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在敝公司的店铺里有售。不过,也批发给了其他几家分销商。”
“实在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具体是哪几家吗?”
“如果是忘在咖啡店里,等那位客人再度光临时再归还如何呢?”
“那位客人是第一次来,还带着旅行箱,不太确定还会不会……”
对方继续以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您真是热心肠。”之后将三家店铺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我。我道谢后挂断电话。
三家店都位于东京市中心,一家一家找也不算麻烦。不过我决定先去“鹿仓风雅堂”看看。那家店就在上野广小路上。
鹿仓风雅堂的店面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并不显得老旧破败。整家店的布局小巧整洁,别具一格。单面开的自动门上方不是普通店铺招牌,而是挂着一块牌匾。
上午十点刚过,这里应该刚刚开门,一名六十来岁的男子穿着时尚的格子背心,正在用白色抹布仔细擦拭锃亮的柜台台面,那是由一整块木板打造的。
“您早,欢迎光临。”
我点了点头表示回应,开始拎着装有笔记本电脑的公文包在店内边走边看。
这家店也有自己的网站,我在来之前浏览过。店里出售小型家具、日本陶器、和式杂货,整体感觉比较高档。我在店里再次确认了这一点。陈列架上随意摆放的鸳鸯茶碗标价二十三万日元,旁边的瓷盆卖一百五十万日元,二者都是伊万里烧。
植物印染的书衣与抽纸盒、布手巾一起放在布艺品陈列架上。单价两千五百日元。作为书衣而言,算得上是高级货了,但在这家店里属于便宜物件。
那位年长男子戴着细框银边眼镜,在柜台里摆弄电脑。店内轻声播放着古典乐。角落处陈列着镶有镰仓雕外框的细长穿衣镜和梳妆台,一旁张贴着宣传纸——“本店提供室内装潢咨询服务”。
店门自动打开,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早上好!”
我以相对礼貌的速度回头看向门口,不禁呼吸一滞。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长相可爱,留着蓬蓬的浅棕色头发。她穿着厚实的飞行夹克,上面印着英文标志,饰有贴布徽章。她注意到了我,低头对我说了声“欢迎光临”,随后便走向柜台。
柜台里的男子回道:“早上好。”
“我来晚了,抱歉啦。”
“今天本桥会把之前提过的拼木工艺品送来。佐伯的梯形柜怎么样了?”
“没问题的,爸爸,木部工坊那边会负责修理。对方说之前你也找他们帮过忙。”
“是吗?”
“你忘了啊?”穿飞行夹克的女孩笑着说,“说是一周后会把报价发给我们。”
“哦,那就拜托你了,不好意思啊,友子。”
“嗯。”
看来这是家族经营的字号,令人心头一阵暖意。我在陈列架间随意逛着,慢慢走到柜台边。名为友子的女孩脱下飞行夹克,顺手搭在椅背上,穿上格子背心,这应该是店里的制服。
“早上好。”我对他们俩笑笑,单手搭在柜台上,“店里的东西都很不错。”
鹿仓家父女俩露出笑容,一同郑重地点头致意。
友子小姐开了口:“谢谢您。请问您在找什么呢?”
“嗯。我在新桥开咖啡馆……啊,是一间很小的店。”
父亲低头继续操作电脑,友子小姐隔着柜台走到我对面。
“最近打算重新装修一下。”
“那真是恭喜了。”
“机会难得,我想趁这次换一些新的陶器。有位熟客告诉我,想找日本陶器的话,在上野广小路的鹿仓家买很不错,还能帮忙做室内设计。”
“这样啊,真是感谢。”
我没有田上的好口才,胡乱编造这些说辞多少有些内疚。“那位熟客是位姓三云的女士……”
友子小姐眼睛一下子睁圆了,笑容也更加灿烂。“哎呀,是三云女士吗?她经常来照顾我们生意。”
赌对了。
“三云女士,名字应该是叫早苗吧。她经常和母亲两个人光顾店里。”
“我也认识她的母亲。”虽然内疚,但没有良心不安,我继续信口开河,“敝姓杉村。她是八月向我推荐这里的,可惜我一直没时间过来。三云女士提到过我的店吗?”
