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奇记者在我头上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后来,他结结实实地猛摔到了地上,就像被翻过来的虫子似的乱挥着手脚,让我不得不对他呼痛的话感同身受。
“痛痛痛痛痛痛……太过分啦,这么突然的,真的太过分啦!明明我什么都没干……啊好痛啊啊啊啊!”
听他这么说,我才头一次意识到——
(什么都没干——说起来,倒还真是!)
我是觉得他会从背后对我做出“双肩下握颈”之类的,被父亲称为“粗鲁”的举动。可是细细想来,他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并用了一点点力气而已。
其实他像刚才那样偷偷摸摸地跟着我的行为,已经足够称为“粗鲁”,不过我似乎还是做得过火了一点。
克劳奇记者皱着脸,总算能爬起来。他一边起身一边说道:“人不可貌相啊,你居然这么强,我算是败给你了,该说不愧是穆里埃侦探事务所的实习生……说起来,你的父亲‘极光号’船长也是出了名的英雄豪杰。不过说到‘极光号’啊,在下本•克劳奇上次在第二码头也遭到了很过分的对待……好,那是谁害的来着?”
痛点被抓,我一下子噎住了,答不上话。要是他夸我与看上去的一样强悍,我的少女心反而会不愿承认。
“那个,所以说——”我非常警惕,谨防他再说些什么奇怪的话,“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闻言,克劳奇记者停下了掸着尘土的手,好像想起了什么答道:“对了对了,我是有事要找你。那什么……哦,根据最新的报道,这件事我也进行过详尽的材料收集。听说杀害马尔巴拉教授的手法,与吉恩•莫洛伊教授遇害时一样都使用到了以太螺旋桨,只不过这次并非将凶器向爱迪生-特斯拉空间‘渗出’,而是把空间给扭曲了,是这么个说法吧。可是,在上次的案件里,住在同一个酒店里的雨果•西蒙博士已经被当作嫌疑人拘捕了——”
“等一等。”
我慌忙止住了他的话头。的确,穆里埃先生明察秋毫,指出西蒙博士就是莫洛伊教授被害一案的犯人,但此事至今都没有公开,既然如此,他怎么会知道?
“克劳奇先生,是这么称呼吧?”
我差点就不自觉地将胸中涌起的疑问直接抛给了对方,又赶紧打住念头。怎么能这么简单就被你套出话来?我振作精神,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你是说那个什么博士是嫌疑人吧?我可不记得从穆里埃先生或者戴亚斯警部那里听到过这种说法哦。”
“又来了,对大人装傻可行不通。”
本•克劳奇对我优秀的演技施以一记轻笑。
“重要嫌疑人已经拘捕归案,只不过尚未发表而已。我们干新闻这行的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会到案发现场的酒店仔细打听一番。以那天为节点,排查被害人身边有没有人失联,西蒙博士自然而然地就浮出水面了。”
“原来如此……所以呢?”
我还在拼命努力虚张声势。
“问题是西蒙博士不仅没有杀害莫洛伊教授的动机,能不能找到他在酒店的庭院里使用蒸汽驴子来发动以太螺旋桨的证据都不好说。至少我是怎么都没找到蒸汽驴子在案发那晚被人使用过的痕迹,没有发现两者之间的关系。那么,以他名侦探穆里埃的身份,这样的做法不是很奇怪吗?不过我的运气不错,之前你还欠我一顿,现在你既然加入了穆里埃侦探事务所,那我就来问问你呗。”
他的指摘让我大吃一惊,我的心底也正沉淀有同样的疑问,感觉像是被他一口气捞了起来。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受他诱导。
“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回答吧?”
我带着一丝挑衅的口气直说道。虽然也出了一身冷汗,担心自己是不是讲错话了,但幸好克劳奇记者并未动怒,反而是我自己更为滑稽。
“说得也是呢。”
他有些没憋住笑了出来。笑过一阵之后,他又像命中目标似的加了几句:
“但从你的反应已经能看出来,你也有相同的疑问,我们算是同志。不是吗?算了,再者就是这次马尔巴拉教授遇害,他也没有指出以太螺旋桨是怎么设置的,被放在哪个地方,又是由谁操作的。没有证据便无法控告嫌疑人,这么失策可不像是穆里埃先生。”
“才不是什么失策啊!”
我不自觉就对他的话进行了反驳。
“穆里埃先生之后说过:‘为了杀害马尔巴拉教授,只需发挥以太螺旋桨扭曲空间的功能即可,而且没必要将宇航飞船所用的那种大型引擎带进现场。犯人只要能将自己与目标之间的弯曲空间搞得笔直,制造出投掷凶器时毫无障碍的环境即可,因此不需像莫洛伊教授被害案一样大费力气地,把凶器陨铁从一楼弄到七楼。因此,只要有办法发挥一定程度的效力,极小型的装置便已足够。’”
“但怎么让这装置动起来呢?接上小型蒸汽设备吗?或者简简单单的,就靠人力手动或者上发条什么的,他是这么说的吧?”
