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里的灯光全部熄灭。已经到了演出时间,幕布逐渐上升。
新海小姐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她身着绿色的舞裙,戴着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前辈曾在练习时佩戴过的珠宝,就像宝石的女王。
当我听到“无情节芭蕾”这个专业词语时,心想自己肯定会看睡着的,光是听起来就很难理解。即便说舞蹈编排者信任观众的理解能力,但没有故事的芭蕾舞到底该怎么欣赏呢?我实在没有看懂的自信。
但是新海小姐的身姿拂去了我的疑惑。
站在舞台上的女孩们看起来不像是人类,而像拥有魔力的宝石的化身。没有故事,只是跳舞,但我眼中仿佛看到了编排家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舞蹈才能让身体看起来更美,如何舞蹈才能让梦幻般的管弦乐听起来更加如梦如幻,其思考的结晶就是眼前这幅美景。
宝石,很美。
舞者,也很美。
存在本身就很美。这一类的美无以言表,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恰到好处地传达这种美。我明白了创作这场舞的男人,为什么会选择用无言的舞蹈架起连接两端的桥梁。
无以言表的事物,用语言之外的形式来表现就是了。
祖母绿之舞在开场几十分钟后就结束了,之后是火一般的红宝石之舞,以及雪之女王的谒见仪式般神圣的钻石之舞。等我回过神来,周围掌声雷动。
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奇幻电影中。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与美丽的精灵们手牵手,遨游在魔法世界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坐在出门前坐的那张椅子上。
“太美了,太美了,人化身为宝石了!”
走出剧场,我依旧兴奋不已。理查德苦笑了一下。这位极美的男人来到芭蕾舞公演剧场后一度被误认为是舞者,还被人围着要签名,不过理查德都笑着拒绝了。
“你说的就好像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呢。”
“欸?这是自然的吧?太厉害,太美了。”
听完我的话,理查德点点头。
“同感,演出很精彩。公演能顺利结束,我也很高兴。不过,恐怕我们两个人的所见所想完全不同。”
“可、可是我们看的是同一场演出哇。”
“当看到没有情节暗示的美丽事物时人会作何感想,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即便是同一颗宝石,人们对它的感想也有着千差万别。你看到的不是编排家所期望的世界,而是你自己的内心。”
我听不懂理查德想说什么,这与刚才的舞蹈有什么关系吗?我觉得那是由人来表现宝石之美的舞蹈。
难道理查德看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吗?
“……你接下来有时间吗?有什么安排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偶尔也想在银座以外的地方吃顿饭嘛,而且我也想听你继续说……”
理查德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生得像宝石一样美的宝石商人在昏暗中瞥了我一眼,像注意到什么似的笑了笑。我皱起眉头。那是什么奇怪的表情?
“我还是要提醒你,别弄错了该用心的对象。”
“你要忙的话就当我没说。”
“你应该比我更忙吧,正义的伙伴先生。”
我正想问什么意思的时候,理查德往停车场反方向的一条昏暗小路走去。欸?这是要去哪里、做什么呀?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张皇失措时,有人气势汹汹地从我身后的停车场跑过来。我转过头,那人突然在我面前停下。她双手扶着膝盖,两肩颤动,大口喘息。
“找到你了!”
“……谷本同学?”
“太好了,我实习结束后立马赶过来了。亚贵联系我说接下来有个内部慰劳会,还是庆功宴来着?反正有个什么宴会,邀请我过来。正义同学你也来吧?亚贵说她联系你了。”
我赶紧掏出手机。演出的时候我关机了,一直没开。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谷本同学笑了。
“正义同学,你接下来有时间吗?可以的话一起去吧。你帮了忙,亚贵很感谢你呢。好像在糖商小街那边。”谷本同学边说边看手机。我苦笑着回过头。他这是在体谅我吗?
“理查德,你也一起……”
回过头,身后没有人。
上野公园渐渐蒙上暮色。我再次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回应。我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谷本同学叫住了我。
“正义同学,怎么了?我们要去那边哪。”
“啊……来了。”
在谷本同学的催促下,我往糖商小街的方向走去。芭蕾舞团现在还在被调查的过程中,应该不能办太大的庆功宴,不过开个慰劳会、吃顿饭倒是没问题。我要跟新海小姐道谢,感谢她带我见识了从未见过的世界,而且还是和谷本同学一起。她刚搞定了一个重要的实习,正开心呢。
但是,这奇妙的感觉是什么呢?
