是老样子,无休止的短句轰炸。
“我下周五下午一点,去位于五反田的芭蕾舞团。”
“给你特别补贴,如果你没事就一起来吧。”
“详情当天告诉你。”
“视情况可能会有一些危险。”
危险?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给他回信,问现在是否方便打电话。他说现在不方便。都已经这么晚了,大概是外出还没回家,或者还在工作吧。我问他能不能跟我解释下详情,后来就没收到回信。能不能别让我揪心,快告诉我这件事没什么。
还是说—有什么?
我冲完澡回到房间,看到理查德发来了短信,只有一条。
“你来吗?”
当然—我回了这两个字后,爬上了床。虽然不知道理查德在担心什么,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必须跟到底。我答应了谷本同学要保护她重要的朋友。
我无心听课,就这样到了周四晚上,理查德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项链遗失未遂。第三次。”
说实话,我多少预料到了,但并不希望成真。
简直莫名其妙。如果真的是内部人干的,不可能三次都没得手。真的是灵异事件吗?怎么可能,但是……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了。明天能解开谜题吗?
到底会怎样啊,理查德?
周五中午,我穿过片浦芭蕾舞团的大门。理查德身穿西装,与平常一样神情淡定。也许是提前打好了招呼,门卫什么都没问就放我们进去了,还跟理查德寒暄了一下。已经混到脸熟了吗?
理查德好像周二的时候也来了,那是第三次访问,没有带我。
据说是和导演聊了聊。
导演一开始不相信理查德的话,但因为距离正式演出只剩一周了,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穿过一楼几间挨着的教室再往前走,有一扇跟小型体育馆一样厚实的门,房间像是个小小的音乐厅。理查德对我使了个眼色,打开了门。耳边传来钢琴声,舞者们正在练习。
小音乐厅的灯光很暗,只有最高处的舞台上方亮着灯,台上的舞者正在彩排。我们摸着黑进去后,我看到了舞台上的新海小姐,她没有戴那条项链。身穿演出服的人在台上舞动,底下坐了一排身披风衣、双腿修长的人。片浦导演坐在最前排的中间,钢琴师正遵从她的指示弹奏曲子。
眼前的情景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美”,但现在可不是陶醉的时候。
钢琴声戛然而止,灯光打开,大厅恢复了辉煌。团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片浦导演轻轻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耽误大家一点时间,我有话要说。”
片浦导演声音平稳,脸色煞白,表情僵硬。
我待在大厅入口,咽了口唾沫。身旁的理查德肃然危坐。
“是关于这条祖母绿项链的。”
导演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天鹅绒盒子,里面放着新海小姐未佩戴的那条祖母绿项链。大厅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前几天排练的时候,这条项链又险些丢失。这样的怪异现象已经发生三次了,我实感不安,所以就找玛林巴德芭蕾团商量了一下。”
大厅里躁动起来。说是商量,总不至于跟对方说“您借我们的项链像是被诅咒了,怪异现象频发”这种话,对方只会觉得我们是在故意找碴儿或者开玩笑,但情况紧急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片浦导演严肃地说道:“这条项链对我们来说的确很重要,但总不能任由怪异现象发生,所以我真诚地询问了对方,为了安全着想,能否暂时将项链还给他们。但遗憾的是,对方回答说不希望我们还回去。”还没等大厅嘈杂起来,片浦导演继续说了下去,“他们的意思是,不管是不是诅咒,既然这条项链有怪异之处,那还是希望由我们妥善处理。虽说他们也不相信非自然现象,但肯定也不愿意接这烫手山芋。于是我们双方达成协议,这条祖母绿项链由我们芭蕾舞团无限期保管。”
大厅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我听到有人说“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想也理所当然,珠宝应该都上了保险,必须明确租借日期是从何时起到何时止,对方不可能冒着超出保险保障范围的危险借出去。而且,这就相当于片浦导演认同了这是“诅咒”。明明新海小姐说过,深受大家喜爱的芭蕾舞女演员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现场气氛很沉重,站在舞台上的新海小姐看着自己的指甲,不说话。就在我的视线从片浦导演移到她身上的时候—
“那个……”有个声音在大厅响起。
一个矮小的男人从登台口踉跄走出来。是吉田老人。
“……此话当真?”
