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后方的黑衣人稍作犹豫:“统统灭口。”
“全部?”
“昨晚你的面巾被摘下,你能保证小半条街的房屋中没人看见?”
两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听见牢房外两个一身煞气的蒙面人在讨论杀不杀他们的话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个邻居老头抬起僵直的手臂,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牢里的百姓恐惧地看着牢房外的两人,他们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结局。
“娘,爹……”
同样被抓进牢房的小豆子一家三口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鱼叉汉暗暗凝视着牢房门口,双目中一丝狠辣一闪而过。
这一家三口似乎并没有认出邓奇。
可以肯定的是,鱼叉汉和他婆娘没有认出邓奇。至于小豆子,也不知那日的匆匆一瞥,这对灵动的双眸有没有看清一个古怪卖伞郎的样貌。
一个黑衣人用纤细白嫩的手掌朝牢门上一拍,碗口粗的柱子应声断裂。
黑衣人提刀踏进牢房,就要对离得最近的人下杀手,举起漆黑的细刀朝一名中年男子的胸口劈去。
顷刻之间,花姑抄起牢房一角的夜盆扔了过去。夜盆砸飞了细长的黑刀,盆里的污物洒了黑衣人一身。
以往黑衣人杀人灭口时,或遇到反抗,或遇到逃窜,但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偷袭”,居然弄得自己一身污秽。
黑衣人怒极,她一脚挑起地上的细刀,又一脚蹬在了刀柄上,刀径直朝花姑飞去。
凶器从邓奇双目前飞过。处在纷乱环境又心中愁苦的邓奇根本无法仔细听清周遭的变故,更没有注意到这与自己擦身而过、冲着花姑飞去的夺命一刀。
“嗡”的一声,前一刻还来势凶猛的细刀突然没了力道,恰好掉在了邓奇的手上。
邓奇握起双手,细细感受着手上这把冰冷的凶器。
他突然坐得板直,脑中回忆起昨夜激斗的场景,激动道:“长棍年糕!你们是雨夜恶鬼?”
“这小子古怪。”另一黑衣人说完,提着黑刀朝邓奇袭来。
倭刀从下劈转为横扫,同时攻向邓奇和一旁的花姑。
只听“砰”的一声,前一刻还视众人为鱼肉的黑衣人,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掀飞,撞在牢门外的墙上。
“姑娘,我孙女擦破块皮,你们要偿命的。”老盲客依旧盘坐原地,不温不火地说道。
“姐姐!”另一个黑衣人惊惧地叫出声来。
“传音入耳,没想到一个破牢里还有这等高人。”墙边,黑衣人拄着刀狼狈地站了起来。
“前辈,多有得罪……我们绝不再踏入这牢门一步。”被称为“姐姐”的黑衣人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节,带着另一人向牢房的深处走去。
“别想走,跟我去监军院!”虚弱到了极点的邓奇见黑衣人与杀人恶鬼有关,一下子便激动了起来。这也由不得他不激动,抓住杀人恶鬼能获得上千文的赏钱,上千文的赏钱就是自己治好眼疾、重获光明的希望,重获光明之后才能去找寻东瀛杀手,为一村子的人报仇。
为了给自己壮胆,邓奇怒吼着站了起来。结果激动之下气血上涌,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稠血,随即又晕了过去。
两名黑衣人没有理会这个在她们看来是被吓疯了的少年郎,她们沿着过道朝地牢深处走去,不再发一语。
众人不明所以,不知为什么两个刚才还一个劲儿地喊打喊杀的黑衣杀手突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半昏半梦中,邓奇的脑海里浮现出痛苦的回忆:八岁的小邓奇看见一个满身血迹的怪人痴痴地盯着自己,周围布满了大火焚烧后的灰白和焦黑的灰烬。
邓奇蜷缩在地,一脸惊恐,身体透支得越来越严重。在潜意识的作用下,他不由自主地按多年前师傅所授之法开始调和气脉,沉重的喘息渐渐变得绵长起来。
老盲客注意到邓奇的变化,愈发来了兴趣。
“花姑,出了牢房,你就去伞铺隔壁的酒馆找个活计吧。”老盲客思虑了一会儿,轻声说道。
“爷爷,这是为何?”
