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静地打断:“现在还不确定令尊说的是否属实。”
“哎?啊,对。”
“那么,我也会只跟您一人联系和汇报的。”
“拜托了。”相泽先生俯下他魁梧的身躯,鞠了一躬。
“先和您说一下工作流程。做这类调查,我会先收取五千日元的委托费,一周后会向您报告初步调查结果,然后商量是否继续调查、费用如何计算……”
相泽先生惊讶得合不拢嘴,我只好停下。
“五千日元?”他说,“就只要五千块就行?”
“第一周的开销基本只有交通费,只要不去太远的地方,五千日元就足够了。”
其实这与去年十一月事务所接下的第一份工作有关,当时委托费正好是五千日元,那次事件顺利解决,为了求个吉利,之后便照着这个标准延续下来。这一点我决定先不提。
相泽先生干笑两声,接着由衷笑了起来。“哎呀,竹中夫人跟我说,杉村先生是个特别实诚的人,还真是这样。感觉实诚得有点傻了……啊!不对,我不该说您傻的。”
“没关系。”竹中夫人,是我租来用作事务所兼作自己家的老房子的产权所有人——竹中先生的夫人。相泽夫妇在池袋经营一家意大利餐厅,竹中一家老小经常光顾那里。因为这层关系,这份工作才落到我头上。“那么,接下来我做一下笔录。”
我取出淡黄色的便笺纸和圆珠笔。相泽先生坐在床上,直起身。
“为了沟通方便,我会把武藤宽二先生的话称作‘自白’。首先我想请问,听过自白的人都有谁?”
“我、柿沼先生,还有负责照顾老爸的护理师见山。另外还有一个人,不过他不是直接听老爸说的,而是我和老爸说话时碰巧在场。”
这个人是养老院的保洁人员,一个名叫羽崎新太郎的年轻人。
“老爸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正好在打扫卫生,碰巧听到了。”相泽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家的店每周四、周日休息,我一般是每周四下午来看老爸。嗯,日历上……”他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对,应该是上个月十六号。羽崎急急忙忙跑来道歉说,后厨做了大扫除,他去那边帮忙了,所以到得比平时晚。这里的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平日里打扫房间、洗晾衣物的活儿应该在上午就干完了。”
羽崎干活的时候,相泽先生就坐在房间角落。
“老爸立起上半身,靠在床头看电视。他在这里时一般都是这样打发时间的。”电视上正在放午后新闻综合节目,“然后,他开始嘟嘟囔囔。”
——这种事情,就像被什么附身一样,控制不了的。
“我问他在说什么,他就指着电视。节目里正好在报道一个年轻女子被杀害的案件。具体情节我记不太清了。”
去查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查到。
“令尊指着那起案件报道说‘就像被什么附身一样’,没错吧?”
“嗯。然后我说,是啊,这就好像被过路魔杀了似的,真可怜。他接着说,不光是被杀的人,杀人犯也是一样的。”
——犯下这种罪过的时候,都是被脏东西附身了,自己也控制不住。
相泽先生收起手机,一只大手盖在额头上。“您稍等一下。我来准确复述一下当时的对话。”
——这想法还真稀奇。
——是吗?不过,总有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吧。
——这个嘛……如果是恋人闹分手之类的,可能的确如此。
——不是那种事。这个女孩被歹徒袭击了吧。那个男人肯定是被脏东西附身了才这么干的。肯定会有这种情况,我清楚得很。
——这么说可真奇怪,就像你经历过似的。
——本来没有那种念头,不过我脑袋一热,一不小心就动了手。
我停下手中的圆珠笔。“脑袋一热,一不小心就动了手?”
“是的。”
“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吗?”
相泽先生点点头。“所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傻笑两声糊弄过去。”
“令尊没打算继续说下去,是吧?”
“嗯。不过他死死盯着电视,表情可吓人呢。我也没说话,跟着一起看。羽崎打扫完房间说要走,我就跟着一起出了房间。我和羽崎说老爸是在胡言乱语,让他别往心里去。”
“羽崎先生呢?”
“他一脸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表情,不过毕竟年纪小藏不住事,看起来有点慌。我其实也尴尬得很。”相泽先生挠挠头,“后来,我又待在这里观察了老爸快一个小时,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他也没再说奇怪的话。那个节目结束后,电视上又开始重播悬疑剧。”
——爸,你经常看这种电视剧吗?
——无聊,我才不看。只不过太安静的话我会睡着,所以开着电视让屋里有点声音。
“我觉得老爸是不是悬疑剧看太多,把现实和电视剧弄混了,就像这样试着套了下话,不过没发现什么异常。”
相泽先生回家时,他父亲还在开着电视看将棋杂志。
“那天我直接回去了,可心里还是放不下。于是周日我又来了一趟,想找柿沼先生谈谈。”
柿沼主管是这家养老院的护理及生活管理负责人,同时负责与入住者家属对接。
“我觉得和柿沼先生聊天没什么负担,就跟他说了周四的事。”
——宽二先生也跟幸司先生您说了这些吗?
