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不,就算不管这些疑团,至少也希望能跟他正常地展开对话,不过就连这点也无法实现。
今天也是同样,我尝试着就莫洛伊教授被杀事件提出挑衅性质的意见,但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气氛让人有点不自在。我好不容易完成了事件记录的整理,之后便是无事可做的状态,只能祈祷穆里埃先生早点来工作了。
房间的一角恰好放着一台箱子形状的机器,正在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随后从它上端伸出的喇叭里传出了一些话语,当然是提前用蜡管录好的音。
“您有一份气邮,您有一份气邮……您有一份——”
所谓“气邮”即“气动②邮件”的略称,是“无论送往哪里,只要有排风口便都可以将信件或行李送到”的气送邮政。然而,确认了一下详情之后,却发现是这样的内容:
爱玛君、尤金君,今天我不来侦探事务所了,请你们直接回去吧,明天见。
——巴尔萨克•穆里埃
诶?那么今天就是临时休假了?这下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点开心呢,想想去哪里玩吧,干脆趁此机会把尤金拉出门去也不错呢!
他对我们这个城市还不太熟吧,我想带他出去,由本姑娘来做观光向导!
于是我就开始劝他去游览各个名胜景点。不过他的回答还是一成不变。
“……免了。”
真是冷淡得让人讨厌,而且就这么一句话。光是这样,我已经感到挫败感了,但我还是坚持己见:“这可是突如其来的意外休假,不出去就浪费啦。而且穆里埃先生说过的吧,观察街道、人群、事件,并将它们提前记入脑海中可是侦探的工作哦。好啦,走嘛。”
“……真免了。”
第二次回话,也只是多了一个字而已。
“但是,好不容易——”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尤金的肩膀,想要让他稍微改变一点心意,然而这天真的想法很快就被吹散了。
“都说不用了!”
他几乎是在吼,同时将我的手挥开。这一下子,我的手指撞到了身旁的家具上。
“好痛!”
我叫出声来。
尤金也吃了一惊,立刻靠到我身边来,想要握住我的手,但在最后一刻缩回了手,别过脸去。
刺痛传来,不仅来自手指,也来自内心深处。我看到尤金把脸扭开的瞬间,他脸上的表情。
那是无法言说的不信、怀疑、愤怒,以及,或许还混杂了一些轻蔑。
——说得亲切,但其实不止这样吧?你别有用心不是吗?像今天,提议要带我观光什么的,实际上是想打探我的事情吧?不就只是想刨出秘密而已吗?
这绝不是被害妄想,我明确感受到了他在如此责难我,而且其中蕴含的并非只有愤怒之情,还混杂着悲伤,这更加让我没法坚持下去。
我、我才没……我试图反驳,但却如鲠在喉,甚至连嘶声都发不出来。
说真的,我没有这种打算,单纯只是想把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智慧与光辉,以及满载着蒸汽的文明世界展示给尤金而已。
作为侦探实习生,我不该是这副笨嘴拙舌的反应,但别说其他居心了,我就不该被他用这种表情拒绝啊。
我完全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感觉特别火大,也非常难过。
“——明白了。”
我稍微过了一会才开口的,一副已经放弃的口吻。
“好像造成了你的困扰,不会再邀你了。那么,我回家了哦。”
我话里带刺,匆匆抓过自己的包,没有再往他那里看一眼,就大踏步地踏在侦探事务所的地板上。
不过,我还是稍微撒了一点点谎,我果然很在意尤金,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瞥向了他。而那一刻的他,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寂寥,似乎也瞧了我一眼,但却不予在意。
而此刻就算我再跟他搭话,结果也只会被拒绝,绝对不可能顺利对话。即使是总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的我也明白这一点。
“再见!”
我大声说着,却又在握住门把手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
“啊,对了。”
会不会有点刻意啊?我心想道,同时向右转身。
“怎么了?”
尤金出声,真难得。我本想回他一句“什么事都没有”,但这可不利于我突然想到的作战。
“反正我要回去了,就打算稍微学点东西……想把那个附带有留声机的书借回去,先生说过的吧,我们可以随意使用放在那边的东西。”
"……"
尤金没有说话,轻轻点点头,是信了我的话吗?总之我先打开了通往下一个房间的门,进入了有些昏暗、带着淡淡霉味的房内。
那里堆积着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书本,但我的目标却另有其物。
其实在实习到岗的当天,我就把打扫和整理全都包下了,所以很清楚这里有什么,就算再暗一点也没关系。
我快速把目标物搜集好,塞进包里,再选了一本薄薄的书来装样子。
“回见啰!”
