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云早苗再次瞪着我。
我问道:“您在建新居吗?”
“那能跟你说?”
“是您和胜枝女士的新家吧。希望会是一个温暖的家。”
“哎,就这样?”
“这是您二位的人生。说起来,上周四在上野站附近,鹿仓风雅堂的友子小姐为胜枝女士推过轮椅吧。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早苗眼神游移。“为什么连这个你都知道?”
我沉默不语。
早苗反复打量我,叹了口气。“出门散步的时候,我带母亲顺道去了趟风雅堂,商量装修的事情。后来母亲觉得没意思,友子小姐就说自己正好要出门,帮忙把母亲送回酒店了。”
这件事情,也不过仅此而已。
“今天原本打算去哪里呢?”
“附近的针灸诊所。母亲的腰痛病犯了。”
“这样啊。还请多保重身体。”我端着托盘站起身。
“喂!真的就这样了吗?”
三云早苗的语气中混杂着猜疑与安心,瞬间对应上我心中的某个疑惑。“您和贝尔到后来越来越合不来了,对吗?”
她眨眨眼。“什么?”
“从很久之前开始,你们就不太合得来,不是吗?”
“啊,贝尔啊。是啊。”她的眼角堆起皱纹,显得有些可怖,“那家伙烦得要死,根本就没资格教训别人,还那么盛气凌人。”
“所以您才会频繁光顾鹿仓风雅堂,就为了指桑骂槐。”
仿佛被我打了一拳,三云早苗僵住了。这种惊愕转瞬即逝,她立刻若无其事地一口咬定:“我只是觉得那里的商品都很不错,才经常去的。”
“的确,您送给母亲的书衣也很漂亮。”
三云早苗愣住了。
“您不记得了吗?从时间上看,我猜是您年初为彩票的事去见母亲时送的。”
“啊,那个啊。”
看来她终于想起来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会不时去鹿仓风雅堂买东西啊。那家店真的不错,鹿仓家的人也都很好。”
她话语中流露出恶意,不是针对面前的我,而是针对贝尔。
“也差不多够了吧?我也不能一直让母亲一个人等着。”三云早苗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我走出咖啡店。连咖啡的香气,此时也觉得恶心。
第二天一早,我请柳夫人和盛田女士来到事务所,说明了本次的调查内容。柳夫人对彩票头奖大为吃惊,盛田女士则为上周四的所见并非自己的错觉而高兴。
“三云婆婆身体健康,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会出一份调查报告。”
两人纷纷表示不需要走这么严肃的形式。
“杉村先生办事可真麻利。”
“真不愧是行家。”柳夫人夸奖道。
“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您要是说得这么容易,我就只帮忙打扫半年垃圾回收站啦。”
我刚表现出几分失落,盛田女士便笑着说:“剩下半年我来吧。杉村先生,我啊,没法对这件事置身事外。我是说三云婆婆的事。我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孤苦伶仃的老婆婆,所以为婆婆感到高兴。说不定,我之后也能遇到中彩票这等好事呢。”
“是啊。”我说。
这时柳夫人插进嘴来:“先别说这个了,你倒是先结婚吧。现在结也不迟啊。”
“讨厌啦,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这话你该跟杉村先生说。”
“啊,手机好像响了。”我赶紧逃离现场。
再次拥有一个家庭,一个有人等我回去的家庭。先不论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未来有一天会萌生这种想法。这个事务所就是我的家。这里就是我的归宿,我的圣域。
阿姨们带来热闹与欢笑,不也很好吗?
贝尔和布克是做陪酒女的,起床应该很迟。下午一点过后,我按响门铃,贝尔开了门。她说玲去上班了,布克去了美容院。“我一会儿也要去圣克丘亚利。”
她的确在做出门的准备。
“那我们就站在这儿说吧。”我把门紧紧关上。
三云早苗和她母亲住在一起。我只告诉了贝尔这些。“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近期她可能会联系您,也可能不会。无论如何,我建议你们还是尽早另寻住处。”
贝尔老实答应,说自己会这么做。
“贝尔女士。”我以郑重的语气说道,“您如今仍会……比如说在彼岸日或是忌日时拜访鹿仓家吗?”
