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朱迪斯!……”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笑着说道,“督察,我必须跟你站在一边,虽然看起来有点牵强。不过,即使我们认可其他一切说辞,你又怎么解释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汉弗瑞·马斯特斯淡然说道:“你知道,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什么。如果我说了什么,那也是因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坚决要求。不过,我听说有一种机械设置,能够复制人声……”他发觉到了听众的异动,低声窃窃私语和嘲笑,面色一变,“好的,好的!……某些人觉得有意思的话,尽管做鬼脸好了。现在都两点多了,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有活要干。我带来了三个人,我要按自己那种枯燥乏味的方式,把这个房间翻个底朝天。嗯!……想留下来帮帮我们吗?”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他还有其他事要做,他说他要到曼特林的书房去,并坚持要求其他人跟他一起去。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锐利的双眼,藏在墨镜后面,紧紧盯着马斯特斯,一直等到大家准备走了,他才把手放到银盒子上:“你们已经检査过这个盒子了,你们说的,这个盒子没问题,是吧?……是的。那么,既然它已经不需要当证物了,能不能把这盒子给我保管?我很感兴趣。当然仅仅是因为情感系之,不过我觉得我就应该……”
马斯特斯伸出手来拦住盖伊·布瑞克斯汉姆,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对不起,先生。现在,任何东西都不能随便动。当然,其实我并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让你拿走它,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你想要这盒子的用处是?……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讲。”
“我没有特别的意思。”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说道。他讲话虽然沉着冷静,然而那张长脸上,却悸动交织着几许先前难以解释、令人害怕的复杂表情——盛怒、绝望、恐惧以及十足的倔犟。竭力克制使他显得相当危险,仿佛在寻找准星。这种人很难归类:说话时还平易友好,转眼间就装腔作势,一会儿又令人毛骨悚然。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颤声说道:“不,我没有特别的意见。我不想要这个盒子。不过,里面……里面有一个微缩画,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着实很想……起疑心了?……哈哈哈哈!……我在瞎说呢!……”
马斯特斯一边费力地打开盒盖,一边偷偷摸摸地打量着盖伊·布瑞克斯汉姆。他掏出那件迈克尔·泰尔莱恩已经见过的、褪色的金属物件。平平的椭圆形,不过三英寸长,金属外壳内包着一块象牙,上面画着一幅更小的微缩画。一边是一个女人的脸,另一边是一个男人的脸。画封在一片薄薄的玻璃后面,顶上是金制的小盒连接环,画像依然丰富鲜亮,线条纤毫毕现。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轻柔地取过画像,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也跑过来看。
“这是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说道,用指尖擦拭着玻璃,“头一个死在这儿的人,还有他的妻子。想必我可以……”
“让他拿着吧,马斯特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
他们走出房间,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一路走着,一路仔细看着微缩画。她是如此着迷,几乎舍不得放手。不过,她还是递给了迈克尔·泰尔莱恩。
来自往昔的迷雾,首次在这房间里凝聚成形。这华而不实的房间中,仿佛满是做着生活起居动作的憧憧鬼影,睡觉啦,点蜡烛啦,对镜凝视啦,使得从中滋生的死亡,更显得阴森恐怖。
其中一张脸,来自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瘦削,带着一股子空想家的热情,温和到接近软弱的程度。他身后留着长发,脖子上扎着一条围巾,身穿扣子紧扣的棕色骑手上装。他手托着腮,若有所思。尽管画中人的脸涂得很红润,观者仍然疑心,此人其实脸色惨白,精神也只勉强算是正常稳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因为精神过度恍惚而突然崩溃。
女人的脸则截然相反,温和而自然,丰满而漂亮,一双带着拉丁风情的黑眼睛,脸上天生带着一种精明强干的神色,就像扑过粉的假发套,天生带着卷发一样天经地义。她的脸色是那种自然的红润,嘴型刚毅。