友子小姐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没有,没特别提到过。不过,三云女士时常会来选一选新家的室内装饰。”
新家的室内装饰。
“对对,难怪三云女士最近忙得没去我那儿。她经常光顾这里的话,能否帮忙带句话呢?就说杉村向她问好,记得有时间再来尝尝睡莲的热三明治。”
“好,我会转告的。”
话说到这里还不结束会显得不自然。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鹿仓父亲把银边眼镜滑到鼻尖,转头看向我。“三云女士现在住在池之端的‘和泉酒店’。您带着热三明治当作伴手礼,去打个招呼不是更好吗?估计她也吃腻酒店的饭菜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我不禁想感谢上天,这位绅士老爹居然如此磊落大度。“啊,说得也是。毕竟她总是照顾我的生意。”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老主顾,你才年纪轻轻就把生意做得这么红火,还有资金重新装修店面。”
“您说得对。多亏了主顾们的关照。”
“爸爸你可真是的……”友子小姐苦笑道,“人家可是咱们的顾客,这样多没礼貌。”
我挠挠头。“不不,您太客气了。在您店里逛了一圈,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以我的预算恐怕负担不起。”
鹿仓父亲笑眯眯地说:“别这么快放弃呀,可以跟我商量的。”
我回了一声“好”,友子小姐递给我一张名片。
“做室内设计的是我母亲,不过我也多少能帮上些忙。”名片上写着“室内设计咨询师 鹿仓友子”。
“好的,谢谢。”我在心里默默道歉,“话说,您刚刚穿的那件夹克真不错。”
鹿仓友子回头看了一眼搭在椅背上的飞行夹克。鹿仓父亲笑着回答:“她是为了迎合男朋友的喜好。”
“爸爸!你可真是的。”
之后,我离开了鹿仓风雅堂。
池之端的和泉酒店,不用调查我也有所了解。那是一家战前就开门营业的西洋宅邸式老牌酒店。战后,在美军占领时期被驻扎部队接管,用作军官俱乐部,是一座极具风情的建筑,位置绝佳。
到了春天,上野森林的樱花盛开之际,从和泉酒店三层的茶室向外远眺,那景色可谓无与伦比。我和前妻也一起来过不少次。三云母女如今居然住在这家鲜为人知的高级酒店?
酒店旁有一条单行道,道路另一侧开了一家连锁咖啡店,当初和前妻一起来时还没有。我决定在店里盯梢。酒店有两处出口,只有这边的正门设有供轮椅通行的斜坡。我决定赌一把。要是今天没遇到,明后天继续来蹲守就好了。
我在窗边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这不是装样子,我在把至今为止的情况整理成报告。
吃完午饭,我走到店外,在门口晃了一阵,又回到店内。下午两点后,我点了烤点心和咖啡,换到窗边的另一个座位坐下。
目前能做的事都做了,我不由回想起鹿仓风雅堂那对亲密的父女带给我的淡淡暖意。我再次打开那家店的网站。应该是老字号吧,说不定和竹中家一样,也是本地的资产家。
鹿仓这个姓氏很少见,也不知算不算幸运,我随意在网上一搜,就看到一条新闻。
我盯着电脑屏幕,全身瞬间僵硬了。但我还是像个专业的侦探那样,分了几分注意力盯着和泉酒店的正门。我注意到,门童打开了前门,一名女子推着轮椅走出来。我将电脑合上塞进包里,走出咖啡店。
推着轮椅的女子穿着胭脂红大衣,皮靴后跟发出嗒嗒的声响。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把哥白林护膝编织毯拉到胸口,头发染成了深灰色,剪得很短。女子沿着我来时的路向上野广小路方向走去。她有可能打算去鹿仓风雅堂。
我抓住身旁没有其他路人的时机,开口搭话:“三云女士。”
女子回过头。正是贝尔的照片和视频里那个人。
“您是三云早苗女士,这位是令堂胜枝女士,对吧?”
我虽然没打领带,不过身着西装,套着大衣,还提着公文包。她们没有回话,两人看起来都有些惊讶,不过没有表现出警惕。
“请问您有什么事?”三云早苗反问道,声音尖锐,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胜枝女士,Pastel竹中的各位住户都很担心您呢。”我回答道。
直到此刻,母女二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惊愕的神色。
我和三云早苗最后还是来到酒店对面的咖啡店。母亲胜枝则待在和泉酒店的大堂,因为我刚开始解释事情经过,她便面色煞白,像是吓坏了。早苗急忙推着轮椅,三人一起回到酒店大堂,她把母亲留在那里。
“先看会儿报纸吧。我马上回来。”早苗对母亲说话的语气颇为利落,但并不粗鲁,“妈,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正所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她对我的态度盛气凌人,颇具攻击性。她反复问着“难道我做什么坏事了吗”,我反复回答“您和您母亲给身边的人添了些麻烦,让他们担心了”。
一开始,我们两人在街道上边走边说。当我提到贝尔、布克和玲的时候,早苗开始不停地打喷嚏,于是我们便到咖啡店坐下了。
“我离开Angel森下居然已经三个月了啊。我以为顶多也就两个月呢。”
“不止三个月了。”
“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忙嘛。”早苗为自己辩解起来,“我是打算在新生活稳定下来以后再回去看看的。”
看来她还没想到,账户上的钱用尽之后,星友们会为此头疼不已。
“我想要断个干净。”她的语气愈发干脆,“真的就只是这样。所以我跟母亲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赶紧搬出来。”
我对着今天的第五杯拼配咖啡,悄声说道:“如今您和胜枝女士看来都过着相当富裕的日子啊。”早苗身上穿戴的都是高级货。多亏过去的婚姻生活,我对女性服饰的档次多少有些鉴别能力。“遇到了什么好事呢?”