“帮爷爷去探探。”老盲客有些期待地说道。
两个黑衣杀手从牢狱深处带出一个披头散发、穿白色囚衣的重伤之人,在经过老盲客所在牢房之时,加快步伐低头离去。
一身银色戎装的李自良嫌马儿在大雨里跑得太慢,便自己一路狂奔,先节帅府的府兵们一步来到越州地牢外的大院。
泥水混着血水漫过李自良的双脚。他面前躺着十来个倒地断气的狱卒。
李自良脸色阴沉,独自走进地牢,经过一间间牢房,所到之处尽是狱卒和囚犯们的尸体。当他来到一间木牢前,神情变得古怪。
这间最大的牢房里关着一群老的少的和两个残废,偏偏就无一人受伤。
众府兵赶到地牢门口,鱼贯而入。
李自良发现一个狱卒还有一口气,蹲下询问。狱卒气若游丝,拼尽全力在李自良耳边呢喃几句,停止了呼吸。
牢房里的岭南街街民们看着一队凶神恶煞的府兵,不敢言语。
李自良让府兵留在原地待命,自己往地牢的深处走去。
地牢深处有一间铜门石墙的牢房,此时铜门大开,关押在里面的犯人已不见踪迹。
从一众岭南街街民口中,李自良了解到,此前有两个神秘的黑衣人救走了一个穿着白色囚衣、满身伤痕的犯人,同时也了解到,本来要痛下杀手的黑衣人突然收手退走,他们这一牢房才躲过此劫。
整个事件从薛瑞失踪,自己的徒儿杨冲杨于被偷袭,牢房里死了一大片人,到一年前好不容易捕获的杀手被救,疑点重重,搅得李自良头疼不已。他思来想去,再结合那狱卒死前的证词,只有一点是他暂时确定的:大批的巡防营人马和帅府府兵们在河西搜寻时,杀手的同党趁机潜入越州大牢,救走了重犯。杀手为何单单放过了这一牢房的人?或许是这一牢房里有什么人或物让杀手忌惮。如此看来,这些街民嫌疑不大,最起码跟刺客不是一伙的。
一时间想不通杀手到底忌惮什么,李自良便下令把这些街民放了,当然也包括差点被杀的邓奇和被吓得披头散发的郑苑清。
在府兵的带领下,众人沉默地走出了越州大牢的高墙。
在邓奇和郑苑清被送到酒楼附近时,郑文悠正焦躁地站在门口等待。
郑文悠快步上前扶过虚弱无力的女儿,一脸心疼地揽入怀中。他看到旁边同样疲惫虚弱还受了伤的邓奇,破口大骂道:“扫把星,死瞎子,离我女儿远点!若敢再靠近她,我一把火烧了你们的伞铺!”