“你觉得她长得像不像我?”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出人意料地问道,“盖伊是这么说的,楼上还有一幅她的大肖像,不过,如果真的像我,我会很难堪。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不同,没有一处相似。如果我有那么一张肥脸,我真的要自己割脖子了。过去那些画家,为什么要让每个人看起来,都这么圆圆胖胖,双眼突出?……简直好像给他们的脸充过气,特别是那些法国人。才不要像呢,真找到相似之处,我不如上吊好了。”
“噢……亲爱的,她可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笑着说道。这两张脸一直在迈克尔·泰尔莱恩脑中作祟,即使当他们回到曼特林的书房后也没停歇。
书房门开着,从里面传来尖锐的咔咔作响的噪音,夹杂着阵阵闷声闷气的污言秽语。一个警察守在门口,饶有兴趣地向里张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声吆喝,把他打发到马斯特斯那儿去了。
借着桌子上的灯光,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和罗伯特·卡斯泰斯正俯在巴格代拉桌球台上。拉维尔正在专心致志地计算分数,进了二十个球才得了五百分,他气得破口大骂。卡斯泰斯看起来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还是全速把羸到的一堆银币,收了个干干净净。
“我们总得找点事做!……”卡斯泰斯喊道,朝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瞥了一眼,“他们打算把我们隔离开来,说不定有其他目的,反正就是不放我们出去。”他显得愤愤不平,“该死的,朱迪斯,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好像我是你沙拉盘中的什么东西!……我愿意帮助你、支持你,我愿意……”
“别介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宽宏大量地安慰道,“你要知道,他大脑不做主了。他一直在喝威士忌加苏打水。哈,哈,哈!……他跟我说,老家伙,我要给她安慰,她反而一脚踢开。于是他喝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我问道,是啊,老家伙,你准备安慰她什么?……他回答,不是那个,是关于事情的原则。然后他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啊呀!……我已经像个地道的英国人了,然而,我却理解不了这种英语。也许我再喝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会好一点。老家伙,让我来告诉你我要做什么——六便士一个球,我会十拿九稳地打败你,怎么样?”
“把你那该死的桌球板拿到一边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吼道,“然后,嗯!先别走!……等一会儿。大家到哪里去了?曼特林在哪儿?”
“躺着呢!……”罗伯特·卡斯泰斯很费劲地回答,好像在试着恢复神智,“听我说,我真想不到艾伦会这样。我可以这么讲,他是我们这群遭殃的人中间,最冷静的一个。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看起来彻底搞砸了,我真是搞不懂了。我……”
“嗯哼!伊莎贝尔小姐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耐烦地问。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摇头说道:“我想,她大吃了一惊。啊呀,她怎么啦?……看一看吧,都发生了什么!……我们在这儿的时候,她冲起来跑到桌子前。接着,她开始打开所有抽屉,把东西都扔到了地上。门口有个条子在站岗,他就跳过来抓她……”
“住嘴,听见没有?……”罗伯特·卡斯泰斯说道,看起来很紧张,“一派胡言,不过,她真是闹得鸡飞狗跳。朱蒂①,你这小妞得跟她说一说。她产生了多少有些疯狂的念头,说就是那些我和艾伦带回来的飞镖——不是箭,也不是矛,而是才两英寸长的小东西——说就是这些飞镖毒死了……”
①朱迪斯的昵称。
“当真?……”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轻声细语地问道,“我倒觉得,是你们在自吹自擂。”
“是的,我知道。在你绝对有把握,反对我们的观点时,你自然可以这么说。”罗伯特·卡斯泰斯激烈地反驳道,“使之更加有趣的是,例如……”
“他们可不比我更在意,你如何定义有趣!……”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小姐马上插话说,“如果允许我直话直说,让你待在这宅子里,本来就够糟糕了,但是,我又不能赶你走,因为你碰巧是我哥哥的朋友。不过既然你在这儿,我希望你能表现出起码的体面。嗯,你可以狂饮滥喝,我肯定是阻止不了的,你也可以胡吹鬼扯……”她转过身来,直喘气,“你想见我和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到底是想干什么,亨利爵士?”
罗伯特·卡斯泰斯停住了,直瞪眼,好像头晕目眩了。
“哦,天哪!……”他深吸一口气,“怎么回事啊?”
