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些咒文,不对,公式,正肉眼可见地铺展开去,气势如虹,一瞬都不曾卡顿。期间西蒙博士一直念念有词,不时翻着白眼、容貌扭曲,就像是玩“变脸”的杂耍艺人一样,大概是他那脑袋中用于计算推导的零部件们正在高速运转吧。
不久,演算完毕。“如何?”老博士话音未落便回头看向我们。
“就结论而言,充当凶器的物体,极可能是在离床边很近的地方直接击中莫洛伊君的头部的。关于这一点,无论何时我都能够给你们作证,其他方面本人也能用这套计算结果帮你们验证哦。”
他挺着胸,洋洋自得,在就近的椅子上“咚”地坐下。
“好了,接下来就请把这张墙纸剥下来吧。”
戴亚斯警部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终于板着脸说道:“还有件要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那么,博士您认为这是一起杀人事件,还是说——”
这也是我在意的地方。炫目到晃眼的重力理论固然有理,可我还没有看到真相。
如果这是杀人案,那么是谁用何种手段将其落实的呢?或者不论真实身份,犯人到底是用何种形式、在何种时机将冷却至绝对零度的铁镍合金块放在床边的呢?
需要将它放在一辆大卡车里(还必须要附带很强大的冷藏功能才行),预先设置机关才能在恰当的时机打开车盖,还得处理好让它轻轻浮起又掉下的问题。
或者说,将陨铁放入冷藏卡车的正是莫洛伊教授自身,因为没有好好关上车厢盖,才酿成了如西蒙博士刚才所说的事故吧。这种见解虽然也值得思索,但我却不太明白莫洛伊教授又为什么非要做这样的事呢?
“什么呀,你想问这个?”
西蒙博士踱步到了我们这群渴求着答案的人面前,干干脆脆地说了起来:“其实本人对这案子所涉及的问题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只叙述了‘有关莫洛伊君的死亡和绝对零度下因原子核震动而导致无重力状态’的严谨事实,那就到此为止了。凡是充分掌握物理学定律相关知识之人,通过仔细周密的计算,都有可能算出物体垂落时的位置,只不过目前还无法察知对方是像本人这样在案发后算出的,还是事前就能算到。”
听到他这么说,我整个人都呆愣了,戴亚斯警部也是愁眉苦脸,跟吃到黄连似的。尤金依然面无表情,唯独穆里埃先生微笑着,似乎很是佩服。
“厉害,您这一席话真是十分有趣,但有一事我想借机请教。”
“什么事?”
西蒙博士双手拇指插入马甲的口袋,心满意足地答道。
“博士您要跟莫洛伊教授出席同一个学术会议,才会住在这家酒店的吧,那请问您的房间在哪里呢?”
极为唐突的问题,就算是西蒙博士也没能掩藏住自己的困惑。
“你问了个奇怪问题呢,好吧,本人也住这栋楼,在一楼——从那扇窗户看下去正好就是了。”
“是吗。”
是我的错觉吗,穆里埃先生的语调好像……不,是很明显地变冷淡了。咦?西蒙博士本人和我们脸上都浮现起了奇怪的表情,而下一瞬……
“警部,我以自身所被赋予的权限,指控这位雨果•西蒙博士涉嫌杀害吉恩•莫洛伊教授,请立刻将他拘捕并带去警视厅本部。”
“怎么回事?”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其中仿佛还含有类似镁粉⑨的成分,搞得我整个头都被白光所包围。
女生比男性更容易因猛地站起来而头晕。迄今为止,以巴尔萨克•穆里埃先生为首的名侦探们的推理总会令我感动、惊叹。但直到今天我才头一次了解,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仅仅是聆听就能让人站不稳的推理。
4
“穆里埃先生,已将西蒙博士本人送至警视厅本厅了。”
戴亚斯警部对巴尔萨克•穆里埃先生敬了一个礼,后者微笑着轻轻点头。
“辛苦你了,警部。”
“不,这没什么……那老家伙可真是,都一大把年纪了,想不到还这么能闹腾,再加上用那个尖利又刺耳的声音大呼小叫的,我实在应付不来,结果你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他一下子就老实了,你到底说了什么必杀金句啊。”
“唉,我也有靠自己掌握到的其他事实嘛。”
听着穆里埃先生故布疑阵的发言,警部发出嚯声,歪了歪粗短肥壮的脖子。
“比起这个,刚才说过的事情还请保密,不然我会很头疼的。不过,莫洛伊教授被杀也是事实,你们在公开说明他的事件时,可以尽量把责任推给我。但我希望你们能够严守‘犯人是西蒙博士’的秘密。不管怎么说,以他这样的年事,这么高的成就,我还是想尽量压低舆论影响,保护他的名誉。这样的话,要披露出多少真相就拜托你了。”
戴亚斯警部稍微思考了一下。
“……行,既然你开口了,我会暂时把事情压下来,不急着现在就发布,那么我就按这个方针去联系相关人员。”
警部说完便离开了,穆里埃先生随后再次转向我和尤金。
“呀,你们似乎都不能接受啊。尤其是爱玛君,看起来相当不满,是吗?”