邓奇没有辩解,没有生气,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那一刻,他发自内心地产生了一种非常纯粹的羡慕和向往。自从他在废墟中侥幸存活下来以后,这种情绪已经很少有过了。
从前,他羡慕街头的鱼贩能因为讨价还价和郑苑清多说上几句话;他羡慕河对岸的好命人因为出身富贵而过着衣食无忧、饮酒作乐的生活;他羡慕自己之前的五个赤头郎可以不断地抽取丰厚的油水;他羡慕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些武林侠客,因为有着一双完好的眼睛能练就一身绝世武艺,能飞檐走壁,闯荡江湖。
而此刻,他只羡慕郑苑清有一个爱女心切、可以为女儿勃然大怒的老爹。
邓奇再也不用吃娘做的咸到掉舌头的红烧田鸡,也不用替爹扛一筐重到折腰的白萝卜;再也不会被村里的叔伯婶姨捏鼻子、揪脸蛋、打屁股,也不会听到嘴巴漏风的老豁牙自鸣得意地吹着不着边际的牛皮,闻着他牙缝里漏出来的能把黄鼠狼都熏跑的腥臭。
他再也没有一颗完整的心了。
邓奇谢过一路粗鲁相待的府兵,蹒跚地走回了伞铺。
本以为考上了赤头郎,自己的武艺已经强于寻常武人。等熬过一个月,领了薪俸,便离开邓不漏,不用再过忐忑不安的日子。
本以为去了苗疆治好眼睛,他日武艺更进几步,就可以去寻自己的仇家。
本以为报得大仇,就可以带着郑苑清游山玩水,再生上一双儿女,也算是潇洒人间走一回。
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
而现在,满头杂毛的邓不漏一定在院里等着自己,不知道今天他准备责骂自己的话又会有多么地难听。邓奇迅速掩下心中的一丝悲凉,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他的幻想变成了镜花水月,或许一辈子也报不了大仇,或许一辈子要和邓不漏一起生活在这座破城里。
想到此,邓奇不打算苦着脸继续给自己找没趣,毕竟,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惨了。


第七章 徒揣惶恐归,师犹抚剑迎
“这孩子平日里没吃过一口肉吧?”赤脚郎中问道。
小豆子母亲的手暗暗在衣服上搓了搓,满脸愧疚地作答:“这孩子命苦,投错了胎。”
“小女娃气血两虚,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再不吃点肉补补气血,就算挺过这次,也活不到及笄之年。”
小豆子母亲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又听到这话,流下两行眼泪,当即朝赤脚郎中跪了下来:“求求你,救救她,救救我的女儿。”
赤脚郎中叹出一口气,无奈地扶起哭号的小豆子母亲。
“起来,快起来,我给你几副配好的药,只是,接下来还是要想办法让孩子吃上肉,否则再亏损下去会伤了根本……”郎中从怀中取出几个薄薄的纸包递给了小豆子母亲。
小豆子母亲抓着药材,嘴里不住地感谢,在家徒四壁的破屋里慌乱地寻找着,试图拿出点稍稍值钱的东西感谢郎中。
赤脚郎中又叹出一口气,默默地离开了。
小豆子母亲一屁股坐在床边,默默流泪。
这时候,满头大汗的鱼叉汉奔进来,怀中揣着一块甘薯和一个半熟的西瓜。“她娘,快来看我带回了什么!等小豆子醒了,就给她吃顿好的。”
小豆子母亲看着鱼叉汉带回来的食物,愣了半晌,破口大骂:“吃顿好的!这也叫吃顿好的?郎中刚才说了,小豆子她再不吃些肉食补足气血,就是死路一条。你算个什么当爹的,只会让女儿受苦!”
小豆子母亲抓起鱼叉汉怀中的甘薯和西瓜,一把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踩上几脚,结果一个打滑仰天摔倒在地上。
鱼叉汉被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怒骂震得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去扶还是不扶。
小豆子母亲顺势坐在地上,眼泪却是不停:“孩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跟了我们这样的倒霉鬼,一口肉都吃不上。你就知道皇命皇命!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狗屁命令能有小豆子的命重要吗?要不是十……”
鱼叉汉突然蹲下,一把捂住小豆子母亲的嘴巴:“别说了,别说了……我今天一定想办法弄些肉食!”
小豆子母亲停止了哭泣。
鱼叉汉缓缓松开手,喃喃道:“你疯了不成,从没见你这般模样。”
小豆子母亲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就要小豆子,别的我什么都不管……”
“行行行,她也是我的亲女儿,我自然要想办法,你别再胡言乱语了。”鱼叉汉心疼地看着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女儿,又有些忌惮地凑到门后听了听屋外的动静。
“你给小豆子弄什么肉吃?老鼠肉可不行,现在城里那么纷乱,还死了人,吃了那些脏肉会得瘟疫的。”
“鱼肉吧。”
“你现在就去河边抓几条来。”
“你这婆娘,连禁令都忘了?我这一张生面孔,大白天当着巡防营的面去越州河,这刚出大牢不到半天又要被抓进去!”
