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真是太感谢了。”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表示感谢,友好地回鞠了一躬,看起来他根本就没有被恼到,“今晚我灌了太多的威士忌加苏打水了,没有办法马上再喝一杯了,呃?……另外,我在想那个死得很惨的可怜家伙,真幸运不是我。你们找到什么了,我能问一下吗?……警察不肯说,但我很感兴趣。”
“嗯……哼!……你有一个先辈,也对这种事情也很感兴趣!……”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打量着他,“你知道那房间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十八世纪的那个马丁·朗盖瓦尔做的?”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扬起了眉毛:“先生,我向你保证,这么老的马丁·朗盖瓦尔,我可一个也不认识。我不认识任何比我叔祖还老的马丁·朗盖瓦尔。”
“那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缓缓地说道,“如果你对家具没有兴趣,我想知道,你是否对油灰感兴趣?我知道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先生挺感兴趣。”
顿时,这些听众变得一片死寂。已经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迈克尔·泰尔莱恩几乎忘记了: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曾经转述,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在她的起居室里,说过的这些话。那确实有震惊效果,却不是作用在泰尔莱恩料想的那个人身上。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仅仅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停顿片刻之后,他抬起手,轻轻地鼓起掌来。不过,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在点烟的时候,火柴却烧到了他的手指。他骂了几句别具一格的粗话,转身把火柴梗扔进壁炉,借机把脸藏了起来。
当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先生又转过身来的时候,满脸的和蔼可亲,仿佛是用一层厚厚的石膏打出来的,太阳穴处青筋突起。
“灰泥?……”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重复道,“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先生,灰泥是什么东西?……我真是搞不懂。”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单词太生僻了,我不知道什么是灰泥。”
“我的朋友,”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极其温文尔雅地说道,“十有八九,你比他更明白什么是灰泥。我喜欢这些不为人知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故事。当我跟你们讲‘红寡妇’房间的故事时,我准备毫无保留地实话实说。我本来是不想坦白的,不过,这是你应该知道的。如果你足够聪明,你就能看到,这些死亡的完整线索。我准备挑战你一下。”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皱纹遍布的脸上喜笑颜开,他走近了灯光昏暗的餐柜。
“用一杯波尔图葡萄酒来清清嗓子。让我想一想,艾伦把酒放到了哪个格层里……”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他说话声中某种古怪的腔调,使大家盯得更紧了。他身上有那种鬼鬼祟祟的魔术师的劲头。
看着餐柜的两个下门,他拧了拧右手那个门的钥匙,继续讲道:“你们一定得尝一尝艾伦的酒。为什么餐柜所有的门,都这么涩?……真奇怪。在这么暖和的房间里,门怎么会比某些人的脑子还要走形呢?……啊,就是这个!”
门嘎吱嘎吱尖叫着打开了。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后退少许,这样他的影子就不会挡住桌上的灯光。迈克尔·泰尔莱恩的目光,从乔治爵士的肩膀上越过,他看见了一张脸。
那张脸正从餐柜里仰视着他们,眼睛睁得老大。迈克尔·泰尔莱恩看出是什么后,感到一阵放松夹杂着愤怒。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倒是咯咯笑了起来。
“酒肯定是在另一边……对不起,先生!……”他向几个人点头表示了抱歉,“我希望没吓着你。艾伦兴趣很广,对一些幼稚的事情,有着十足的孩子似的幽默感。借助那个假人,当着朋友们的面,讲述半真半假的逸事,他真是开心极了……也许我忘了跟你们说,我哥哥还是个水平相当高的业余腹语术表演者!……”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一面说着,拉开了另一扇门。
第09章 传奇
“关于‘红寡妇’房间的故事,”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说道,“源自一七九二年八月的巴黎。故事自恐怖统治时期①发端,迄今尚未终结。”
①此处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从1793年中期至1794年7月,在罗伯斯庇尔控制下,实行的雅各宾派专政,残杀他们认为对政权构成威胁的任何人。
他坐在桌子后面,灯光透过他身前的葡萄酒杯,打出了一圏红色的光晕。微缩肖像也摆在那里。他捡起来,向周围的四个听众,展示了那个年轻人的脸。盖伊的脸色跟画中人一样狂迷。
“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是我们这所宅邸的建立者的独子。那一年他二十岁,刚刚结束了在巴黎的一年学业,他的家信——模仿卢梭的文风,不过更加狂热夸张——中显示:法国大革命仍然是他的偶像。‘我们已经劳作了三年之久,’他在四月的信中写道,‘还没有到头,不过,如果上帝保佑的话,六个月以来,我们完成我们要做的工作所流的血,还不及英国的民事法庭。我们新上任的吉伦特派政府,手段相对温和。当然了,有些极端分子,在那些臭名昭著的俱乐部里,自称“雅各宾派”,不过,M·罗兰应该会知道如何控制他们。’
