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已经无法做到像之前那样不发出任何脚步声或其他声音,小心翼翼地进门,眼下的我由于焦躁,注意力有些涣散,踢飞了放在尤金工位脚下的垃圾箱——号称是垃圾箱,其实就是个特别大的圆筒形金属罐。
咔啷咔啷……它倒地滚走的声音大得夸张,我手忙脚乱地紧追其后,在它撞上墙壁之前摁住了它,里面的纸屑却在我好不容易打扫干净的地面上散得到处都是。
我难为情地开始收拾,发现这是昨天追着尤金去新水晶宫,进而遭遇到那里发生的案子之前,两人一起做剪报时留下的报纸残骸。
我“哎呀哎呀”地叹着。当我将这些碎纸拾起,一把把拧成团扔到垃圾箱里时,一张奇特的纸片闯入眼帘。那是被撕成几厘米大小的报纸一角,印着三行广告词。我漫不经心地看向纸片背面,上边有一行没头没尾,看起来没什么意义的文字。
然而当我再次将纸翻回正面,打算把它捏成纸团扔掉的前一刻,突然注意到那三行并列排列着的广告内容虽十分简短但却像是谜语一般,全文如下:
明天白天告知O教授NCP
来IVB回廊的休息所
你的活路正在那里
“这、这是……”
我不禁发出了声,又匆匆忙忙咽下了剩下的话语。
(NCP——New Crystal Palace就是新水晶宫的略称吧?那么下一行的IVB,IVB又是什么?啊,莫非是……)
我取出厚重的辞典,急匆匆翻开书页,纸面上如是说“无脊椎动物——Inverte-brata”,我的直觉得到了证实,所谓“IVB”就是从这个单词中抽取出的三个字母。
是的,我应该没有看错,这条信息正是在邀请不幸的马尔巴拉教授去往他的死地。
在每日派发的报纸一角用三行广告语进行秘密通信,这在侦探业界是常用的模式。从这些例子来推,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马尔巴拉教授在拜访了托利马工学学士的研究室之后,很快就知道学士凄惨地死去了,并且死因不详,便如克劳奇记者所说的那样潜伏在了某处。
但他后来又看到报纸广告,完全被“你的活路正在那里”这句邀请欺骗,等到了约好的场所,却在歪曲空间的诡计之下被投掷过来的匕首所杀。
可是,尤金也发现了同样的内容,说不定正是在剪报期间看到的。幸好他之后获准下班,便去了新水晶宫,在马尔巴拉教授的被害现场等着教授本人……
不过这样一来,疑问又增加了。为何尤金看到把马尔巴拉教授约出去的三行广告词会想要赶到现场去呢?之前莫洛伊教授被害案件也是这样,他一个人折回凶案现场到底是打算调查什么?
还有,如果在资料室的文件夹中挑出马克西拉先生和托利马学士的死亡相关记录进行翻阅的人是他,那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四起案件之间到底如何关联?尤金又怎么和它们扯上关系的?
我继续琢磨着,不,不如说是继续困惑着才比较恰当吧。
总之就因为这个状态,我耗了很多时间,最后连自己的处境都给忘了,没注意到有个人影已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站定不动。
"……"
我大惊失色,双眼圆睁,身体僵硬。那个人影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完全没有表现出存在感,直至被我注意到的那一刻。
那副端正的相貌看起来只是跟平日一样面无表情,但却又有些不同,好像带着一丝悲伤又寂寥的笑意,若有似无。
望着他这副通常不会给人看到的表情,我总会有些沮丧。
“好吧……”
我在心中默念,随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这句话已经在我的嘴边转了好多次,却一直没能问出口。直到今早,我才确信不说出来是不行的。
我坚定地凝视着他,问道——
“告诉我,尤金,你是谁?”