“柿沼先生说,他和护理师见山小姐都听老爸说过类似的话。从上个月,也就是十一月初开始,听过好几次。他还很犹豫要不要告诉我。”
于是他们赶紧叫来护理师见山,向她说明了情况。见山一脸困惑。
“她还安慰我说,老年人经常会冷不丁开口说这类古怪反常的话,把周围人吓一跳。”
据见山回忆,宽二先生所说“一不小心就动了手”的事发生在“昭和五十年八月”“有个年轻女子遇袭后身亡,凶手未被抓获”“当时我住在东京的城东区”,总共听到了这三条关键信息。
“我这一听,心里越来越慌。”
“那之后,令尊还提到过此事吗?”
“没有,我只听过这一次。”
“那您主动问过吗?”
“我是应该主动问的,不过没问成。我只跟柿沼先生和见山小姐聊过。”他说自己实在问不出口。
“除此以外,令尊还有什么反常之处吗?”
“没发现什么别的。”他缩起嘴角,“也可能是我太迟钝了。老爸去世之前,我竟然连一点征兆都没察觉到。”
宽二先生一月二日傍晚在养老院食堂里心脏病发作,被紧急送往医院后,第二天清晨在医院里去世了。
“之前医生就跟我说过,老爸动脉硬化非常严重,全身的血管已经像玻璃管一样脆弱了。血液流通不畅,所以总是手脚冰凉。”相泽先生回想起这些,不自禁地搓了搓双手,“血栓堵在大脑会引发脑梗死,堵在心脏动脉里会引发心肌梗死。主治医生说,各种情况随时可能发生,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走得那么快。”
我没有说诸如“还好没受什么罪”这类任谁在此时都想得到的安慰,只是沉默。
“不过,现在想起来啊……”相泽先生眼神放空,继续说道,“老爸新年夜回家住了两晚,二号上午回来这里。我家是开店的,开年总会有客人光顾,我和老婆还得去各处拜年,忙东忙西的,老爸他也能理解。我把他送回来,他就坐在这儿……”相泽先生轻轻拍了拍床铺,“和颜悦色,笑眯眯的。他说伸江,啊,就是我老婆,说她煮的年糕汤真好吃。伸江怕年糕卡在老爸喉咙里,就把年糕切成小块,熬到年糕软烂。那与其说是年糕汤,不如说是放了鸡肉、油菜和鱼板的面糊。不过他说很好吃。”
——谢谢你们啊。
“他说得特别感慨。可能预感到自己没多长时间了。”
“如果这是令尊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那我还真是羡慕。”我微笑道。
“是吗?”
“是的。”
“那,您要看看老爸的遗物吗?”
光是坐在这里讲这些,他大概心里也有些难受。
衣服、杂物、日用品当中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书籍杂志上没有笔记,也没有夹着什么东西,连折痕都没有。
“家里有老爸的旧照片和贺年卡,不过不太多。您需要吗?”
“如果能借用就帮大忙了。令尊的亲朋好友来参加葬礼了吗?”
“葬礼只有家人参加,消息只通知了亲戚。不过老爸应该有一本小通讯录……”他环顾室内,不禁苦笑道,“应该就在这里,我找找看。”
“麻烦了。要追查往事,只能依靠身边人的记忆了。”
我这样一说,相泽先生面露难色。“是吗……不过杉村先生,说实话,我其实不太了解老爸的情况。”
这是什么意思?
“我呢,和老爸团聚已经满十年,现在过了年,应该是第十一年。团聚之后的情况我都了解。不过在那之前嘛,我小学时候就和老爸分开了,中间有整整三十年都没见过面。”
2
委托侦探展开调查,这对于世上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一辈子可能只会经历一次。所有人都不习惯找侦探,有时会把最重要的事放到最后才说。对此我已经司空见惯。
“我父母一九七〇年离婚,当时我九岁。老爸是上门女婿,所以出户的是他。说直白点,是被赶出去的。”
那也是一月,和现在一样的季节。
“正月里,亲戚们都聚在一处,把父母离婚以及老爸和相泽家断绝关系的事情定了下来。差不多一周之后,父亲就离开了家。直到二〇〇〇年初春,他到我店里来,我才和他团聚。其间我们从来没联系过。说实话,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确定。”
我缓缓点了点头。“我本来还在犹豫该在什么时候问及此事,为什么您姓相泽,令尊却姓武藤。原来是这样。”
两人的父子关系有整整三十年的空白。那件事发生在昭和五十年,即一九七五年。如果宽二先生所言非虚,事件正好发生在这段空白期内。那是离婚后的第五年,他当时四十二岁。
“所以呢,老爸的那段人生我并不了解,却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直到现在才从老爸口中知道这些。一想到这里,我就难受得不得了。”相泽先生说。
的确,我一开始也觉得不解。父亲的自白如此可疑,而且本人都已经去世了,子女居然还特意找人调查,实在有些奇怪。但如果有这样的往事,也就不难理解了。
“请别介意我刨根问底,您父母是因为什么离的婚?”