克劳奇记者紧追不舍,不给我丝毫喘息的空间,我也不知不觉开始意气用事。
“还不清楚,不过在调查回廊的时候,发现调节温度用的管道有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穆里埃先生说有可能就是由此获得了驱动力的——啊,不好!”
我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就说了多余的话,慌慌张张地掩住嘴,当然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啊。”
我看向克劳奇记者,他正嬉皮笑脸,一副坏坯子表情,往随行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嗯嗯,是这么回事啊,能算独家了呢——哎呀,别这么生气啊,小姐,跟我们记者斗智斗勇也是侦探的重要工作哟。”
他把脸从笔记本上抬起来,带着微微一丝歉意说道。看样子他倒也不是坏到骨子里了,但果然不能原谅的事情就是不能原谅。
“……我已经没话好跟你讲了,再见!”
我一个转身,背对向他,大踏步地走开去。我满心以为他会厚着脸皮继续跟上来,但他却立在原地。
“这样啊……”
他暂停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穆里埃侦探身上还有更大的谜团。他向来是以堪称百发百中的势头把经手的案子全部解决,但现在一件接一件的都是悬而未决。哎呀,顺便说句,那些成功破获的案子可都是在你们加入侦探事务所之前的事。当然,既然你也算是他的弟子,我想这些你还是知道的……”
他话里有话,用意也很明显,太过明显,可是……
他是看透了我的想法吗,还是根本没有多想呢?总之,他又继续说下去:
“跟上次的案件一样,那两起都是在人力无法触及的地方发生的不可能杀人案件。要么是在牢固的密室深处,要么是在众人的环视之下,而且两处都没有留下犯人的踪迹——”
这时,我没有再理会他的话,毫不犹豫地往前进发,直到听不见他的声音为止。但即使如此,他的话里还是有一个词组尖利地刺激着我的耳膜,让我停下了脚步。
“不可能杀人……也就是说,那也是个密室吗?”
2
“首先,必须一开始就先交代清楚的是——”
本•克劳奇记者向我介绍了现在非常流行的“另一个世界”,是一家咖啡店兼餐厅。
我本已做好心理准备,想着他会带我去更古怪的场所,以至于现在有些扫兴。至于我做了什么心理准备,其实就是这次会更不留情地对他施展柔术的决心。
“经营着矿山企业的富豪兼探险家、业余地质学家乔治•马克西拉先生在自家的浴室里去世,死因无法理解。”
在近乎满座的店里,他突然就说起了这么危险的话题,但不必担心会被其他客人听见,因为我们边上就是蒸汽播放机,音量之大对得起它的体积,正播着最新的流行歌曲。
拜其所赐,我得探出身子去听克劳奇记者说了什么。
(是“伟大交响乐团演奏的歌剧《轨道上的音符》序曲”——据说是“紧急从巴黎取来钻孔圆盘的热门新曲,广受好评”,不过放这么大声就没人管管吗?)
蒸汽播放机带有一块活字公示板,我横瞟了一眼板上显示的歌名,不由得发起牢骚,克劳奇记者也连连发声:“啊,真是吵啊!”
吵得他都闭了一会儿嘴。
毕竟,这出歌剧在巴黎演出时全权交由人型自动乐器,人称“蒸汽演奏会”,又名“机械节拍演奏会”,取得了相当好的评价。
这种类型的音乐会,除了现在正在播的《伟大•交响乐(后略)》,还有“为二百枚长号而作的乐曲《爆发》”“我和非我——C大调哲学交响乐”等曲子,据说是把向来淡定的巴黎时尚男女们都吓坏了。然而我光是看到上述前一首的曲名就会觉得鼓膜刺痛,等读第二首曲子的名字时基本就是脑子抽痛。
顺便说句,这家店的店名似乎取自著名大画师格兰威尔①的画集《UnAutreMonde》,其中载满了异想天开的画作,每一页都是才华横溢的奇思妙想,而其中占据中心的位置的是——基于夏尔•傅立叶②的预言而描绘的未来蓝图。
傅里叶先生是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法国思想家。我们多少都接触过能使人生愉快而自由的“情感引力”,他是该“引力”的倡导者。
这家“另一个世界”店内的墙壁上有许多从这本书上摹写下来的绘画,两者间很明显是有一定关系的,而且通过这些图还可以预见地球的未来将会非常美好。
随着世界的进步,自然与人类将愈发和谐,动物们会自发排成队列来为人类效力,比如行进的鲸鱼可以充当观光船,让我们乘在它的背上。这一点,傅立叶与大画师格兰威尔已经说明过了,叫作“反鲸”。