于是我不再回头,小跑着从侦探事务所的门口行进到走廊,乘上电梯,一口气下到一楼,打算直接走出玄关。但实际却没有那么做,而是滑进了侧边的一间房中。那是一间空房,而且可能是尚未经过改装,里面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所以门没有上锁——这些我都已经调查过了。
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需要避人耳目,因此想尽快办完它。
仔细看看,这个房间甚至连内侧也没有门锁,如果被人看见……总之我得赶快。
十五分钟后,我在侦探事务所的建筑物的周围等着尤金出来。其实就位置而言,我是完全暴露的,瞬间就会被识破是在给他一个埋伏吧。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凑巧。
现在,我没有穿裙子,而换成过膝的裤子,脚上是系带靴子,上半身则身着棉质衬衫,还打了领带,套了夹克。头发扎起来收在了南瓜帽里,并且把帽檐向下拉低,遮住眼睛。好!变装完成!
这样一来,女生爱玛•哈特里就消失不见了,现在怎么看都是一个男孩子!总之就是名侦探巴尔萨克•穆里埃的少年助手啦!
那么,尤金大概发现不了吧,就算他无视我,打算将我给撇下。只要他没识破我的变装,也就没法刻意对我采取那些对策了。
要是尤金一直窝在事务所里不出来,我这样监视他就是白费力气,不过我有五成以上的把握确信事情不会这样发展。
要说原因,那就是在我看来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即使表面上是唯穆里埃先生之命是从,但每逢有事就会倾向于单独行动。
前阵子吉恩•莫洛伊教授睡在密室内的床上,却被陨石还是陨铁击碎头部的案子就是例子,我敢肯定尤金知道什么,还会开展调查,而后有所行动。
换言之,穆里埃先生不在,我又离开了,我不认为尤金会浪费现在的机会。整体来看,他都那样拒绝我所提出的市内观光建议了,那么毫无疑问就是想独自行动。
独自一人干什么呢?虽说也可能是留在事务所内研究穆里埃先生收集的绝密搜查资料或者名侦探先生本人的秘密,但我敢打赌不是这样。
不管是那种情况,他都一定会外出的,因此我就这样守着就行。事务所那栋建筑物的出入口就只有那边的玄关处,尤金肯定会从那里出来。
现在已经一目了然。一方面,他并不知道我已经变装,光是这一点就让我倍感痛快,然而保险起见,还是要再确认下这身装扮的效果。
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呢?镜子,我需要镜子。我心想着,四下环顾,很快就找见了目标。就在我站的街侧,有许多小店沿街一溜排开,其中便有面对行人车辆摆着全身镜的洋装店。
果然是出于邻里之谊吧,那里贴满了剧目——《怪盗“行星”案》的演出海报,是以穆里埃先生与别名“千面之男”的不世出的犯罪者各自施展智慧、比拼手腕的事迹为蓝本而创作的。
我记得自己讲过穆里埃先生是变装易容方面的名人,而在本剧目的原型案件中,他也把这份本领与演技发挥得随心所欲,真正展现了何谓“变化自如”。普天之下皆盛赞,被搬上剧场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身为弟子的我自然也能办到。我一直都想这么做一次试试,那么实际效果如何呢?我内心充满自信,站到了那面全身镜前。
"……"
无论从哪看、怎么看,镜中出现的都是穿着男生款式的夹克和衬衫,系着裤子,用帽子尽量遮住脸的爱玛•哈特里。
(怎么办?这样可不像男孩子!)
没办法,我从口袋中取出一只扁扁平平的银色盒子,那是从侦探事务所里带出来的,装着供穆里埃先生随身携带的变装道具,包括画皮、化妆的调色盘和笔,还放了假胡子。
于是,我尽量注意不让路过的行人发现。话虽如此,我也没法制止路人啊,便用双手遮住脸的下半部分,把那个类似恺撒胡③的假胡子贴在口鼻之间。
这要是被瞧见了,可就成大问题了,所以我很快取下了它,所以胡子少年哈特里只存在了不过短短一秒。明明只有一秒。
“噗……噗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当我近距离看到镜中自己的脸时,却仍忍不住笑喷了,简直笑得停不下来,笑得肚子疼,笑得几乎倒地。不行……即使如此,我还是硬按住了嘴,掐紧了腮,拼尽全力保持严肃,但还是没法强压住已经涌上的滑稽感啊。
来往的行人们都一脸诧异地经过我的身边,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很奇怪。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其他人这么看着我。可笑个不停却是我的不对……
幸运的是,发生了一件足以令我瞬间止住大笑的事情。但不幸的是我的目标尤金此刻在玄关出现了。
“糟糕。”
我的脸色一下子刷白。
预测完美命中,本该感到欣喜吧。是时候采取下一步的作战行动了。
尽管笑意紧急退潮,但不论怎么想,我都太扎眼了啊。
“他、他没看见我吧……”
没看到也好,怎么也好,在对门的洋装店外头有个拧着身子,忍不住扑哧扑哧笑的少年或者少女,肯定会被人怀疑。
要是抱着这种心态瞧过来。不,就算不用细看,也能毫不费力地识破那个狂笑的家伙就是我。
我始终背对着他,谨防脸被看见。这可真是奇怪,所谓变装,本意明明就是为了不用做这种事啊。
而且不论如何隐藏面容,人类还有“身形”这一属性——即使是背影,只要是亲近之人即可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因为担心这样的事,我摆出了古怪的姿势,扭着身子,对身高和肩宽做了伪装。
这样持续了多久呢?大概有十几秒,感官上的时长却是远超于实际。随后,我缓缓地回过头去。
尤金还在那里吗?我极度恐惧,如果他带着刚才那样的表情,再加上轻蔑与冷笑
——看吧,果然。
我不禁觉得他正盯着我,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也不可能始终维持这个状态,最要紧的是这个姿势实在难受,我的关节都开始痛了。
(好,那么就来数数字……一、二、三!)
