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答得好。”
穆里埃先生一脸满足地点头,戴亚斯警部亦然,一句“言之有理”简直跃然于脸上,而我心里却有所不满。
什么嘛,这样回答就好了?我还以为在问我们对‘身处于这个由内部封闭起来、外人无法入内的空间,犯人如何行凶’的想法呢,结果思路就乱了……
穆里埃先生没有特别顾及我此刻的心思,继续说了下去:“即便如此,犯罪行为仍被实施并且得逞,以被害人的惨死而告终。更严重的是,我们先假定刚才的金馥雷吴夫妇说了实话,则按他们的证词,犯人明显不可能出入教授的房门,即是说,对方并非通过线和大头针等物品来从外部上锁……”
(这是“紫萁⑥之屋”一案……啊,不能再想了。)
我又在联想穆里埃先生过去的案件了,耳朵都没有好好听人说话。
“还有这相邻的两间房之间的墙壁——其实看一下就明白了,墙上没有通道或者暗门等,目测下来连一只蚂蚁通过的间隙都不存在。这一点,大家没有异议吧?”
穆里埃先生说着,同时旋转着白皙的手腕,以优雅的姿势对房间四壁指了一圈。我就像是鼻子下面被挂上了零碎点心的狗一般,跟着他的动作,把他示意过的地方全都看了个遍。
“我知道了。”
“我想……”
我和尤金的声音重合了,正在这时,就连戴亚斯警官都开口说道:“没有——异议。”
而且他还是举着手回答的,说起来有点失礼,他这样有些滑稽。不过觉得现状不同寻常的好像只有我一个。
“很好”,名侦探先生点头同意,“那么,窗户呢?”
“啊啊,我们已经调查过,都从房内把保险扣给搭上了,有什么问题吗……”
戴亚斯警部说道。穆里埃先生摇了摇头,回答说:“没事,我明白,只是想让这些孩子们靠自己的眼睛勘察一下而已。那么,爱玛君,尤金君,调查看看吧。”
我和尤金得到指令,便从房间正中那张床的侧边经过,走到窗边,正打算触摸窗户的保险扣。
“可以碰吗?”
这时,尤金回头询问戴亚斯警部,当然还是不含任何感情、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但此刻却反而比较合适。
“嗯,不用介意,可以随意调查。”
警部一改之前的态度,而在他回答的同时,我已经“嘿”地一声,用力将安全扣掰开,打开窗户。原来是这样啊,非常结实呢,想从外部打开或者复位都是极难的。
不,无论这个安全扣有多好解,无论给它上多少油,要把这扇窗户作为作案的出入口也是无稽之谈。
——因为在窗外正是我看惯了的首都风景,还有那林立的摩天大楼和烟囱。空中飞着气球、飞艇、空中飞船、空中汽车,地上跑着大大小小、有轨无轨的蒸汽车辆,低头可见的河川和放眼远眺的大海上都载着远航轮船和螺旋桨蒸汽船。
夜色很快降临,街角处,家家户户都打开了煤气灯或者镭射灯,人们可以不再畏惧黑夜。在一片声光交错的喧嚣之中,总有人会在某处有所发明或发现——
真是一如既往的美景。不,不只是这个都市。人们竭尽全力运用人类的智慧,面对大自然的任性、多变和残酷迎难而上,将天灾、饥荒、病魔以及其他人类之敌彻底消灭——这样的时代和世界,我好喜欢。
且慢,现在也不是抒发感慨的场合。
其实现在不得不看的是窗户正下方,而不是城市风景。
正如之前所说,这里是酒店七楼,上面大概还有几层,不过算上那些在内,这里的外墙面也都是由表面削得平直的石头砌成,就像是垂直陡峭的悬崖。分隔各个楼层的束带层⑦区域里倒也有算得上证据的凸起物,可除非是趴在建筑物墙壁上召集客人的“苍蝇男”⑧,否则要到达这里似乎也是很有难度的。
正下方似乎是酒店的内院,被栅栏隔成两层,其中靠近我这边的地面上铺满了草皮,种了一些植物,还设计了一个小池塘。当中有个像是牛奶罐的形象就是昵称为“蒸汽驴子”,而被大众所知的引擎,它是用于酒店业务的吧。
(提前从屋顶把钢丝绳轨和滑轮小吊车放下来,再通过那个蒸汽驴子引擎回转,犯人不就可以一口气攀上来了?)
我在转瞬之间做出了这样的思考,但这样也无法说明为何窗户是从内侧上锁的,因此还是别说出来比较好。我快速瞥了一下尤金,却发现他正把身子从窗口探出去,频频看向上方,大概是在思考同样的事情吧。
而且我还注意到一些事。上到顶楼,下至二楼,所有客房的窗户都并列在同一个平面上。只有一楼的窗口微微凸出来一些,让人有些难以理解,大概是晒台。而从二楼起就都带有类似窗檐的部分。
虽说视野比不上这里,不过要是能离开房内,去晒台的桌椅上放松一下倒也不赖——我又开始思考起了不相关的事,此时……
“如何?这扇窗户能够用于犯人的入侵和逃脱吗?”