它,若问其名,乃是《一千零一夜》⑤里的“魔神伊夫利特”⑥。
明知它拥有恐怖的力量和扭曲的本性,一旦在现世获得解放,便无法再次被塞回封印它的容器之中,可愚蠢的智者们却还是破开了封印。
之后,正如“魔神”所想,有权有势之人投以大量金钱,满口甜言蜜语,给予了它崇高的地位和优渥的待遇。而无力者们却只能一味恐惧和战栗,很快就被逼得只能放弃希望,接受现实。
再过不久,更加恶性的事件发生了——尽管它身为魔怪,有一些长处或优点也不足为奇,可这些却被大肆吹捧,信众的胡言乱语持续不断,号称接受它,与它同在将是何等美妙之事。
如此一来,即使不愿受到可怕的对待,但离开它就会万事皆毁的“常识”已然形成。那些对“魔神”指尖涌现的黄金目眩神迷,沦为其下仆的人们悄然且巧妙地将“服从”之外的选项消除了。
然而,“魔神”终归是“魔神”,它一次次地兴起灾厄,残忍地加害人类,但无论如何却都不曾有将之消灭的呼声响起——即使有,也只不过是极度微弱的呐喊。
奇妙的是,面对如此麻烦之物,“魔神”的同伴却不仅仅只有从它手里获得过好处的人。
理智之人嘲笑恐惧“魔神”之人,蔑视他们,甚至用各种手段欺骗和轻贱他们。明明这样做毫不利己,只是为了确信自己比别人更加贤明伟大,便口吐愚昧的言语,而且不断做着与之相符的蠢事。
而“魔神”——则很是喜欢那些不断增加的蠢材们。
有了他们的忠诚协力,“魔神”前所未有地威猛壮大,恣意散播着致死的疾病,从血盆大口中吐出的毒气,十分公平地将愚昧之人、欲壑难平之人,以及无罪之人一齐扫除。
之后,“魔神”又休养了一阵。不管怎么说,它是假人之手来发挥本领的,一旦消灭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奴隶们,那么它也会变得束手无策。
然而……过了不久,“魔神”便再次登场。
因为有人希望它重新出现,甚至不惜妨碍它香甜的睡眠。而且,这一次也准备了全新的舞台——并非它一度践踏过的乱世,而是一个本应永远无虞的纯洁无垢的世界。
译者注
① “格兰威尔”,即J.J.格兰威尔(J.J.Grandville),19世纪法国最著名的讽刺漫画家和插画家,《UnAutreMonde》是法语的“另一个世界”。
② “夏尔•傅立叶”(Charles Fourier)是19世纪法国哲学家、思想家、经济学家、空想社会主义者,著有《宇宙统一论》《新世界》《虚伪的工业》《论商业》等。
③ “朗姆酒”(rum)是以甘蔗糖蜜为原料生产的一种蒸馏酒,也称为糖酒、兰姆酒、蓝姆酒,常用于西点制作;“夏洛特蛋糕”(Charlotte cake)是一款经典法国甜品,由湿润的蛋糕底和蛋奶冻的蛋糕体构成,周围通常围着一圈手指饼干以固定,再加水果等装饰;“果子露”(sherbet)即果汁冰糕,也有译作“雪宝”“雪酪”“冰霜”等。
④ “《格列佛游记》(Gulliver'sTravels)” 是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创作的一部长篇游记体讽刺小说。
⑤ 《一千零一夜》(TalesfromTheThousandAndOneNights)为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又名《天方夜谭》(ArabianNights),既是阿拉伯帝国创建后阿拉伯民族精神形成和确立时期的产物,又是脍炙人口的世界文学瑰宝。
⑥ 《一千零一夜》中有一个故事讲述一名渔夫捡到一个壶,打开它后便发现魔神从中跑了出来,原来它被封印在壶里,还打算恩将仇报杀死渔夫。所幸渔夫运用自己的智慧,重新将魔神装回瓶内。
第七章
“尤金,你是谁”——“我才想问,爱玛你是谁”——雷恩先生造访——丢置在旁——再上伦敦港第二码头——皇帝、国王、族长们齐聚一堂——路易大叔的困惑——干掉“魔神伊夫利特”
1
“尤金,你。”
我轻轻地整理呼吸,下了决心,开口说道:
“你待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胶囊里,被我父亲担任船长的‘极光号’运到这座城市,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你之前在哪里做了什么?你打算说是在什么都没有的宇宙里突然冒出来的吗?还有你冒着窒息而死的危险也不肯从胶囊里出来,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拜托了,告诉我吧,否则你就别想往前走了,一步都不行!”
我伸开双臂,摆出一副此路不通的站姿,堵在尤金面前。
口中说出的是至今在心中翻涌,反刍过多次的疑问。然而,尤金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情绪,也不做任何回答。
当然,这也是在我预料范围之内的,所以也不能气馁。我继续向他追问:
“你为什么会来这个侦探事务所,我问穆里埃先生就能知道。但你之后的行动,在我看来却很奇怪。比如说,我们都离开莫洛伊教授遭遇悲剧的那家酒店了,为什么你要赶回去?你甩开我,到底是准备去调查什么?而且没去案发现场的楼层,去的是再往上一层的大厅,这又是什么原因?究竟是去干什么?你知道些什么吗?
还有之后在新水晶宫发生的事?你所以会去那里,是因为在做穆里埃先生布置的剪报工作时看到了这个是吧?”