“那你弄什么肉食?”说着,小豆子母亲又急了起来。
“你别急啊!我观察过了,不漏伞铺和青雨酒楼边的那段河岸,巡逻的兵丁比较稀疏,天一黑我就去!”
邓不漏没有如邓奇所料的那样站在不漏伞铺的小院里,对自己倾泄出各种恶毒的辱骂之言。他此刻正在厢房内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他盯着桌上一把生锈了的铁剑,手伸过去又缩回来,反反复复。他的这个举动其实是从午时,也就是大约两个时辰以前开始的。
午时,郑文悠从平日经常来自己酒楼蹭吃蹭喝的几个兵丁那里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自然把祸因都归罪到邓奇这个对自己女儿觊觎已久的残疾穷小子身上。既然穷小子抓不到,那就拿穷小子的师傅撒气。
就这样,郑文悠站在伞铺紧闭的门外叫骂了一晌午,邓不漏就是在这样一晌午的叫骂声中忍耐着。
以邓不漏往日的性格,怎么忍得了自己的死对头如此嚣张的叫骂?
这回他还真就忍了下来!从对方的叫骂声中,邓不漏知道自己那个愚蠢又残疾的徒弟被抓了,好像还和节帅府大少爷的失踪扯上了关系。
邓不漏一言不发,从床底下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木匣子。他没有去清理积灰,而是飞快地打开了木匣子。
灰尘四处飘散,木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把爬满了铁锈的长剑,只有剑尖处一点残余的冷锋似有不甘,诉说着自己曾经的辉煌。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邓不漏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如看见久别重逢的老友般。突然,他一脸恐惧地迅速关上木匣子,好像匣子里关着一个作恶的魔鬼。
郑文悠的叫骂声继续传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那瞎了眼的徒弟惹出来的祸,让我闺女跟着受牵连。你徒弟死在大牢里没关系,我闺女少了一根毫毛,我要你的命,老杂毛……”
就这样,邓不漏再次打开了木匣子。
这一次,匣子没有再合上。
邓不漏伸出手,朝锈剑摸去。他的手不住地颤抖,不像是生气的颤抖,不像是犹豫或者兴奋的颤抖。每当他的手接近锈剑时就颤抖得厉害,当他缩回手后,颤抖的幅度又小了很多。
就这样,邓不漏开始了一轮一轮的反复,直到邓奇回来。
邓不漏魔怔般地颤抖着,以至连邓奇的高声喊叫也没有听到。
邓奇擦擦眼角,准备曲意逢迎一番。此刻,疲惫不堪且伤痛还未痊愈的他只想赶紧应付完老杂毛的打骂,然后躲进被褥里好好睡上一觉。
就在邓不漏下定决心,两只手一起颤抖着抓住剑柄举起来后,房门被人推开。
“师傅……”
这一声“师傅”惊吓到了邓不漏。他的手一松,胸口快速起伏,咽喉剧烈咳嗽,锈剑“咣当”一声掉回木匣子里。
邓不漏见是邓奇,有些心虚,立即挪身将木匣子和剑挡在了身后。
邓奇刚一进门,就听见铁剑掉落的声音,顿时惊慌失措:难不成老杂毛这次懒得骂我了,要直接拿剑劈了我不成?
不等邓奇开口,邓不漏抢先说道:“为师珍藏的古玩宝贝,偶尔拿出来赏玩赏玩。”
邓奇以为邓不漏在威胁敲打自己,装作悲惨地大呼一声“师傅”,随即跪地讨饶。
这一举动惊得邓不漏更加心虚,以为这臭小子看出了自己拿剑的意图,迅速改口。
“哦,不,郑老贼今日欺人太甚,在我们家铺子门口喷了一晌午的粪水,今天我非要活劈了他不可!”邓不漏为了让自己的言辞更加可信,作势就要转身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