裙裾哗哗作响,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转身走出了房间。
罗伯特·卡斯泰斯呆呆地盯着门看,手腕一扬,然后又放下,慢慢做了个扔飞镖的姿势。迈克尔·泰尔莱恩本来以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要为这些胡话而咆哮的,没想到他倒在息事宁人。
“嗯……好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你知道,我倒是宁可哪里出麻烦呢。”
“就是那些该死的矛!……”罗伯特·卡斯泰斯说道,“不过,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她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在笑,于是,我想……你看,她说她讨厌多愁善感。现在的女人,有些时候的想法很可笑,有些时候又确实是当真的。那么,你又如何能知道呢?……某天下午我来到这儿,嗯,一边给她胡扯关于这些矛的奇闻逸事,一边拿着矛在头顶上挥舞,忽然一不小心,矛扎中了我的手。我承认有那么一会儿,我确实有点不舒服,我想:我得好好把这机会利用起来,万一这矛真是见血封喉呢?……于是我说,朱蒂好姑娘,我快死了。接着我半真半假地,做出不行的样子,就像他们在艾尔姆斯①所做的那样。我的老天,我真的很惊讶,到了这么一个又没有防守、又没有掩护的场子上,我能谈得这么滔滔不绝!……
①Elma,英国一所著名的私立小学。
“我跟她讲了我对她的感觉,接着说道,不过没用了,朱迪斯好姑娘,因为我已经时日无多,就快咽气了。哈!……”罗伯特·卡斯泰斯拱起胸膛,喜形于色地说着,“接着,她就跟我讲了很多话,这些话我就不重复了,这可不是绅士应该做的。不过,当我在此前一个星期,跟她讲同样的话,相对而言程度还轻得多,她却说这些话是‘令人作呕的胡说八道’。麻烦的是,你知道,她跑出去叫医生,还是其他什么人去了。接着,不幸的是,她很快就回来了,正逮住我偷偷地拿着酒瓶倒酒,我是想来一杯壮壮胆的,我本来应该是装作倒在椅子里,神志不清的。尽管我试着抓住她,酒瓶还是碎了……”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先生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指碰碰鼻头。
“伙计,谈情说爱的时候,”他发表了一番见解深刻、庄重严肃的高见,他的众多同胞,都是这么处理这一课题的,“我们应该极其谨慎、小心地对付女人,你本来应该慢慢来的。你应该铭记在心,做这种事情,就应该慢慢来。不过这当儿,已经没有可能再慢慢来了,再对这事伤脑筋,也就太迟了。”
“得了,得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是不是接着她就哈哈大笑,就当是个玩笑,并自称早就知道了?……然后整个下午,你们是不是都表现得亲切友好?……两、三天以后,她是不是突然凭空发作,根本不跟你来往了?……”亨利爵士不厌其烦地摇着头,“嗯……哼!听我说,去你的!……我可不是来听这些无聊蠢话的。我想知道那毒药是怎么回事。”
“我运气太背了,矛竟然不带毒。”罗伯特·卡斯泰斯闷闷说道。
“其他东西呢?”
“哦,矛和箭都没有毒。我想艾伦的飞镖也不会有毒,不过,你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告诉过你们,是吧,那老妇人刚才在大吵大闹。”罗伯特·卡斯泰斯摇着头,一脸无奈地喊着,“嗯,先是门口的条子,听到声音进来了,后来又来了一个警官和另一个条子,还有几个取指纹的,他们本来在前面的房间里比对指纹呢。他们把飞镖拿走了。尤金·阿诺德医生不得不把伊莎贝尔带到楼上去。我想她现在应该好了。”
“够了,嗯。快走。是的,出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耐烦地喊着,“你知道该到哪儿去,先不要离开这所房子……”他冲着罗伯特·卡斯泰斯吼了一声,“别,停下来!……”他拦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此时卡斯泰斯正喃喃自语着,跟在拉维尔后面,“今天夜里别再玩巴格代拉了,我们要你留在这儿听一小段家族史。”
“家族史?哪一家的,老伙计?”
“你们家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你知道的,你没有告诉我们,你跟布瑞克斯汉姆一家是亲戚。”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瞳孔收缩了少许,不过他还是一脸讨喜的笑容,同时前额装出有些困惑的样子。
“我说,老伙计,你在开玩笑吗?……”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吃惊地嚷着,“当然,我很荣幸,不过,谁说我跟这里的朋友是亲戚?”
“警察说的,我也这么说。”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笑着回答,“你知道,我追根溯源査了査。我不认为还有其他人知道。艾伦肯定不知道。我认为我最好还是不告诉别人,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提这事。”
“嗯,我会直说的!……”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忽然说道,“喂,不要搞得这么严肃嘛!……本来这也不算什么。我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份相当远的亲,是的,亲属关系远到一定程度后,我们反而能做很好的朋友。好的!……我告诉你,我到这儿来是想买东西的。嗯!……难道我想让我的朋友们难堪吗?……”他带笑环顾着一圈子人,“想一想,如果我这么说:‘嘿!……艾伦,老伙计,你得按我出的价,把这个或者这个卖给我,因为我是你的亲戚啊。’不行,不行!这可不是我们所说的君子之风,呃?……所以我就没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