说对了。到底是将哪些事实叠加起来,又基于怎样的理论组合,才得出那位雨果•西蒙博士是犯人的结论?而且他怎么做才能让那块什么陨铁坠下砸中可怜的莫洛伊教授的头部呢?
“好吧好吧,既然实习生们强烈地期待,我就开个特例,把案件的经过简述一下。但还是要请你们允许我略作解释。”
巴尔萨克•穆里埃先生说道,随后又慢慢继续。
“首先……宇宙中充满了一种介质,叫作‘以太’。光也好重力也好都因它而得以存在。根据实际情况,甚至连时间都要依赖于它。不像空气是作为‘风’的形态被感知到的,它根本就无法通过简单的方法具体呈现。如此一来,在不可解释的另一个世界中,宇航蒸汽飞船借由爱迪生先生与特斯拉博士发明的以太螺旋桨移动时,受到来自外界的物理层面上的影响是非常有限的。虽然看得见星光,因此能够与地球进行可视光通信。但严格说来,这星星与飞船其实并不存在于同一空间,飞船即使撞上了游荡在宇宙中的星星,它们也会像幻影一样穿过。不过实际上飞船才是幻影,犹如空中漂浮的幽灵一般。
“顺便说一句,‘以太螺旋桨’的词源当然就是船的螺旋桨。螺旋桨能靠搅动水流来前进,不过实际上是让螺旋桨动起来,以把船推向上下左右各个方向。
“再补充一点,在一般家庭中,就有一个像极了螺旋桨的东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是风扇……吗?”
我立刻就注意到答案,但这句回答却撞上了尤金“咦”的一声轻叫。
这个词好像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惊吓,但我也对他的反应也很意外。本以为是他不知道风扇,可怎么看都不像是这样,应该只是没有料到我们会使用风扇。
对了,我家使用的风扇接线时是把转轴、滑轮接在客厅里的小型蒸汽设备上的,连带着洗衣机和缝纫机一起接入,这是每家每户都会采用的做法。
所以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当我重新看向尤金时,他的脸上已不复震惊,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沉稳表情。
“那么,”穆里埃先生继续说了下去,“螺旋桨和风扇不一样,它们的用途分别是行船和送风,搅动的对象分别是水和空气,另外它们还有一项根本的区别,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个……螺旋桨会随船移动,但风扇就待在原地不会动,是吗?”
“说得很好,而且这个异同对比也适用于以太螺旋桨。即是说,它也安装在宇航飞船上,随着飞船一起移动,一起进入迈克尔逊-莫雷空间。但除了这种常规的用法,若是固定住以太螺旋桨,让它附近的物品带上爱迪生-特斯拉效果,从而被送入以太世界——这种做法也是有可能实现的。
“那么,就像航行中的宇航蒸汽飞船即使撞上小行星,即使挨下炮击都不会受到影响一样,这个对象物在前进途中,即使遇到障碍物也能轻松穿透过去。只不过,仅限于以太螺旋桨的有效范围内呢。
“将以太螺旋桨的推力设为向上推进,并且把它固定在地板上使其无法移动,这做法可谓一反常态。但即便如此,如果输出强到能够推动宇航飞船,那么螺旋桨也会突破地板直接钻到地下去,因此必须要提前降低它的转速。
“备妥上述条件之后,让以太螺旋桨运作起来,随后在它正上方放置某物体,你们觉得如何?”
“当、当然是物体会因为螺旋桨向上的推力,垂直上升——”
我答道。尤金则接着我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与此同时,它会‘渗出’,进入到迈克尔逊-莫雷空间……是吗?”
“正是如此。这时,该物体在物理意义上便和宇宙中的飞船处于同一状态。由此,任何障碍物都不在话下。或者更应该说,该物体已相当于不存在,与周围环境是宇宙还是房间没有任何关系,该物体只会穿过挡路的天花板和楼上的床,一径往上再往上——然而,这也自然会有个极限高度。等物体上行得太远,直至远离了螺旋桨,便会从以太空间回到我们的普通空间。当然,若是关掉以太螺旋桨,也会很快发生同样的事。
“这样一来,又会如何?以太螺旋桨向上的推力消失了,那么物体就会开始往下掉。不过已经没法再穿床而过了,如果下落途中还有障碍物,便会直接撞上去,而物体也会很快停止下来。比如说,障碍物是——”
“熟睡者的头部……是吗?”