不仅如此,还有天空中的云雀、画眉鸟、鹌鹑等野鸟会变成烤串,如雨点般落下。树上结出的果实是浸润了朗姆酒③糖浆的蜂蜜蛋糕,或俄罗斯风味的夏洛特蛋糕。泉水是滚滚涌出的香槟,北极的冰山是柠檬果子露——但遗憾的是现在还是得花钱才能吃吃喝喝。
“嗯,我们继续。”不得不代替未来的地球请客的克劳奇记者等到奏乐声稍微降低一点才继续说道,“刚才说的马克西拉先生呀,也是怪人。为了获取工作之外的灵感,他每晚都会在特制的浴室里泡上很久,这已经形成惯例了……”
马克西拉府上的浴室和主宅之间由一条短走廊连接,打开浴室门直接就是更衣室,再接着往前就是浴场,那里集聚了相当奢华的兴趣取向。罗马风格的石柱和雕像就寻常地装设其间,瓷砖铺设的面积很大,大到贴满整个浴池,里面备着满池的热水。
马克西拉先生把开发矿山、调查地质时发现的稀有岩石作为地基使用,又将它们埋入人工洞窟的内壁和顶部,接着再在其中凿出饲养水槽,放入珍稀鱼类,由此创造出了本不可能存在于世的空间,已经可以说是为所欲为。
然而,该浴室的重点正在那浴池之中——置于室外的特别定制的锅炉和水泵永不间断地提供热水、注入浴池,这热水由各地的温泉成分浓缩而成,马克西拉先生会根据当天的心情选用,有时也会加入一些名牌的洗浴产品。
事实上,这也是马克西拉公司计划面向一般家庭发售的新商品,不需出远门也能享受温泉,还有促进健康的功效,而且他身兼宣传工作,每逢机会便宣扬“这正是健康的秘诀”。
当然,他的洗澡时间长于人均,一旦进入浴室,再快也得一个小时候才出来。虽说洗浴期间他并无太大动作,也就是放下出入口处的门闩,只留自己一人在内冥想、游泳,或者读书写作等。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别人也只能信了,不过事实八成不是这样。
原则上,他入浴以后就禁止外面叨扰他,但以防紧急事件,墙上还是开了一个直径仅三公分的小孔,孔中穿绳,从外面拉扯它的话会有一个小铃铛响起。另一方面,浴室内部也安上了同样的装置,似乎是为了防止在泡澡或做其他事时出现不适而准备的。
乔治•马克西拉先生本身没有心脏病或其他疾患,大家也知道他只不过是喜欢泡澡而已,虽然偶因急事而从外部呼唤过他,但他从室内响铃求助的情况却一次都不曾有过。
那个攸关性命的夜晚也是,仿佛会没有任何异状地迎来明天。
事发当天晚上九点过后,马克西拉先生跟往常一样,也没有携带必须过目的文件和材料之类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异常。
于是,在家中无人发现的情况下,过了三个小时,不知不觉这一天即将结束,家人也准备就寝,这时才发现一家之主不见了。
当时,疑声四起,大家到处寻找、互相询问,发现谁都没见过马克西拉先生出浴。也就是说,他似乎没有离开浴室。
什么呀,原来在洗澡啊。大家这才安下心来,不过还是有人表示担心,认为这不寻常。总之,先从外部拉绳,让铃铛响起,却没有任何回应。
室内传出了“丁零、丁零”的声音,照理说马克西拉先生不会听不见。
铃铛还在响,浴室内依然没有回音,也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不管怎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隔着门能听到的也只有“哗、哗、哗、哗……”的注水声,没有那种正在清洗身体或泡在热水里的声音。
“这,这岂不是……”
人们突然开始心慌,一迭声地敲响门扉,呼喊着可能还在浴室中的马克西拉先生。最初众人还比较顾及礼仪,接着便大喊着粗暴地胡乱拍门,都快把门板给拍断了。
可是里面依然没人回话。大家又试了试能否从缝隙中把门闩取下来,却无功而返。
又过了一会,从庭院绕到浴室后墙的家人从高处的窗口往里望去,然后跑来报告结果。
据他们说,马克西拉先生背对着窗户,肩部以上露在水面之上,双臂搭在浴池边缘,呈现向后靠的体势,整个人定住不动。他们试着拧动窗上的小把手,却上着锁,没法打开窗户,只能隔着玻璃勉勉强强地看到如上所述的情状。
如果面部直接扑在水里,那当然是出大事了,但从目击情报来看倒也不是很迫切的局面。或者该说,大家不愿往坏处去想。
马克西拉先生要是在泡澡时睡着了,倒也难免担心他泡昏了头,现在已经陷入昏迷。
情况已经事不宜迟。虽说要是把他亲自设计并定制的浴室大门破坏掉,可能会惹他发火,不过现在可是关系到一家之主安危的关键时刻,大家还是痛下决心撞开大门,一口气冲进浴室。
下一瞬间,他们眼前出现的是沉睡在热气氤氲的浴池中的马克西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