我把那张印着“明天白天告知O教授NCP/来IVB回廊的休息所/你的活路正在那里”三行广告词的碎报纸推到他面前。
这似乎戳到了尤金的痛处,但他依然坚守沉默,我也没有手软。
“你虽然不知道发布这个广告是为了引出马尔巴拉教授,但你猜到大英生物园会发生事件,所以才去了那里?假如穆里埃先生那时没有看穿杀死教授的诡计,你或许就会被逮捕。还是说你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局?明知会有危险,却还是不得不去那里。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尤金依然不做回答,却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大概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感到不舒服。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他逼到这份上,但对此也不是完全没有负罪感。
果然,我也许不适合当“侦探”,读读故事就可以了。可是即使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半途而废。
“还有,马克西拉先生的浴室谜案和托利马工学学士坠楼谜案——也就是发生在我们到侦探事务所实习之前的两起悲剧,你也知道些什么吧?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四起案件据说存在共同点,要是有,请你把它告诉我!”
当我说出刚获取到的两个谜团的情报时,尤金吃了一惊。估计他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些。如此反应正说明他的确偷看过那些文件。
“你想蒙混过关吗?关于这一点,我还有问题呢。你偷看穆里埃先生的案件记录,看完放回去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刻意擦掉灰尘?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容易暴露自己的行为吗?”
当我指出这一点后,他先是一脸困惑不解,随后便露出了“糟糕”的表情。看来他在行动时完全没有料到,他居然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没有表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紧盯着尤金的双眼:
“回答我,尤金。”
稍过片刻,我再次向他发问:
“回答我刚才说的所有问题。然后告诉我你自己的事,至今为止缄口不提的所有事情!”
之后,即使他几分钟、几小时、一整天都沉默不语,我也铁了心决不后退。要是他打算逃跑,那我也想好了,无论到哪儿我都会追过去。
但是,我都摆好了防御架势,他的回答却像让我吃了一记过肩摔似的。
“——明白了。”他简洁直白地说道,用沉静但仿佛看透一切的视线回望着我,“我也觉得不可能一直不提。所以,我会说的,关于我的一切。”
“呀!”
这下轮到我说不话了。
“就现在,在这里说?”
“就现在,在这里说。”
我不小心问了个傻问题,尤金却清清楚楚地点了头。之后,他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微笑,说道:
“但首先你得告诉我,爱玛,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他反过来向我抛出问题。
“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对他的意外发言感到奇怪,但尤金的微笑却不知为何透着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悲哀,我能看得出来。
“我也一直有自己的疑惑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爱玛你会在这里?自从透过胶囊看到你以来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时候如果你没有出现,我也绝对不会从胶囊里出来。”
(什么情况?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顿时陷入困惑与混乱,一时之间根本说不出话。
“尤金——”
我用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心情呼唤他的名字,就像是被他吸引一般向他走去,而他也是同样地向我走来。
随后,我和他的手相碰了,相互重叠了。正在这时——
“嗙”地伴着一声巨响,侦探事务所的门被打开了。
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位似曾相识的英俊绅士,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头发和服装都乱七八糟的。
按说已经到了电梯运行的时间了,绅士喘不过气肯定不是因为爬楼梯的原因,我胸口有些打鼓,心脏就像早晨的钟楼被撞个不停。
“那个……您是哪位?”
我怯怯地问道。绅士抚着胸口,经过数次的努力把紊乱的呼吸和过速的心跳调整回去。他终于恢复常态开口道:
“——出了这样的事,巴尔萨克•穆里埃先生在哪里?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跟他说。你们又是谁?快把穆里埃侦探叫来!”
我和尤金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仿佛已因这名来客而烟消云散了。
“是这样……”
“穆里埃先生,还没——”
我话才说了一半,绅士的声音就突然乱了方寸。
“什么?还没来吗?可恶,偏偏是这时候!”
他说得宛如嘶吼一般,双手掩住了脸。看样子不是出于愤怒,而是正处在不安、焦躁之中。
“请问……”我再次开口询问,“您来是要办什么事呢?刚才您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是出了怎样的事呢?”
“什么?那么大的事情,你说你没听清?”
绅士一脸愠怒地反问道,把我吓了一跳。这一瞬间,尤金介入我和绅士之间,是为了把我护在身后吗?还是说仅仅是偶然?我判断不出来。
但是即便是为了保护我,似乎也没有必要了。因为刚刚还情绪激昂的绅士,转瞬间就宛如对自己的态度感到可耻一般。
“不,抱歉。”
他低下头,短短地说了一句,随后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