身穿工作服的小老头哆哆嗦嗦地走近片浦导演。片浦导演点点头。
“是的。待公演结束,我打算找个驱邪的神社或者寺庙。”
“不会吧?对方应该希望我们还回去吧。”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对方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您跟对方冷静地交谈过了吗?毕竟这条项链很贵重。”
“正因为贵重,对方才不愿意收回有不祥之兆的项链。这是双方的决定,不可违背。虽然不知道要多久,可能两三个月,也可能会寄放在我们这里更久。”
我咬了咬牙,此时不上更待何时。就在我差点抑制不住冲动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拽住了我。
是理查德。
理查德从我身边走上前,悄无声息地靠近吉田老人的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吉田老人矮小的身躯颤了一下,他回过头。
“您好,您是吉田照秋先生吧。”
“……你是,宝石商人。”
“是的。之前曾自我介绍过。”
理查德的声音干脆清爽,跟现场的气氛格格不入。吉田老人的表情僵住了。双方以沉默僵持了一会儿后,理查德微笑道:
“真是绝佳的战略手段,想必就连DEA[9]也会感到棘手吧。”
"……!"
“看来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吉田老人屏住呼吸,一下子跪在地上,啊啊、啊啊地呻吟着,大哭起来。
“完蛋了,这下完蛋了……我会死的……!”
死寂之后,大厅躁动起来。
有一个词叫“动荡”,如字面所示,意思是起伏波折。这十天用这个词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芭蕾舞团也好,我也好,理查德也好,在一周后的周日到来前,仿佛感觉已经过了一个月。事情接踵而至,几乎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我在九层建筑物的大厅门口一直等着。现在是下午两点,我已经等了将近四个小时了,连附近便利店里的杂志都读了个遍。这里的气氛跟医院的候诊室有点像,只不过入口处站着巡警,身上带着警棍。站岗的人都换了好几班,真是辛苦。这是我第三次在警察局等理查德。第一次是我们初次见面时,在车站前的派出所,第二次是带着吉田老人。
突然,电梯响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理查德。他穿着时髦的黑色夹克衫和裤子,脚上套着一双锃亮的琥珀色皮靴。大厅里,人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他身上。虽说是常态,但我总觉得这就像是用视线织成的牢笼。我抬起手,向理查德走去。他跟我说穿牛仔裤不太好,所以我就穿了条干净整洁的棕色裤子,上身穿了件带领的衬衫。
“辛苦了,真是不容易啊。现在还不到三点,赶上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反正也要在现场会合,来这儿也一样吧。好熟悉呀,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也说了类似的话。”
“第一次见的时候?”
“就是在原宿的派出所。我陪你一直待到最后,你还说我其实不用陪你等的。可以走了吗?”
“当然。就算有人过来拦我,我也要回去。”
“好的,那走吧。”
我很自觉地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了理查德。不知道警察有没有像昭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用炸猪排饭[10]伺候他,不过就算有,理查德这家伙也不会吃。非但不吃,还会一脸淡然地要求上皇家奶茶吧。
“花的时间比我预想中要长。”
“我倒不意外,因为你看起来很值得仔细盘问一番。”
"……"
理查德瞪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看起来很疲惫,咕咚咕咚喝水的样子还挺让人心疼的。但愿在刚才的审讯中至少给水喝了。
今天来此,是为了片浦芭蕾舞团事件的审讯。理查德虽不是嫌疑人,但作为关键证人也被叫过来了。周五那天也有审讯,但这次事件错综复杂,一次解决不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非嫌疑人也会被传唤好几次。这对被传唤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大麻烦。
理查德的捷豹停在停车场,我们上了车,理查德有点粗暴地打着方向盘。我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话。关于这次事件的真相还有很多要解释的地方。
“我就确认一下,你是因为那条祖母绿项链被叫到警局的吧?”
“不然呢?”
“别生气呀。那条项链怎么样了?”
“由厚生劳动省[11]的毒品取缔部接手了。日本的毒品搜查好像是那边在管,而不是警察……我想这是常识。”
“还不能公开吧?我知道。”
吉田老人参与了毒品交易。
不是大麻和危险药品,而是大量的可卡因。
吉田老人在大厅恸哭之后,一个劲儿地请求原谅,甚至还说希望警方能保护他。在场的团员目瞪口呆,只有理查德和片浦导演神情严峻。现场有一个人想趁乱往外逃,我按照计划截住了他。此人正是吉田老人的孙子。
没有人受伤,也不是偷盗事件,所以不好报警,最后只能由片浦导演开着大车载我们来到了警察局,也一并带着那条祖母绿项链。
之后的进展就比较快了。吉田老人一五一十全都招了,还朝着惊慌失措的孙子大骂:“要不是你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为什么那样普普通通的枯瘦老人会沾染毒品交易呢?他是怎么做到的?”
