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安详地沉眠着。任凭家人如何呼唤、如何叫喊、如何拍打和摇晃其身,他都没有再睁开眼睛。这下大家越发焦虑,拼命想把他弄醒,但这时他却“扑通”一声掉入热水中去了,而且即便如此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没错,也就是说——”
本•克劳奇记者略微停顿一会,做出思考的状态,紧盯我的眼睛。我则迅速接下话题:
“也就是说,马克西拉先生他已经死了,是吧?”
刚要总结性发言,却被我这一问给抢走了,他满脸都表露出失落。我没有顾及那些又继续追问:
“那么死因是什么?有外伤吗?门闩不能从外面挂上吗?窗户锁也不行吗?”
“嗯,这个嘛……”
克劳奇记者噎住了,有些怨怼地看着我,不过还是很快调整了状态。
“是啊,首先,遗体上没有任何伤痕或疑似伤痕的痕迹,窗户上的锁和门闩也一样是从室内上锁,不愧是马克西拉先生讲究到细节的建筑物呀,每一处的门窗都非常坚固,缝隙都找不到呢。所以你提的问题答案都是否定的。”
“那么……”我有些迷惑地说,“不是自然死亡吗?就是那种,热水泡得太久了,突发心脏病什么的……”
“嗯,起初也有人这么认为,可是马克西拉先生只有四十多岁,而且还因为工作和兴趣常走山路,体魄强健,尤其是每天浸泡温泉,身体打理得非常妥帖。虽然也不能就认定他绝对不可能猝死,只不过……”
“只不过?”
我探出身子。
“他的死亡姑且被当作病逝处理之后过了几天,警视厅接到一封信,署名竟是乔治•马克西拉先生本人。”
“咦,难道是……死者寄来的信件?”
本来还是彻底的罪案实录,途中却仿佛变成了怪谈。面对这种令人始料不及的展开,我一边侧头表示疑惑,一边禁不住地感到一阵恶寒。
“哈哈哈哈,你放心吧,没有什么怪力乱神要素呢,要说吓人,指不定还是我这边的情报要可怕多了……”
说着,便又陷入了他招牌式的佯装思考的状态,但我怎么会由着他呢?故意用慌慌张张的语气截住了他的话头。
“不是死者的来信,那就是活着的某人代马克西拉先生投递的啰?”
“嗯,可以这么说吧。”
克劳奇记者答道,脸上带着败兴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又来这套”。
我接着转换话题,继续说道:
“马克西拉先生还活着的时候将信件托付给某人,也许是非常信赖的朋友,也许只是花钱雇来的陌生人,他拜托对方说如果自己发生意外,就请对方将这封信寄给警视厅。随后,那人得知马克西拉先生在浴室中身亡,也没查明死因是否可疑便忠实地履行约定。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我说的对吗?克劳奇先生。”
“啊,是,就是这么回事。”
他的表情半带佩服,又在余下一半里混杂了四分之一呆愣哑然。
话虽如此,也不是什么值得佩服的事情。能够如此之快得出结论,都要归功于我以前读过的小说、看过的连续剧里常有如此的剧情,像是说着“如、如果我被杀了,就把这封写下全过程的信件交给当局”,就是这样。
不过,光是想象一下当事人写了遗信,还不得不托付给他人的心情,我便感到一阵心痛。当死亡真正来临时,当事人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那,那么,信上写了什么?”
我发出了提问。这个情报大概是克劳奇记者自己查出来的,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嗯,警方不想公开这封信,我也只是偷偷跟人打听了内容……好像是这么写的:‘总之呢,这阵子我感觉身边好像有可疑的人影,类似的事在我的工作之中也不算罕见,幸好都没酿成大祸就解决了。这次大概也会是同样的结果,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要是我死了那么请务必解剖我的遗体,确认死因。’啊,顺便多说一句,出于谨慎,写信的笔迹和使用的信封、信纸、墨水等全都经过鉴定,就是马克西拉先生本人的。”
如果自己死了那就送去解剖——这绝对不是寻常小事啊。我心中莫名打鼓,继续问道:
“这,这么一来,解剖的结果又怎样呢?找到他杀的证据了吗?”
“嗯,说到这个啊……”
克劳奇记者皱眉,稍稍止住了发言。不过与其说是他的话术,我更认为是他个人感情的表现。
“从结论来说,死者完全没有受伤。通常在浴室去世的情况,不外乎脚下打滑结果摔到了头部之类的重要部位,或是被浴室里的岩石什么的割伤等,可是这次完全没有这样的痕迹。最后能想到的死因也只有入浴过程突发心脏病身亡了。总而言之,它被归为‘寿命完全就是天定’,某些看不到的存在用冰冷的手猛地捏住了死者的心脏。”
不得不说,这是绝妙的形容,但也透出了他的恶癖。不过以他的发言为契机,我脑中倒是出现了一种想法。那个被捏住的“死因”,莫非不是心脏——
“肺部或者其他呼吸器官呢?没有什么异状吗?”