“不行。”
“不行,我觉得不可能。”
我和尤金一起立刻作答。
穆里埃先生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你们的观点都还稳妥,如此一来,犯人所使用的诡计,就是凭借某物轻易地穿透包括门窗在内的四壁,以及地面和天花板这共计六面的壁障吧——”说到此处,他暂停下来,别有意味地环顾了四周,随后继续,“不过,在我们的世界里,并不存在这样的能力。这样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性。本案是在完全密闭的空间中展开的,全程只有被害人和凶器——这么表述似乎有点怪异,总之就是除了这一人一物之外,没有其他人在场,也不存在什么机关。若是在这般的空间里还能犯下罪行,那我只能认为这是相当可怕的凶杀案,冥冥之中有只手在操控一切。”
先生他用强而有力的口吻下了论断。
这、这是什么情况……我心想。要是真如穆里埃先生所说,凶器——即那个看起来像金属的黑块,是自己轻飘飘地浮起来然后直击被害人头部的。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不可能的……
我怀着期待和细微的不安,紧盯着穆里埃先生的面庞和口唇。此时我忽然意识到,尤金也和我一样,正看着我们的名侦探,不过表情却是极为冷淡的,只是有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咦,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我再次望向他,却已经不见笑意了。方才是我的错觉吗?在我就快说服自己接受他果然不会微笑的事实时——
“可以由本人来说明之后的内容吗?”
一个未知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音色铿铿,听得人耳膜狂震。
3
(呃,这人……?)
我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去,一名古怪的绅士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要说哪里古怪,他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了,而且乍看之下也分不清这是一位老爷爷还是一位老奶奶。身形矮小到光看轮廓甚至只会让人以为他是个小孩子。
他头戴一顶大得夸张的丝质帽子,乱糟糟的白发都钻了出来。跟脑袋相比小得过分的身子上穿着黑夹克和白马甲,裤子则是紧身的——虽说会这么打扮的肯定不是老奶奶,不过总有种魔女般的险恶气场在涌动。
“稍微打扰一下,本人刚刚在楼下与莫洛伊君的遗体作别……呼,这里就是他临终时的房间吗?”
这位魔女般的老爷爷用他那铿铿的音色说道。“喂!你!”戴亚斯警部跳了出来阻止,但对方却从他的身侧钻过,迈着小步溜进了了房间内部。
床的主人已经不在人世,徒留血迹和床垫上的凹痕。老爷爷走近床边,取下丝质的大帽子行了一礼——此时,他的头发一下子蓬蓬地炸开;而当他再重新把帽子戴上,那头乱发便连同那巨大的脑袋一起被收进了帽子,真是既不可思议又古怪。
“你、你到底是——”
这位老爷爷的举动已经把警部惊呆了,赶紧重振精神发话。老人闻言,缓缓转回了小小的身躯。
“本人?本人是哲学博士、数学博士、物理学博士——”
在他正要自报姓名的当口,穆里埃先生迅速地插话道:“您是雨果•西蒙老师。我曾拜读过您的《J.M教授关于“小行星力学”的驳论,暨“物质的崩坏”漫谈》一书,非常有趣。”
虽然语速很快,但遣词却无比郑重、有礼,连这位老人家都有些意外地愣了愣神。
“哦,哦……这可真是令人感动。”
他的回答似乎略有失措,估计是得知穆里埃先生认识自己,还读过自己的著作后,也不好再抱怨什么了。
“那么,博士,请问,”穆里埃先生对这位名叫雨果•西蒙,好像很了不起的老爷爷发问,“您和逝者关系亲近吗?您来这所酒店是不是要跟莫洛伊教授出席同一个学术会议?”
“正是如此。虽说莫洛伊君比我本人还要年轻上二十来岁,但本人以前就认为他是个充满前途的学生。谁料生死有命,真是让人叹惋呐。”
“我能够体会您的心情。”穆里埃先生谦恭地点了点头,说道,“博士您方才说‘可以由本人来说明之后的内容吗’,您对莫洛伊教授的案子有何高见呢?”
“嗯……关于这整件事,本人已经有所风闻。不过毕竟只是些碎片化的情报,如果方便,可以把案件的全貌告知本人吗?”