相泽先生表情扭曲起来,仿佛看到什么令他产生生理厌恶的东西,开口道:“因为母亲有了外遇。”
我在手边的便笺上写下“母亲的男女关系”。
“相泽家从我外公那辈起在千叶开了家机械零件工厂,叫相泽有限公司。昭和二十四年创业,一开始就是家小作坊,第二年朝鲜战争爆发后,规模一下就扩大了。”因为所谓的朝鲜特需。“在我的印象里,厂子办得真的不错。效益最好时雇了二十多个人呢。”
武藤宽二也是工厂的工人之一。
“我母亲是独生女,对老爸一见钟情,说什么都要跟他结婚。当时她才十九岁,听说外公外婆都非常反对,但她在家里闹个不停,说不让他们结婚就离家出走。最后外公外婆没办法,只好妥协,招了老爸做相泽家的上门女婿。”
两人结婚,宽二先生被收为干儿子,那是在昭和三十四年的春天。第二年,即一九六〇年五月,长子幸司出生了。相泽有限公司的业绩也一路走高,事事顺利。
“所以我小时候过得还是挺安稳的。结果突然就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人生无常,我九岁时就明白了。”
相泽先生母亲的出轨对象是本地银行的外勤人员,经常出入相泽有限公司。
“这对老爸非常不利,他是从工人一路干上来的。外公当然不想跟银行弄僵。母亲又坚称自己结婚太草率,想从头来过。她肯定要这么说,毕竟都这么大了。”相泽先生比了一个表示怀孕的手势。
“那个时候也有可能是宽二先生的孩子吧?”
“她断言绝对不是。老爸也没反驳过,所以应该是事实。”屋内暖风开得很足,他却打了个寒战,“对老爸来说,这就是噩梦啊。不过在那之前好久,他们的夫妻关系就已经名存实亡。可能对于母亲来说,老爸已经只是个普通雇员了。我长大之后结婚,有了孩子,渐渐理解了这种想法。爱情总是会冷却的。当然,爱情冷却也可以一起生活。不过,母亲并没有喜欢老爸到这种程度。她无法忍受和不喜欢的人一直维持婚姻状态。可能是从小到大都被宠溺着,不知道什么叫忍耐吧。”
一九七〇年一月,宽二先生改回原来的姓氏武藤,净身出户离开相泽家。几乎是无缝衔接,那个外遇对象从银行辞职,担任了相泽有限公司的副社长,七月正式入户。到了秋天,相泽幸司先生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了。
“老爸临走时,母亲还说今后要我继承家业,会好好培养我。不过这种话等到弟弟出生之后也就……”大块头的相泽先生在自己那张宽脸庞前摆了摆又大又厚的手掌,“忘了个一干二净。外公外婆,还有母亲,眼里就都只有弟弟了,我就像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身为副社长的继父很有经营头脑,进一步扩大了相泽有限公司的规模。但这对相泽先生而言并不是好事。
“继父对我很冷漠,我从没见他笑过。母亲也是一个劲儿地讨他欢心,哪还顾得上帮我们缓和关系。”
——你不行就不行在和亲爸太像了。
曾经有一次,继父对他这么说过。
相泽先生摸摸自己鼓鼓的腮帮子,笑着说:“我的确和老爸长得很像。身体也一样壮实。越长大就越像,所以母亲和那个人才看我不爽吧。”
他称呼自己的父亲为“老爸”,称呼母亲却只是“母亲”,而不是“老妈”。
“因为家里是这种状况,我就选了一所全寄宿制高中,毕业后就到东京的烹饪学校学习。只有学费是让外公出的,生活费都靠自己打工挣。”
“您从小就想成为大厨吗?”
“我就是为了能够独立生活下去,想学门手艺。还有就是想找个和家里生意完全不沾边的工作。”
我似乎能理解这种心情。
“成年之后,那个家我只回去过一次,去参加外公的葬礼。当时我把外公给我出的学费全都凑齐还清了,算作我的奠仪。在我弟弟之后,我还有三个妹妹出生。其中小妹出生的事是我在葬礼上才知道的。那之后就再没联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