仅凭这一个问题,贝尔就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垂下肩膀。
我无法直视她的面孔。“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三云早苗如今已是鹿仓风雅堂的大客户了。她和鹿仓家女儿友子小姐的关系也很亲密。”
贝尔无声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脸上的血色也褪去了。
“三云女士似乎认为您对她说话总是太严苛,憋了一肚子气。这恐怕也是在对您使坏心。她是在告解时听说了您的过去吧。”
“肯定是这样……”贝尔喃喃道。她的声音微弱,仿佛在颤抖。
“万一您和如今的三云女士以圣域外的身份碰面就不好了,我这才多此一举,实在抱歉。”
贝尔摇摇头。“我没去过店里。鹿仓一家住在本乡那边。”
“这样啊。”我搜索“鹿仓”这个关键词后跳出的新闻,也提到事故发生在本乡二丁目的路上。
“从交通肇事犯监狱出来后,我曾经去道过一次歉,不过被赶出来了,还让我不要再来了。墓地在哪里也没有告诉我。”
“这样啊。”我重复道。
二〇〇〇年四月十日晚上九点左右,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鹿仓义行、鹿仓优子夫妇在人行横道上被一辆闯红灯的轿车撞倒。报道中没有提及司机姓名,只提到是一名十九岁的女子上班族。
因为这起事故,鹿仓义行当场死亡。鹿仓优子被送到急诊室时处于心肺停止状态,没过多久也去世了。她当时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我那时候刚拿到驾照。”贝尔的声音依旧颤抖着,但没有停下,“我家的狗岁数已经很大了,大家都很宠它,不过它最黏的还是我。那天夜里它突然就不行了。我当时正带着它往平常去的动物医院赶。我太着急了。”
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爱犬。
“没注意看前方。”贝尔闭上眼睛,全身僵硬。
“贝尔女士。”我再次呼唤她,“我不是希望您忘记这些。这也不是应该忘记的事情。不过,您已经偿还了罪过,可以调整自己的心情了。”
她没有回答我。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溢了出来。
“您被星之子拯救,把圣克丘亚利当作唯一归宿,这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一直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贝尔睁开眼,别起垂到额前的头发。眼泪滑落到脸颊。
“而且,只要是由人建立的组织,总会有变化的一天。”这是侘助老板说过的。“星之子也好,圣克丘亚利也好,以后都可能会变。”
贝尔流着泪,把目光投向玄关侧面的墙壁。
“开始寻找另一种活法如何?比如可以先联系家人……”
贝尔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道:“我被判刑后,母亲上吊自杀了。”她终于抬手抹了把眼泪,“父亲和姐姐也不肯原谅我。”仿佛心中的大坝决堤,她短促哀号了一声,又迅速将哭声咽下。
我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她,只是面对着她。
“请用您那颗敬仰老师的心灵,多多珍惜一下自己吧。”最终,我这么说道,“对于布克和玲来说,您就像姐姐。通灵的契合度一类,我并不了解,但比起三云女士,她们两位才是您的姐妹。她们很爱您,也很担心您。”
贝尔抽了抽鼻子,自我保护一般用双臂抱紧身体。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请随时联系我。我会尽力帮忙。”
贝尔的眼睛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她看向我。“谢谢。”
我走出房间,二〇三号的房门关上了。如果有更温暖的话语就好了,可我想不出。所谓侦探,也不过如此而已。


第2章 希望庄
1
等待绿灯时,雨线转为大片大片的雪花。
绿灯亮起,我穿过人行横道,走向正对面的“指定老年人护理保险定点机构 花篮老人之家”。刚跨过入口处的自动门,一直站在大厅巨型玻璃窗前向外张望的中年男子便回过头,向我走来。“请问是杉村先生吗?”他身着白衬衫,打着领带,蓝色工装夹克胸前挂着印有证件照的工卡。
我们先交换了名片。对方的名片是彩印的,印有和工卡上相同的圆脸证件照,上面写着“社会福利顾问 花篮老人之家主管 柿沼芳典”。
“这里好找吗?”
“嗯。我的事务所就在附近。”
“这样啊。不过今天天气不太好。”
一大早就开始下雨,现在窗外又飘起鹅毛大雪,俨然一片雪国风景。我几乎要忘记正身处埼玉市南部的城区。
“大衣和雨伞给我吧。您这边请。”
大厅设有接待处,但现在没人值班,为来客准备的几处沙发上空无一人。没有音乐,这里很安静。
“现在是早餐后的休息时间。”柿沼主管说,“下午会热闹些,外部访客也会在下午来。”
“这样啊。在非来访时间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相泽先生已经到了。房间在二层,走楼梯可以吗?”