戴亚斯警部的表情更加呆愣了,可穆里埃先生已经一句“可以”给应承下来,那也只能照做。
于是,我和尤金就担任了解说员的角色,对现场的状况进行说明,然而我俩各自分担的比例是九比一就是了,尤金的话真是少得极端,绝不是我话太多非要说哦。
“哼,原来如此。”雨果•西蒙博士听完我们的话,说道,“果然如本人所料。”
咦?就是说,西蒙博士他已经掌握真相了吗?我不禁探出了身子,戴亚斯警部也半信半疑的,不过总算是有了兴趣:“哦……那么,您是做了怎样的想象?”
“说想象也太失礼了。本人是根据至今为止的情况,得出了极富理论性的结论。”
老博士不容置喙地说道。随后他略作思考,继续开口:
“然而,这必须要有相当的知识哟,那位年轻的绅士——是叫,穆里埃君吧,他应该没问题,但要是不从最基础的地方说起,你们可能理解不了……哦?无所谓?那么,本人这就不客气了。”
于是,西蒙博士开始讲述他对于这次密室杀人案件的推理:
“正如任何人——包括这两位少年少女都熟知的一样,物质由无数分子所构成,若进一步分解它们,又会成为拥有某种特性的物质最小单位,即元素。而若将元素再次分解,则能得到起源于远古的万物根源——原子。那是人们所追求的小到极致的,无法再行分解的形态。
“我们认为原子之中蕴含着不停运动,令人目不暇接但真相不明的能量,虽说这是个很有趣的话题,不过现在就不多做展开了,只是介绍一下,我们之所以能够稳立于大地之上,苹果之所以会从树枝上掉落,天体与天体之间存在相互作用的引力,都正是由于原子的运动——有人认为,原子中心部位有叫作‘原子核’的部分,其震动便是原子运动的源头。
“再说说另一方面,你们知道‘绝对零度’状态吗?以气体在零摄氏度时的体积为基准,每增减一摄氏度,它的体积就会相应增减二百七十三分之一。由此,当温度达到零下二百七十三摄氏度,气体体积便会成为零。作为物质来说,即是归化于无。而之后也不可能有更低的温度了,因为那时物质所有的能量都会被剥夺,一切停止,连原子核的震动也不例外。
“届时,作用于物体的引力也将消失。当然,‘绝对零度’只存在于理论之中,而事实上只能说几乎不可能实现,因此原子核也不会零震动,不过还是可以无限接近于‘绝对零度’。这样一来,会让引力变得极其微弱,那种极度类似于无重力的状态也是可能的。
“那种状态之下会发生什么呢?维持原状,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只要没人去触碰对象物。不过本来就是不能碰的东西,要是伸手碰了,可不光是冻伤那么简单的。
“另外,地面其实是呈球面的,地球自转的速度高得吓人,自然会产生离心力。平时的话,相较于庞大的引力,完全不值一提。不过若将它从引力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它就能不断把物体推上空中,比如像是这个巨大的铁块。没错,它看上去就是铁和镍的合金——又名‘陨铁’,是来自天空的馈赠。
“说起来这是飞行于空中的陨石,这种状态并不能持续很久。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不可能一直保持极低温的状态。接触到室内的常温空气之后,物体的温度会明显上升,原子核会以极弱的幅度恢复震动。与此同时,重力也会急剧恢复,由此,物体就会急速往下掉——如果刚好有人在该物体正下方,而物体本身又非常沉重坚硬,在下落途中正好砸在此人头上,又会怎样呢?
“咻、哐!会这样悲惨地死去。”
西蒙博士指了指天花板,指尖在床的上方打转,还用不成调子的口哨声来模拟音效。随后,继续说道:“不管怎样,冰冷的凶器将会造成的后果,要比瞬间冻结与它接触到的部分,破坏该人的头脸部位更严重。等再过几小时,该物体回到常温,被冻住的部分也复原了,情况就正如各位所见。”
老博士说着说着,得出了这令人热血沸腾,却又异想天开的结论。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不曾开口。我还在被宏大的……不对,既然是在描述原子世界,那么规模也是极微小的,但内容却令人意想不到……我还在被这番话深深吸引。
可我突然注意到一点,随即有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
“但、但是……”我说道,“脱离了地心引力,笔直上浮到空中,然后往正下方掉落,不就是回到原来的位置而已吗?那么……哪来的什么‘哐’啊?”
戴亚斯警部看向穆里埃先生,表情仿佛在问要怎么说明。穆里埃先生则浮现出了非常愉悦的笑容,但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天真,太天真了,这位小姐。正如本人刚才所说,在速度猛烈的自转之下,地球仍能公转,正是受到各种力的作用。脱离重力牵制的物体可未必会精确地沿着垂直运动上升。问题在于莫洛伊君在床上就寝时的位置,跟凶器之间的间隔有多大……嗯,对了。”
他开始在上衣口袋里找东西,随后用摸出的钢笔在房间的墙壁上写起了数学式子。警部慌忙想要制止他,但为时已晚,干净的墙纸上满是符号和数字,简直像咒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