我在心中默念,随后用力猛地回身。
意料之外的是,背后没有任何人。刚才尤金还在玄关前,但现在已不见踪影。而左右来往的行人们则挡住了出入口。
“尤金!”
我叫出他的名字,随后只凭借直觉就跑了起来。
(这里应该有个车站……可是他会坐上驶往哪个方向的车呢……嗯,那就碰运气赌一把,走一步算一步吧。尤金肯定朝着我所认定的方向去了。要说理由的话,因为我可是巴尔萨克•穆里埃的弟子!)
2
嗡嗡……不可思议的声响传来,车辆一边发出嗡鸣声,一边在埋设于地下的管道之中疾驰。它比起连通北京和巴黎的空气压缩超级特快车来,无论是规模还是行程总长都要小得多,不过就原理而言应当是大同小异的,虽然我也不是太懂行啦。
我所清楚的是,这班地下铁道列车不管什么时候都很拥挤,座位全被挤在一起的乘客给占满了。当然,站着的乘客也满满当当,再加上腾腾的热气,车厢里简直就像是热带雨林似的。
再稍微深入这个“雨林”一点,就能看见人群如同长势茂密的高大树木、灌木,繁盛的叶片与蔓草等般重重叠叠,而尤金就站在另一头。
在满载如斯的人群之中,他看起来还是极度孤独。当然,在场的几乎都是陌路人,但尤金是特别的,我不由觉得他仿佛被世界所隔离、所孤立,而他似乎也同样拒绝着整个世界。这种感觉在今天尤其明显。
他的侧脸还跟往常一样不带表情,即使列车摇晃,即使和其他乘客相撞到一起,也不见任何变化。不过不可思议的是,仅从这副光景来看,我感觉他很习惯这座大都市,已经能无障碍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了。来自其他地方的人自不必说,明明就连在这个街区里长大的人,也有很多的事搞不清楚……
不管那些了,他究竟打算去哪里?
这条线路沿线有很多值得一去的场所,因此才排除万难铺设了地下铁路,所以他要是一开始便接受我的建议不就好了吗?
(难不成,他真的只是想观光城市?)
我突然就想起了这个,尽管有点跳脱,但总觉得也并非不可能。
虽说他刚才是那种态度,不过果然还是想看看自己生活的街道吧。而且还要算计着我不在的时间,一个人悄悄出门。什么嘛,前半个理由还让人有点开心,后半个简直气人。
要是这样,我或许也不用变装去跟踪他了。索性表明身份,就像一开始预想的那样做个观光导游?不对不对,这当然无法实现,毕竟我穿成这副德行。
正当我慢悠悠地想着这些问题时,列车“哐!”地一晃,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而且还切换了我脑海中的回路。
(对嘛,肯定不是这么单纯的理由,他这趟外出绝对不是为了什么……市内观光。)
我狠狠咬着嘴唇,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念道。
让我的想法产生变化的,是对那起莫洛伊教授凶杀案进行现场搜查之后的仅有一幕的回忆。
那时候,我和尤金暂别穆里埃先生与戴亚斯警部,准备一起回侦探事务所,途中他却把我甩脱,急速赶回案发酒店。当然,因为被落下就哭哭啼啼,可不是我的作风,我就追在他后头,冲到了杀人现场的七楼。
然而,尤金却是奔着八楼大厅去的。那时的他显然在调查什么,很可能就是有关于该酒店内的杀人案件,可结果他却大叫着:“爱玛,趴下!”
喊叫的同时还将我扑倒,我俩一起滚在地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尤金对此三缄其口,不管我怎么道谢,怎么询问,他的嘴巴都跟贝壳一样闭得牢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