早苗不说话,搅动着咖啡。
“不告诉我的话,我会继续查下去。”
早苗不快地“哼”了一声。“彩票。去年的岁末珍宝大奖彩票。”
果然如此。
“是我母亲中了。买了五张连号的,中了头奖和前后奖。”
三云胜枝应该是在元旦那天的报纸上看到了中奖消息,大吃一惊后慌忙给女儿打了电话。明明之前有过那样的经历,这笔巨款可能再次被卷走,但老母亲还是会依赖女儿。
“我马上就去见了母亲。”
——妈,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靠这笔钱就能改变人生了。所以我跟母亲说,要和过去拖累我们的一切断个干净,两个人一起开始新生活。”
所以她们再也没有接近Pastel竹中。
“虽然他们很照顾我母亲,母亲心里也很感激,但如果挂念着这些,是断不干净的。”
“您母亲能接受吗?”
“当然了!”早苗语气很冲,顶了我一句后又闭紧嘴巴。她用咖啡勺敲在咖啡杯上,猛地抬起头瞪着我。“要是被人知道我们中了三亿日元,不知会被什么人缠上。”
我在过去的人生中,也曾经因婚姻过上了与从小生长环境天差地别的富裕生活。因此,我很明白金钱的力量。金钱使人富有,但巨额资产会让人疑虑重重。
“我让她什么也别管,一个人从公寓里出来。母亲也照我说的做了。”
“但胜枝女士给房地产中介的老板和管理员都打了电话。”
早苗瞪大眼睛,嗤笑了一声:“哎呀,电话是我打的。”
原来是她装成母亲打的电话。
“我想这样就不会有人调查母亲的行踪了。不过,这种事母亲做不来。”
所以电话里的声音“跟蚊子似的”。仔细回想,那之前从来没有人在电话里听过三云胜枝的声音。伪装起来应当不难。
“电话是二月四日打的。这样说来,胜枝女士在那之前就离开了Pastel竹中吧?”
“你问得太详细了。”早苗一脸不耐烦,“一月底时,我和母亲就开始在酒店住了。”
“一直在和泉酒店吗?”
“这都无所谓吧。”
“中奖的彩票,是您去兑换的吧。”
“钱是我在管。”早苗故意往后靠了靠,而后又向前探出身子,悄声说,“你如果想到处宣扬此事,我可以出封口费。想要多少?”
“给我吗?您想错了。”
“毕竟……”
“您辞掉了工作?”
“那当然。”
“就算想要隐瞒自己和母亲暴富的事情,您也可以和星友们好好道个别,然后再从森下町的公寓搬出来,这样不好吗?”
早苗那打了眼影、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一斜。“哈?星友?”她吐出一句,“那种东西。”
贝尔说过,从去年秋天开始,坎德尔心中的热情就开始冷却了。
“星之子并不是您所期待的那种组织,对吗?”
“嗯,我还以为是个更现实、更有建设性的团体呢。”
原以为混入高层后能为自己的人生打开新天地,或者带来好姻缘。可她猜错了。因此,一夜暴富后的她对星之子毫无留恋,想利落地和圣域一刀两断。
“您当时明明砸了那么多钱。”
“多少还是有过期待的。”
“还真是遗憾啊。”我用充满嘲讽的语气说道,“如果是这样,您也和胜枝女士一样,一月就离开Angel森下。隐匿行踪不就可以了吗?”可直到不久前,早苗才开始和母亲一起在酒店生活。“为什么直到八月初都还住在二〇三号房装样子呢?”
三云早苗露出怀疑我智商般的眼神。“那当然是因为有东西想要悄悄带出来啊。相册、纪念品什么的,还有父亲的遗物。”这些都是金钱无法换来的东西。“为了不让她们起疑,我都是一点点带出来的,所以花了不少功夫。”
“毕竟不能让她们发现你变成亿万富翁了嘛。”
对衣着打扮和随身物品都得多加留心,女性对这些是十分敏感的。
“手机号码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理呢?”
“因为办了新号。”
“旧号也可以销掉啊。”
“我很忙。”
钱多的是,这点话费根本不心疼。
“话说回来,”早苗焦急得声音尖厉起来,“这件事,给多少钱你才能保密?”
“您不必担心。”我端起放有两个咖啡杯的托盘,“我不会再追查您了。如果觉得我和我的雇主太烦,您只需换一家酒店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