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之后,您想过去寻找令尊吗?”
相泽先生之前总能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这时却有些犹豫。“不能说完全没想过。不过我觉得,事到如今再去找人,会不会给老爸添麻烦啊。”
父亲可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小时候我也恨过老爸……不,应该不叫恨,算是失望吧。父亲没有来找过我。父亲也不要我了。在家里被人嫌弃碍事的时候,我经常想,如果老爸来把我接走就好了。每年年初第一次去神社参拜,我都会许愿爸爸今年一定要来。傻得可爱吧?”
“嗯。让人有点难过又有点感动。”
相泽先生腼腆一笑。“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手上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找到他。我不知道他老家在哪儿,也没和那边的亲戚来往过。”
和父亲团聚后,才终于询问了出生地和亲戚的情况。
“老家在栃木,农民出身,特别穷。家里有三男两女,老爸是老二,小学毕业后就出来工作了。家里只盼着他往回寄钱,根本帮不上忙。入赘到相泽家之后,他更是没日没夜地工作,连爷爷奶奶的葬礼都没能回去参加。离开相泽家,改回原名武藤宽二之后,老爸回了一趟老家。结果一家子全都离散了,田地也归了别人,找不到任何人的下落。他比我还要孤单……”
“不过,虽然过了三十年,他还是和您团聚了。”
“嗯。多亏了电视。”
二〇〇〇年二月,相泽先生和太太两人开的小店受到了综艺节目的关注。
“现在的店在池袋西口,当时那家店开在东口的杂居楼里。实际上只有两坪大。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真是走在了时代前面。”
整家店没有一个座位,但是可以吃到地道的意大利菜。
“报道的艺人觉得这种模式很有意思,就来采访了。播出时长顶多三分钟,老爸就是看到那个节目才找来的。”
——相泽先生,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楼门口,眼睛通红,感觉和你长得特别像。
“是隔壁店的人告诉我的。我心想不会吧,跑出去一看还真是老爸。哎呀,我们俩长得像可真是太好了。哪怕三十年没见,也一眼就能认出来。他看上去就像是我老了三十岁的模样。”
父亲武藤宽二当年六十七岁,儿子相泽幸司快满四十岁。
“我马上把老爸介绍给伸江,这之后才有了往来。他当时住在大森的公寓里,在附近的超市停车场当引导员。”
原来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啊。
“老爸一开始很客气,对伸江和我都是一样。不过,我还是想尽早和老爸搬到一起住,伸江也很理解我。”
离婚后,宽二先生去了东京,辗转于好几家类似相泽有限公司的机械零件企业或工厂,一直工作到六十岁。没有再婚,退休以后开始做一些按小时结算的零工。
“他说自己还有养老金,足够老头子一个人过活。”
二〇〇三年,相泽先生开了现在这家店,二〇〇五年在埼玉县和光市建了自家住宅。那时候,他终于说服父亲搬去同住。
“老爸人很老实,不过我老婆还是处处留心,很照顾他,应该也费了不少事吧。真亏她能坚持下来,我特别感谢她。”相泽先生的表情终于发自内心地明亮柔和起来,“因为家庭环境不好,越来越多年轻人走上犯罪的歧途。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事不关己的事。我当年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走上歪路的。是伸江拯救了我。她是我高中朋友的妹妹。我十六岁时认识了她,从那时就开始交往了。”
伸江太太一家家庭关系和睦,相泽先生说自己是通过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多亏我老婆,我才能有一个家,才知道有家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所以我想让老爸也感受到这种幸福。”
这一点没有记下来的必要,于是我默默地看着他。
“不过我啊,杉村先生,还是无法原谅母亲和继父的所作所为。”相泽先生语气严厉起来,“我之前也很明确地这么对老爸说过,结果把他弄哭了。”
——都是我不好,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吃了好多不该吃的苦,都是我的错。
“他说他一开始就不该结婚。说当时母亲还是个孩子,不明白组建家庭、继承家业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时我要是回绝掉这门婚事,一走了之就好了。但我还是心生贪念,以为和大小姐结了婚,以后总有一天能当上社长。
“老爸依旧在袒护母亲,当老好人也不能没有限度啊。”相泽先生苦涩地说道,“不过他都哭了,我也就没脾气了。”他耸耸肩,再次苦笑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老爸聊起过去的事情。可我还是无法原谅母亲。”无法彻底消散的怒火令他的眼睛蒙上阴霾。“对于我这个孩子的伤害都如此之大,那老爸作为被妻子背叛的丈夫、被赶出家门的女婿,当时该有多痛苦啊。但他却把这些全都压在心底,强撑着继续生活。”
如果这份忍耐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让他失去理智呢?