理查德缄口不言。他今天已经说了好几个小时,肯定不想再开口了吧。好,我得换个对策。
“你喜欢吃生奶糖吗?我昨天买的。”
“……在哪里买的?”
“车站大楼展示会的北海道物产展。发票也要了。”
我从书包里取出四方形的奶糖盒。砖红色的小盒子里放着六颗糖,每一颗都用两头拧紧的茶色塑料纸包装着。这款点心加了足量的奶油,味道浓厚,里面还有水果干,所以后味柔和,让人惊喜。
大约有整整十秒钟,理查德就像跟恶魔交易的老博士一样,神情犹豫不决,最后说了句“手腾不开就不吃了”。我懂了。我剥开一颗糖,用手指捏着伸到驾驶座。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美丽的大鱼上钩了。充分品味一番咽下后,理查德不情不愿地开口了。
“那天跟你一起回到芭蕾舞团后,我向片浦导演询问了一件很在意的事。据说项链从玛林巴德芭蕾舞团空运过来时有一部分受损了,按照规定,要请保险公司规定的相关专业人员进行修复。但是从这一步开始,就已经在犯人的计划之中了。”
历史悠久的玛林巴德芭蕾舞团的确曾辉煌一时,但现在因经营不善几乎不再进行演出,而依靠租赁演出服存活。这些是片浦导演掌握的信息,但搜查结果出来后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玛林巴德芭蕾舞团的经营者已经全部更换,现在表面上是一个空壳公司,而实际则很有可能是一个以美国为据点的毒品交易组织的隐身所。
完全不知情的片浦导演惊愕不已,但实际参与了交易的吉田老人知道实情。他在芭蕾舞团的资历很老,英语也很好。毒品交易一事,据他说是很久以前偶然一次与对方沟通租赁事项时被拉入伙的。
“手法是这样的。修理人员与芭蕾舞团背后的组织是同伙,首先他在损坏的祖母绿的底座上动了手脚。”
“动了手脚……你早就看穿了吗?”
“嗯。”理查德平静地说,“因为本应该放合成宝石的地方却放了一颗真正的祖母绿。那颗祖母绿实在是过于完美,没有半点瑕疵,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人造宝石。”
第二次去片浦芭蕾舞团时,理查德请吉田老人拿给他看的是珠宝设计图。这张图是申请保险用的证明,上面写着五串之中只有最中间的五颗是真宝石,其他都是假的,还写明了制作成本为几千美元。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并没有镶嵌真正的祖母绿。
本该是如此,但理查德的眼睛认出了那枚“本该不存在”的真正的祖母绿。
“……你为什么在第二次去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听说合成的祖母绿就连专家也很难分辨真假,有什么诀窍吗?”
“习惯而已。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以为全都是假的,但有一颗质量异常高,我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另有蹊跷。”
“从这一步开始我就一头雾水了。你怎么会在第二次访问时就能想到呢?”
“我继续说吧。吉田老人拿到镶嵌了真正的祖母绿项链,待公演结束后还给玛林巴德芭蕾舞团,之后实际负责偷运毒品的人会将固定位置的祖母绿换为毒品。如此一来就能安全交易违法药品。这是洗钱的一种。按照计划,吉田老人会拿到现金作为‘辛苦费’。”
但与吉田老人一同负责舞台相关物品管理的吉田孙子却打乱了这一计划。无所事事的他在爷爷的介绍下进入芭蕾舞团,负责打杂。但他手头拮据,调查之后还发现他有吸毒史。孙子没钱,于是向同居的爷爷要。吉田老人说不久之后会拿到一大笔钱,现在先忍忍。吉田孙子两眼放光,用无比崇拜的眼神看着爷爷,问自己能否帮上忙。据说吉田老人让他老老实实等着,但吉田孙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把爷爷的东西翻了个遍,破解了加密邮件,勉强用自动翻译功能把英文邮件翻译出来后,得知这条祖母绿项链上似乎有秘密。
“这一部分我听新海小姐说了,是片浦导演告诉她的。”
“吉田老人没有把全部计划告诉孙子,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感觉像编造的故事一样,做毒品交易中介的爷爷,和毫不知情却想将宝石占为己有的孙子。”
吉田孙子原计划带着祖母绿项链潜逃。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他觉得这条项链应该并非如大家所言的赝品,而是相当值钱的宝贝。他想着可以去当铺当掉,至于之后的事就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