尤金一字一顿地问道,但口齿清晰。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脏就像遭遇了重击般疼痛。是因为穆里埃先生的推理而导出的结论,还是出于别的感情?我此刻完全搞不清。
“话已至此就很简单了,犯人必定是位于这间客房正下方,而且有能力推动以太螺旋桨运作的人物。作用物与被作用物通常都必须维持就近的距离,这是不言自明的定理——不错,就是外面那个蒸汽驴子……再考虑到雨果•西蒙博士与被害人相识这一事实,犯人便非他莫属了。”
“居然……”
我一时间动弹不得,脑海中只是重复着穆里埃先生最后那段话。
“非他莫属……非他莫属……非他莫属……”就像教会钟塔在有要事时鸣钟般反复回响。
这是多么逻辑清晰,多么有理有据的推理呀!与此同时,我心中却又有众多疑问开始打转,卷起旋涡。
为什么西蒙老博士非得要如此残忍地杀害相识多年的莫洛伊教授呢?而且作案手法还是用以太螺旋桨让那个叫陨石还是陨铁的玩意浮空,然后从一楼一直穿透到七楼的床的上方。
不,也可以说他就是为了让自身免受怀疑,所以故意做了这种不可能达成的事。
然而这样下来,那个凶器其实是西蒙博士的东西。那么,有证据吗?此外,那个靠蒸汽驴子发动的以太螺旋桨的下落又在哪呢?
“就是这么回事,警部。”穆里埃先生转向刚刚返回此处的戴亚斯警部,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还请帮我调查有关西蒙博士和莫洛伊教授过去的恩怨,看看是否有什么导致此次惨剧的因素。然后,关键是要截断那种能当作凶器的金属块的获取途径。对了,刚刚忘记说明,使用那种方法的动机是想要让所有事情看起来都发生在教授房里。还有,当然——”
“要查明博士是怎样把以太螺旋桨运进客房,又怎样在使用完毕后把它搬出去并销毁证据的?这是当然,我明白!”
这才是多年来的老搭档,戴亚斯警部已经预料到了名侦探想说的话。
穆里埃先生点了点头,像在表示谢意。随即,他又快速看了我们一眼。
“爱玛君,如何?还有什么疑问吗?”
被他这样面带笑容地询问,我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能回答:“不……没有了。”
“是吗?那就好。”
穆里埃先生冲我笑了笑。
“接下来……我要和警部一起去问讯西蒙博士,还得深入地分析研究更多证据。那么,怎么安排你们呐?”
“咦?是说要把这位小少爷和这位小小姐也带去警视厅本部吗?”
警部瞪圆了眼睛,不过很快便嘬尖着嘴表态道:“……行吧,帮助未来可期的实习生们也是社会的义务和大人的责任,嗯,既然都叫我务必支持——”
虽然语气不情不愿,不过从他能说出这番话来看,戴亚斯警部或许比看上去……而且比我们今天初见的印象更好。
而且,实习第一天便能前往警视厅大开眼界了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警视厅”的形象——那是一栋黑黢黢的摩天大楼,我只在《幻灯报》或连锁剧(就是演戏和活动照片相结合的产物)里见过它。此刻我的心情既雀跃,又紧张。
可是,穆里埃先生却无情地轻轻摇头:
“啊啊,今天还不用麻烦帮到这一步哦,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们也该有点分寸。”
“哦,是吗?我倒无所谓就是了。”
戴亚斯警部嘴上是这么说着,不过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高兴。名侦探先生的话虽然很叫人失落,但警部的喜悦之情还是让他在我心目中的得分往下掉了很多。
“所以说,爱玛君、尤金君,侦探事务所就交给你们看管了。啊,如果我到五点还不回去,你们就先回家。不对,是一定要回家哦。严格遵守劳动时间不光是我们帝国的规定,也是各国通用的律法。”
没错,这就是仅用几十年便令我们的世界远比原先要来得幸福的众多秘诀之一。尽管现在仍有很多国家连这都不遵守,只会一味要求国民辛苦劳作,真是令人悲哀的现实……
此外,同样重要的还有一点。我们实习生对实习单位的指示,我们侦探助手对侦探的指示,只要它们是正当要求,就要忠实地遵从。
当然,事到如今。也不需去再思考它的意义,世人一直都是顺理成章地照着做的……本来是这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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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我啊,尤金,你打算去哪里?穆里埃先生叫我们回侦探所去的吧,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拼命地呼唤他。他的身影就在我眼前,却头也不回一下,甚至还加快了脚步。
我对此很生气,也猛地加快了步频,并且继续说道:
“穆里埃先生他们前脚才刚走,你后脚就急着偷偷行动……把我晾着是什么意思?自己一个人回酒店,打什么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