“我并不是怀疑老爸,只是觉得,即便他真做了那种事,也不是无法理解,也正因如此才觉得害怕。昭和五十年正好是三十五年前,对于当时的老爸来说,距离被赶出相泽家也仅仅过了五年。”
在那场人生剧变后,并非已经过了五年,而是仅仅过了五年。在他成为一个衰老而和蔼的老人以前很久,在他不过四十二岁、正值壮年的时候……
“虽然可能是我胡思乱想,不过,老爸失去理智杀害的女人会不会和母亲很像呢?光是猜测他心中的想法,我就感觉又难过又痛苦,还觉得很恐怖。”
停顿片刻后,我按动圆珠笔,咔嚓一声收回笔尖。“情况我了解了。”
相泽先生猛地抬头看我。
“我接下这桩调查。也就是说,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我会接手您的担忧。”
相泽先生看了我一阵,终于垂下肩膀。“好的,那就交给您吧。”
“我想知道重逢前令尊的住址,还需要他的居民卡和户籍誊本。虽然人离世后居民卡会被注销,不过如果有这两样,查起来更快,信息也更确凿。还是麻烦您帮忙找一下。”
“好的,我马上去办。”
我环顾房间。“是您一个人收拾遗物吗?”
“嗯?对,我老婆还要照看店里。”他看了一眼手表,有些着急,“她本来说要来帮忙,我说怕自己掉眼泪,想一个人静一静,这才出来的。”
那大概也是一段令人嘴角上扬的对话吧。
我把相泽先生独自留在二〇三号房间,走下楼梯,在转角处做了个深呼吸。
“被妻子背叛的丈夫”“被逐出家门的女婿”,我自己过去的人生中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完全相同,只是部分重合而已。所以,仅仅一次深呼吸就按捺住了涌动的情绪。
柿沼主管在一层办公区内侧的办公室。桌上摆着电脑,旁边有一套简单的待客桌椅。
“现在怎么办呢?要把见山小姐叫来吗?不分头询问,会不会导致证词相互影响啊?”
“不用那么严格,一起聊聊就好。那保洁员羽崎新太郎……”
“他今天不上班。”
柿沼主管打了内线电话,大约五分钟后,护理师见山来到办公室。让人感动的是,她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杯咖啡。
“现在刚巧是休息时间。”见山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短发,性格开朗,“我和其他护理师每天都要填写日报,在这里可以查阅什么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柿沼主管启动桌上的电脑。“日报是用电脑记录的。”
护理师见山的日报显示,武藤宽二第一次自白是在去年十一月九日的星期二,用完午餐之后。
“武藤先生这天没去食堂,在房间内用餐。他早上测体温时有些低烧。于是我喂他吃了饭。到饭后吃药为止我都和他在一起。”
当时宽二先生开着电视,在看新闻综合节目。
“节目里在播新闻,说东京市中心有一个年轻姑娘被杀了。”
——好吓人啊。见山小姐是女性,看到这种案件肯定比我害怕得多吧。这世上心狠手辣的男人可多得很呢。
——是呀,必须多加小心才行。
——不管多小心,对方要是个人渣的话,你也是没法子的。
——哎呀,您可别说这种让人害怕的话。
——不过,人渣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做出这种事的混蛋,都是脑袋一热,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清楚得很。
——您清楚得很?
——嗯,我经历过。这么说的话,见山小姐肯定会害怕我,不过我可不是一般的人渣啊。
护理师见山一边回忆一边说,脸上露出困惑的苦笑。“我也只能笑着糊弄过去,说,哎呀,阿宽今天讲的故事可真是吓人。”
“阿宽?”
“对,护理师都这么称呼。武藤先生说年轻时大家都这么叫他,听我们这么叫,他会很高兴的。”
“我是称呼他宽二先生的。”柿沼主管补充道。
“这样啊。刚才那段对话,日报上是怎么写的?”
柿沼主管看着电脑屏幕读出声来:“午餐时,他说自己是人渣,情绪有些低沉。下午三点测体温时,体温恢复正常。”
到那时为止,他和护理师见山都还没太把宽二先生的话当回事。
“老年人经常会出现这种状况。有时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就会突然发脾气,觉得自己活得非常失败,心情开始低落。”
“回想起的都是本人的亲身经历吗?”