就像缺了一颗宝石的项链。
不是预感,也无法确信,只不过是我的错觉。但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或许将来有一天,理查德会毫无征兆地离开。就像我与他初次相遇时那样。
在那无以言表的美的背后,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1] 即直接邮递广告,简称直邮广告。—译者注
[2] Trapiche Emerald,石体横切面有六角形的黑色条纹从中央向外辐射,中间还可以有六角形透明或呈黑色的芯,十分神秘美丽,也很稀有。—译者注
[3] Fluorite,又称氟石,它的成分为氟化钙,是提取氟的重要矿物。萤石有多种颜色,也可以是透明无色的。—译者注
[4] Pentagonite,含水硅酸盐类矿物,因常形成假五角形双晶而被命名为五角石。—译者注
[5] Cavansite,晶体表面有蓝白色条纹,放射柱状晶体,原石多呈球粒状集合体。—译者注
[6] 巴兰钦的作品Jewels中的第一幕Emerald,中文一般采用《绿宝石》这一译法。—译者注
[7] 互联网上最早的社区形式之一,用于各种群体之间的信息交流和信息发布。—译者注
[8] 与家庭无关。指给小孩儿取了名字,并在其成长过程中与其关系非常深厚的人。—译者注
[9] 美国缉毒局(Drug Enforcement Administration,简称DEA)—译者注
[10] 在1955年上映的电影《警察日记》中,有警察请犯了偷盗罪的村民吃炸猪排饭的一幕。炸猪排饭在那时是很奢侈的,这一情节体现了警官的温情之处。—译者注
[11] 日本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主要部门。—译者注


第四章 机缘的欧泊
“然后照着对方的下巴就是一拳,对方痛叫着失去平衡,摔了一个屁股墩,一击就被KO了。真是难得看到那么痛快的比赛。那么干脆地做出决胜一击可是很难的,我看着都特别激动。”
理查德的店,有客人和没客人的时候气氛是不一样的。有客人的时候,虽然有些机械,但就像家里接待来客一样。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像自习室,我可以畅所欲言。
这会儿我正向美丽的店长讲述空手道比赛的情况。我之前去过的空手道教室,每年会在夏季和冬季各举办一次与同流派其他教室之间的比赛。这样的活动能提高学生们的水平,还能观摩师父演武。不过孩子很多,需要人手,所以我就被叫去帮忙了。做了几场裁判后,下午便回到店里上班。比赛最精彩的是上午的压轴戏—双方老师的对决。
“那个气氛,与其说是比赛,倒不如说是搏杀。真是大饱眼福哇。本来以为就是去白帮忙的,没想到还能看到那样厉害的上段回蹴,真是赚到了!啊……”
理查德不说话,坐在沙发上喝着皇家奶茶,只有我一个人在说个不停。这种情况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
“……你是喜欢拳击来着?武术的话题没意思吧,抱歉。”
“我听得饶有兴致,而且你滔滔不绝的样子更有意思。”
理查德平淡地说完,又喝了一口我煮的皇家奶茶。今天的茶点是甜度适中的甜甜圈,有一股蜂蜜的味道,包装纸也非常可爱。复古的机车飞过用经典的笔法画的宇宙,把甜甜圈比作一颗星。店家真是下功夫了。
“我不觉得我平时很沉默寡言……因为看到上段回蹴太激动了,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看来那不是你擅长的招数。”
“推理得太准了。能那样轻松地放出上段回蹴,简直是怪物。”
不过上初中的时候,我的一位学长就是有这种实力的人。
每年惯例举行的夏季大赛上,因为我体格比较壮,于是就和大两级的学长编入了同一个队里,与其他教室的人打对决赛。我打头阵,这对我们队能否取得综合胜利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我却输了。没想到第一场就拖了后腿,我非常失落。
对手很强大,连我的那以严厉著称的老师都觉得拿不下这一局也是情理之中。而第二场上阵的学长使出漂亮的上段回蹴击倒了对方,动作利落华丽,谁都没有想到会瞬间取胜。学长向对手敬过礼,来到目瞪口呆的我的身边,说:
“‘我连你的份也扳回来了’!我每次回想起来都很激动,这不像是初中生会说的话吧?”
“封存在脑海里的美丽的回忆,比保存状态良好的古董还要珍贵。”
“你应该也至少有一两个孩童时期的美好回忆吧?”
“然后呢?你和他现在也还是好朋友吗?”