我如是问道。但克劳奇记者歪着脑袋,有些困惑:
“你说肺和其他呼吸器官?还有什么?”
“是啊……”,我点点头,“刚才也跟克劳奇先生你问过……你说案发现场的浴室门窗都是从里边上锁的,除开为了拉响铃铛而打通的穿绳孔便再也没有能和外界互通的地方吧?”
“嗯,的确如此。虽说不是第一时间,但我本人也去过现场,关于这一点确实无误。”
“可是……只有一个地方例外不是吗?要是没它,浴室就太过封闭,对里面的人也不方便得很啊。”
“例外?哪里?”
克劳奇记者看起来有些意外,摸起下巴,不过很快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浴室里没有的话就不方便……啊哈,是排气口吗?难道说,犯人的侵入和逃脱都是通过那里实现的吗?嚯……确实顶部有排气口,不过它非常小,而且管道九拐十八弯的。别说人了,就算是训练过的猴子也没法通过的哟。而且最主要的是,就算用上猴子又如何呢?”
“不,我说的不是那里。”
我缓缓地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继续道:
“克劳奇先生,你之前就说过,马克西拉先生在自己引以为傲的浴室里安上了通过外部的锅炉和水泵来供给热水的设备。这就是说,有了这个供应热水的管道,也就有了接通浴室内外的通道,没错吧?”
“啊,啊啊,确实。”克劳奇记者一边点头,一边有些讶异地答道,“像你说的,金属管道从建筑物的外壁,穿过浴室内用于装饰的岩石,接通进来,灌入热水。然而,它说到底也只有这个用途,所以比排气口的管道还细,撑死了也就几厘米的直径。然后怎么说呢,在长长的棒子前端绑上凶器,通过这些热水管道‘嘿’地一下刺杀死者吗?很不巧,这些管道是接在锅炉和水泵上的,不可能插进任何东西。况且被害人,姑且这么称呼他,就连被蚊子扎那样细小的伤口都没有呢。”
“但是,比如说——”克劳奇记者言下之意就是我在说傻话了,我也不管两人的年龄差,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解释道,“通过管道,还是有可能将毒气灌入的吧?而且别说气体状态了,就算投入会溶解在热水中随后在水面上产生气体的药品也不会被注意到的。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些情况呢?”
“这、这个嘛……就那样呗。”
克劳奇记者被我这种小姑娘的“解说”弄得有些招架不住。
“要是有人这么做,那么死者可支持不了多久吧?这正是在无处可逃的密室中才能成立的手法。”
他并非出于恭维,而是真心佩服似的说道,还轻轻吹了声口哨。这反应真不赖。
(莫非,莫非是说……我的推理命中了?)
我不知不觉就厚着脸皮开始思考这些。不,暂且不论我的推理是否正确,至少我让眼前的职业记者都能接受了,虽然还不够严谨,但还挺令人高兴的。
然而,克劳奇记者却又带着一脸遗憾的笑容开口:
“……亏你好不容易想出这样的点子,可就我所知,马克西拉先生的肺中并未吸入致死的气体,也不见因此而产生的出血或组织损伤。况且,要是有人用了毒气,那么后来涌入现场的人们按说也吸入了同样的气体才是,就算不至于丧命,也不会毫发无损吧?”
“是吗……”
如此轻易就堪破真相果然不可能,但我也不能认输放弃。
“那么,不是气体,而是用液体又如何呢?嗯嗯,对了……把那种经由皮肤吸收从而危害身体的毒药溶解到热水中去呢?或者说,把那些非得口服才会有效的毒药换成往水里加上几滴就足以致死的剧毒之类的,这下子就能通过热水供应管道流进来,而且若是在马克西拉先生入浴之前就偷偷混入毒素也一样有效——对吗?”