主管和护理师对视一眼。“基本上是的。”护理师见山回答,“不过偶尔也会有人把别人的经历安在自己身上。”
柿沼主管点头道:“比如说,当事人的母亲吃过很多苦。他在回忆‘母亲原来吃过这么多苦啊’的时候,会难过得像是自己吃过那些苦似的,然后讲出来。所以他们并没有撒谎,也不是在编瞎话。”
“那要如何确认呢?”
“我们不会去一一确认。不过,大部分情况下很容易看出来。”
第二个听到宽二先生讲那番话的是柿沼主管,在十一月十八日。“当时我查房路过三层的康复室,正巧看到宽二先生在接受足部温热疗法。”这种疗法会用一台机器加热双脚,功效和热水泡脚有相似之处。“每次需要二十分钟。我就在旁边坐下来和他闲聊……宽二先生说,他最近晚上总是睡不好。说是会梦到以前的事,我就问他都梦到了什么。”
——我以前干过一件糊涂事,所以死人出现在梦里了。
“他那表情特别认真。不过语气非常淡然。”
——那真是吓人啊。
——自己做错了,也没法子。
——您做错了什么事呢?
——这我可没办法告诉您,柿沼先生。就是大错特错的一件事。
那一次他也说了“我是人渣”。
“日报里也提到了,我那次和宽二先生的主治医师谈了话。”宽二先生会在养老机构合作医院的血液内科看病。“因为可能需要服用安眠药。”
“而且血压也升高了。”护理师见山插话道,“吃降压药也降不下来。”
“对。我们当时还担心,是不是需要换一种药。”
宽二先生接受了主治医师的诊察。
“他本人说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医生也觉得身体没有大碍,更多是心理原因。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让宽二先生感到紧张,影响了血压。”
“让他感到紧张?”
“对,比如和其他入住者或者工作人员吵架了,总之就是情绪上的事情。”
“关于这点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我们实在想不到,所以……还是怀疑与自白有关。”
护理师见山点点头。“之后就到了十二月。我写日报是在……”
“二号和八号。”柿沼主管滚动电脑画面,“二号那次,他说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事情,那是第一次提到比较具体的细节。”
“对,一开始他还问我昭和五十年是多少年前呢。”
当时护理师正在帮他吃早饭。
“我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就写在纸上算了一下,告诉他那已经是三十五年前了。”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特别感慨。”
——不过见山小姐,杀人的追诉时效已经取消了吧?
“我对这些不太了解,只说了句‘是吗’。”
——时效已经取消了。所以,杀人犯只能躲一辈子。
“实际上是这样吗?”柿沼主管问我。
我点头。“是的。去年四月刑事诉讼法修正案实施后,杀人一类恶性犯罪的公诉时效被取消了。”
“不过,这仅限于新法实施后发生的案子吧?”
“以前的案子如果还没过时效,原则上适用于新的法律规定。”
主管和护理师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阿宽了解得这么清楚啊。”
“他新闻可比我们看得多呢。”
据说宽二先生还说了这样的话。
——昭和五十年八月,那天特别闷热,光是待着不动脑袋都有点晕乎乎的。所以我才会被不知道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他说得越来越具体,我听着有点脊背发凉,这才第一次主动问他:‘阿宽,那到底是什么事啊?’”
——还能是什么,就是杀了个年轻姑娘啊。太残忍了,人渣才会做这种事。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没抓到那个人渣。
——真吓人。是在哪儿发生的呢?
——我当时住在东京的城东区。就在那附近犯的罪,真的非常抱歉。
之后,他又重复着“凶手没有被抓住”“人渣要逃一辈子”之类的话。他没有明说自己就是那个人渣,也没说自己就是凶手,但一直在暗示这一点。
“我也渐渐觉得,这恐怕不是单纯的记忆混乱。”护理师见山用手捂住嘴,“我也跟主管商量过,是不是和家属,也就是相泽先生说一声比较好。然后,再下一次是八号吧?”
柿沼主管看了看日报。“对。这天是见山小姐帮宽二先生洗澡。”
“洗完后穿好衣服,我推着轮椅和他一起回到这里,阿宽说了这样的话。”
——前阵子我说的话吓到你了吧?抱歉啊。我说话也是会看人的,你不用担心。”
我把这句话原原本本记了下来。“说话也是会看人的”。
“阿宽看起来很内疚,他跟我说了两遍‘抱歉啊’。”
“当时我们还有些犹豫,想再多观察观察,随后相泽先生就来找我们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