“当然。”
楼梯间在敞开的防火门后,昏暗,冷得刺骨。墙上的涂料因漏雨留下一道道痕迹,楼梯台阶上的防滑垫已有多处剥落。大厅装潢采用暖色调,装饰风格统一,令人舒适,而这里和大厅形成巨大反差,有一种来到舞台后台的感觉。
登上舞台二层,苔绿色壁纸搭配奶油色油毡地毯,木纹拉门沿走廊排成一排,干净、明亮、温暖。
“这一层都是单人间。武藤宽二先生住在二〇三号房。”柿沼主管指了指一个单人间,那扇拉门敞开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里面收拾东西。他穿着毛衣和牛仔裤,打扮十分休闲。“相泽先生,客人来了。”柿沼主管打了声招呼,室内的男子利落地回过身来。
“初次见面,我是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杉村三郎。”我在房间门口微微点头示意。
“呃,啊。”男子含混不清地答道,“您好,我是相泽幸司。”他急急忙忙翻找着牛仔裤口袋,同时朝房间里扬了扬下巴,“屋里有点乱,不好意思。咦?我好像忘带名片了。”
看来是个随性的人。
“我可以为相泽先生的身份做担保。”柿沼主管一副与对方十分熟识的样子,“有什么事再随时叫我吧。”说完,他带上房间的拉门,离开了。
这是间大约六叠大的单人间。房内摆放着护理床,按下按钮就可以操作,各个紧要处都装有扶手。这些都体现出房间在养老方面的功能性,除此以外,和快捷酒店没有太大差别。
屋内的确很凌乱。衣柜门半开着,床头柜的抽屉也敞着,抽屉里的东西都堆在床上。几乎都是衣物,其中也有书籍杂志。最显眼的是护理用纸尿裤。
相泽先生从一旁带有软垫的凳子上拿起一个大号波士顿包。“您请坐。”他收起笑意,直视着我,“我觉得如果要正式开始调查,还是先把老爸的物品都给侦探先生看一下比较好,所以才请您过来。劳烦您跑这么远,不好意思。”
他的父亲武藤宽二于上上周一,即二〇一一年一月三日凌晨五点三十二分死于心肌梗死,享年七十八岁。从去世前两个月左右开始,他多次对养老院的柿沼主管、工作人员,还有一次是对儿子相泽先生坦白了一件事,虽然只说了一些零碎的片段,但其中夹杂有很具体的细节。
他曾经杀过人。
为了调查这一自白的真实性,他们找到了我。
“我老爸是去年三月住进这家养老机构的。”相泽先生说道。他坐在床上,微微驼着背,一双大手的粗手指搓来搓去。“那之前就在这里尝试过短期住宿服务,他本人也很满意,说住着很安心。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本来想在家照顾他,可惜他腿脚不灵便,走不了路。之前还摔倒过,骨折了一次。本以为坐轮椅会放心些,可让他自己上下轮椅也很困难。大小便也费劲。”相泽先生小声说道,“我和我老婆都是全职,实在照顾不过来。”
把年事已高、日常生活需要周到护理的父母送到养老机构,这完全不必感到羞愧,也不会有人因此责备子女。然而,子女却会觉得愧疚,忍不住想要为自己开脱。我的父亲已经病逝,母亲还健在,因此很能体会这种心情。
“我很理解您。这个房间确实不错。”
“啊……我想着至少得让老爸住上单间。”
“令尊喜欢将棋吗?”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留下的杂志全都是关于将棋的,书也都是棋手的评传或者将棋专业书。
相泽先生恢复了笑容。“他热爱将棋,这是他唯一的爱好。”
“棋术厉害吗?”
“我完全不会下棋,所以不太懂,不过他会在电脑上下棋,软件是面向高阶玩家的。”
“那看来水平相当不错。”
“他还经常研究诘将棋。老爸说那是一种谜题,和一般的将棋又不相同。”相泽先生似乎很怀念地眯起眼睛,“不过,哪怕是这唯一的爱好也……三年前,他摔断了腰骨,出院后就渐渐下不动将棋了。体力跟不上,注意力也越来越难以集中。只能看看电视上的对弈或者翻翻杂志什么的。”
在搬进养老机构前,相泽先生本打算把父亲喜欢用的棋盘和棋子也收进行李。
这些就留在家里吧,有人想要就送给他——父亲对他这么说。
“不过,他并没有老年痴呆,所以……”话说到一半,相泽先生顿住了,我猜到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首先我要确认一点,关于本次调查,您的家人是否知情?”
相泽先生块头大,五官也大。他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不,我老婆儿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家里只有我听到过老爸那些话。”
“您家里有儿子呀。”
“对,有两个。我们一家五口人,老爸是单身。啊,这么说有点奇怪。他年轻时就和母亲离婚了,那之后一直是独身。”
“原来如此。您也没跟家里人说过那件事吗?”
“那种事情怎么好开口啊。”相泽先生脸上写满认真,还多少带着恐惧。
“柿沼先生和这里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可能把这件事转告给您的家人呢?”
“不会。我拜托过大家不要说出去。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他悄声说,“如果是老爸以前开车肇事逃逸了,或者喝醉酒打架把人打死了,像这种情况还好说。虽然这么说也不太好。”他语气急促,表情有些扭曲,“但是,这个……说实在话,老爸他……那个……做出的是非常规的变态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