“没有。我们高中不在一个学校,而且我们都在上大学前就不去练习空手道了。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手机……”
我答应今天去帮忙的时候,也曾期待能见到学长。和同一个教室的伙伴一起打游戏打到太阳下山,那样的日子真叫人怀念。虽然我和很多老朋友还有邮件往来,但学长没在我的联系人列表里。他现在在做什么?过得还好吗?要是去了远处工作,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
或许是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理查德吃完甜甜圈,对我说:
“不用担心,世间有‘机缘’一说,只要你想见一个人的执念够深。”
“就总有一天能见到……吗?希望吧。”
“至于机缘到来的方式是否如你所愿,就要另说了。”
“你别吓我呀。难不成学长已经结婚生子,把我和他的往事只当成是‘美好的回忆’了?”
“嗯……?”
理查德的表情渐渐变了。他眉间紧蹙,手抵着下巴,缄口不言。有那么值得深思吗?之前跟高中时期的朋友重逢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没去上大学,早早就结了婚,成了一个为孩子的事焦头烂额的爸爸。说不定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了。明明以前还总是一起说些不着调的话的死党,友情真是太脆弱了。
“……冒昧问一句,‘你和他的往事’是什么意思?”
“欸?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理查德再次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纠结,但我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而纠结。怎么了呀?不可能只是想和我大眼瞪小眼吧。
我正纳闷呢,理查德终于肯开口了。
“问这种话实在有违我的信条。你刚刚说的话,意思是‘以前关系要好的人,再次相遇时突然发现对方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难免觉得难过’,对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
“……没什么。上茶。”
我一边思考理查德到底在想什么,一边煮茶。在煮沸之前我意识到了,是我说得不恰当。这叫什么事啊?!不过还好这次理查德跟我确认了。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误会,事情往奇怪的方向发展,结果惹理查德生气了。我可不想再有这种事了,得感谢他给我打了预防针。
不过这一次,理查德的误解倒也没全错。我上初一的时候还真的想过,如果是和学长的话……要是我当时半开玩笑地和他说“我很擅长厨艺”,或许现在至少还有联系吧。
给一位刚逛完商场来店的客人看完尖晶石项链后,我打扫收拾完店内就和理查德分开,像往常一样去了新桥站。周六下午六点的车站跟工作日相比冷清了许多,但还是能看到不少身穿西装的人。这里不像是年轻人的街道,更像是社会人的街道。
在来线的附近展示着巨大的机车车轮。我站在检票口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进站,目光被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人所吸引。
“……羽濑学长?”
就是使出上段回蹴的、我所憧憬的那个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我打量了一下学长,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留着茶色平头,五官立体,像个疲惫的摇滚乐手。我应该没认错。只是,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或许是累了,总感觉他一下子变老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搭话。真是奇怪,像以前一样上前去喊声学长不就行了。不过,以前是几年前了?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身穿西装的男人感受到视线,看向了我。看到那凌厉眼神,我确信无疑了。没错,就是羽濑学长。以前我经常让学长陪我练习空手道,但我一次都没赢过他。我睁大眼睛,学长也认出我了,“喔”地喊了一声,向我走近。突然间他又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正义!是我呀,羽濑启悟,空手道的那个!你还记得我吗?”
“怎、怎么可能会忘啊。”
“你还记得我呀—!”
我松了一口气。天哪,我感觉我的肾上腺素急速上升。感谢理查德,还真有机缘这种东西。
我们相互拍了拍后背,羽濑学长笑得很开心。我对他说今天刚好是道场举办空手道夏季比赛的日子,我也久违地露了面,还想到了学长。听完我的话,学长揉着我的脑袋感叹道:“你还跟以前一样健壮啊。”我有点想哭。
“你现在上大几?大二吗?是不是该忙着找工作了?”
“没,还没呢……咦?学长你也上大学了吧?现在是大四吗?”
“由于家里的原因,去年我就退学去工作了。不过过得还算好。你也要趁现在好好学习呀。今天有空儿吗?不如一起吃个晚饭?我请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
羽濑学长带我去的是车站大楼里一家很贵的烤肉店。店员穿着围裙,正在点桌上的火盆中的炭火。
“多吃点。有我这个社会人请客呢。”
“谢谢学长!”
“你不用叫我学长了。”
“那……我该叫什么呢?”
“比如,羽濑先生。”
“好酷哇!”
“为什么‘先生’很酷哇?算了,还是学长吧。我允许你可以一直叫我学长。最近别人老是用奇怪的外号叫我,听你叫学长还挺新鲜的。”
“是‘破坏王’吗?”
“那是在学习空手道的时候起的吧。哈哈。”
我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学长一直在吃肉。烤肉、吃肉、说话,就没闲着,我老插不上话。今天穿的衣服沾上烟味应该很难洗掉吧,算了,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