“不行呢。”克劳奇记者就像是回敬之前的行为,毫不留情地予以了否定,“如果这样做的话,死者的皮肤和内脏没有发生病变岂不是很奇怪?还有,他甚至留下信件也希望进行解剖,警方便将其当做特殊案例那般解剖得特别仔细,结果没有找到这类毒药或者因毒药而产生的病变,随后又进一步调查了浴池里残留的热水,除了温泉成分之外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物质。”
“所、所以说结果呢——”
我颇为失望地问道。
“不错,结果就是,马克西拉先生的死亡被断定为不存在任何犯罪要素。警方自不必说,家人和其他相关人员也都不得不认了,只有一个人还对此抱有疑问。”
克劳奇记者的话让我心里突然一紧。
“呃,莫非是……”
后续的话我该明白的,但就好像嗓子里有什么在牵制着似的不让我说出口来。
“是的,这个人正是巴尔萨克•穆里埃。受警视厅的戴亚斯警部所托,名侦探穆里埃接下了乔治•马克西拉一案。”
“可、可是。”
我稍顿一会,对克劳奇记者那明显意有所指的话语进行了反驳:
“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吧?有重大案件就找穆里埃先生——找我们侦探事务所的穆里埃老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闻言,他有些嘲讽地苦笑道:“是呀,嗯,不过问题在于之后……不,关键是他接手后却没能解决的案子,后面还有第二件,我这不是正要说嘛。没错,那个啊……”
本•克劳奇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做了铺垫,随后开始讲述第二起案件——
3
——光是听别人讲述,我还是无法相信。这种如同奇迹般的展开,不,该说是噩梦般的惨剧。
那天,由众多学院和研究机关所组成的伦敦大学校园,还沉浸在午后悠闲的氛围之中。可能正值用毕午餐的时间,任谁都有些瞌睡感。
在我的印象中,大学生活要比自己上的技术学校更为稀奇、有趣得多,实际上《格列佛游记》④相关的某个学院就在这里进行着“‘赤脚逃脱’计划”的主题研究。
比如说,他们在研究将热能、光能、声能、水力、风力等各种能源全都保存起来的储蓄机,还有能够变出任意形状的变形机。计划在非洲的乞力马扎罗一带建造超大型大炮,从那里发射十八万吨的炮弹,利用后坐力来拨正倾斜的地轴,从而消灭反复无常的四季变化,总之进行的都是这样危险的逃脱计划的研究。若是计划成功,冰封之下的北极可以成为肥沃的原野,可是这样一来,从北极顶端流淌下来的柠檬果子露可怎么办,让人担心。
有希望尽快完成研究的项目,怎么想都是——动物语言。每天都会与各种鸟兽对话,记录下来制作辞典,过不多久就会在小学课程里开展“动物语言”课。这样人们就可以跟狗、猫,或者猴子之类的自由对话,特别是能担任人类助手工作的狗,着实令人期待。
案件就发生在充满着奇思妙想与敏锐才智,散发出独特氛围的环境中——那些并列成排、横贯校园的校舍与研究楼的其中一栋的某间屋子。
案发现场是位于四层的一间小研究室,室主任是一位名叫马蒂亚斯•托利马的工学学士。
马蒂亚斯•托利马作为研究者,在应用蒸汽工业学领域备受期待,同时也是一名能干的工程师。虽然有着略为古怪,或说是不切实际的一面,但他还很年轻,而且颇为英俊,周围的人也对他很有好感。
那一天,托利马工学学士独自一人待在研究室里,迎接一名访客。
没人知道访客的来意以及二人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不过双方都不曾拔高嗓门,同走廊上的其他研究室的人也没看到或听到诸如争执之类的动静。
然而,就在那位访客离开之际,有人目击到托利马学士站在门口目送对方。他这时看起来还没什么不对劲,随后回屋、关门,门后还传来了上锁的“咔嚓”声——仅此而已。
大概约三十分钟内没有出现任何情况。期间,四层各个研究室内的人也都没有踏上过走廊。当然,这种说法是基于采信他们证词真实性的情况。
关于之后是否又有人造访过托利马学士,没能得到确凿的证词。仅就获知的部分信息而言,并不能够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进行解释。
一切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开始。
“嘎啦啦啦!”安静的研究楼突然响起玻璃碎裂的猛烈声响。紧随其后的是——
“怎、怎么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的声音!”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齐奔到了走廊上。人数还真不少,也难免吵吵嚷嚷的。
“难道是爆炸?”
第一时间产生这种联想的人绝非少数。说起来托利马学士的研究室里有用到各种危险物质操作机器,或是进行试验,一旦发生失误,可能就会引起爆炸。
要是出现这种情况,那么说不定还会有第二、第三波爆炸,必须要赶紧避难,但似乎并非是这么回事。
总之,出于对托利马学士的担心,大家尝试着打开他的研究室门,可房间却从里面上了锁,怎么都毫无反应。这下,大家不得不合力撞了上去,硬是取下歪斜的大门,冲入室内。
“啊!”
下一瞬间,所有人都震惊得呆立当场。当时,门口正对着的是面向校园大道的窗户,往窗外看去,只见……
然而,他们所受的惊吓,与研究楼外的人们相比还不算什么。因为——
“另一方面,几乎同一时刻,研究楼外的人们所见到的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