“他的父亲——一个白手起家的有钱人,对革命的狂热程度不亚其子——似乎是嘲笑了这种观点,在几封白字连篇的书信中,他直言不讳地说:‘不拧断它的脖子,你是杀不死鹅的。’很明显他们闹僵了,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在一封信中,语调激烈地宣称:要跟他的亲朋故旧断绝关系,并且,今后一个子儿也不愿意,从有这样信仰的父亲手中拿。你看,他的话说得还真重,不过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傻瓜,还把这话当真了。一七九二年,他搬到了圣朱利安·普尔街一处简易宿舍,紧挨着塞纳河西岸。他穿着绒线长袜,头发不扑粉,就着牛油浸芯蜡烛读着卢梭的著作,跟别人分享面包和奶酪,经常出没于国民大会喧闹的旁听席间。
“当吉伦特派政府向奥地利宣战的时候,哪怕小孩子都会看出风暴将至。法国军队叛乱猖獗,经费不足,军官开小差成风。法国军队在敌军面前溃不成军,国内到处是暴乱叫嚣。奥地利裔的王后被告发了,拉法耶特引退了,马拉要求人头落地。当国王出来讲话,息事宁人,并戴上红帽子,在暴民前面现身的时候,事态才有所平息。然后,普鲁士也宣战了,开始向巴黎进军。
“雅各宾派起义夺权了。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当时正在奥尔良门,这时从马赛来的人们进城了,他们‘背对着昏黄的落日,战鼓隆隆作响,口里唱着我听不懂的战歌。’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如此写着。在混乱之中,他因为大喊M·罗兰的名字而被击倒,在门道中失去知觉,躺了好一会儿,这时,民众高唱着那首世界历史上最有名的战歌,从他的旁边首次凯旋而过。
“不过,他还记下了其他的一切,他听见歌声使巴黎的山墙,一次一次地颤抖。八月十日,乔治·雅克·丹东横扫国民大会。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在自己的住处,听到了杜伊勒内方向传来枪炮声。他跑了出来,很快就听说瑞士卫队遭到了屠杀,国王和王后被劫持,但是他无法靠近,因为必经桥梁被挤得水泄不通。无论如何,国民大会被推翻了。在丹东、马拉和罗伯斯庇尔这三大巨头的支持下,断头台开始在革命广场上班了。
“就在这时候,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坠入了爱河……”盖伊·布瑞克斯汉姆顿了一下,面带讽刺地笑着说,“我估计这个傻瓜是情不自禁。他被太多假大空的雄辩吹昏了头,又饿得半死,不过,当他第一眼看到玛丽·霍顿斯的时候,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当时的情况很奇怪。那是在八月十六日,此前三天,可怜的矮胖子国王,已经被关进了丹普尔堡①。那天是巴黎公社②的集会之日,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正挤在围着巴黎市政厅的人群里,跟两三个人一起攀爬在一扇窗户上,听着里面的辩论。
①矮胖子国王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六,1792年巴黎起义后,法王、王后被关押在位于今日巴黎第三区的丹普尔堡中,后被押往断头台处决。
②Commune,1792年8月10日,巴黎起义后成立的市政务,为资产阶级革命服务,并非马克思所说1870年的法国巴黎公社。
“他听到罗伯斯庇尔正在激烈地做着演讲,此人正在要求组建革命特别法庭。‘那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小个子,’他写道,‘脸色发青,又疙疙瘩瘩的,像黄瓜一样;站姿僵直,好像在为架在鼻端的那副眼镜保持平衡,讲话声倒是格外悦耳,接着其他人讲话了,我不知道是谁,有人在号召进行杀戮。’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试着尖声咒骂,不过他也差不多半疯半癫了,而且,整个法兰西还在回避他的理智。他用英语含混不清地讲了几句,别人明显把这些话,当成了赞成之词。兴奋之下,他被挤出了栖身之处,坠落进人群中,重重地摔在了扶壁上,痛得泪水直流。一个披着带帽斗篷的女子,扶着他站了起来。”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看出听众已听得入了迷。他举起微缩肖像的另一面,展示了那个女人那张精明强干的快活圆脸。
“她对他说:‘嘿,我会说英语,这个老爷肯定是疯了。’对此,这个傻瓜肯定是用法语吼了一句:‘打倒该死的雅各宾杀人犯。’暴民逼了过来。他背靠在墙壁角上,女人在她身后,这是近身肉搏,不过他还是坚守了五分钟之久,直到剑在墙上碰断了。人群蜂拥而上,却误抓了其他人。他发现一个小个子身着灰色斗篷,低着头,把他护出了人群。
“现在。他们来到塞纳河边,筋疲力尽,在油腻腻的河水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她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只说道‘不要再做傻事了。’可是她却吻了他一下,‘我们会再见的。’女人笑着说。
“想一想,这对一个充满幻想的年轻人的影响吧,他的脑子才因政治理想的破碎而幻灭,又得到了来自新爱洛伊丝式女郎的爱情奇想的滋养。一个未知女人,莫名其妙地忽然变成了他的女神,她是他剩下的全部。
“当天,他用最狂野的文风,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一个凡尘女子的脸上,我看到了天使般的沉静。’老布瑞克斯汉姆对此大加嘲讽,并提了一些虽说实际,却很粗俗的建议,导致儿子一段时间之内,愤而中断了书信联络。在接下来的月份里,他离开了寓所,不再为结束杀戮而祈祷,而是徘徊于街头巷尾,苦寻她的芳踪,与此同时,狂暴的九月屠杀开始了。
“巴黎血流成河,但是,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却毫发无伤。人们嬉闹着给置身鲜花丛中的理性女神①加了冕。
①&Coddess Rrason,法国大革命期间,当局下令“信仰理性以代替天主教”,教堂被封闭,或改为理性教堂,祭拜理性女神。巴黎民众曾选择一个印刷商的妻子,作为理性女神的化身,置身于巴黎圣母院的祭坛上供人祭拜。
“就在那天晚上,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再次找到了那个女人。那是共和国元年的事情,他跟她相遇之处灯光昏暗,她正从丹普尔街上的一道门中溜出来,腋下夹着的东西形似账簿,以致他发誓认为,她是在从事某种救援行动。尽管看到他让她显得很高兴,但是,査尔斯还是往后退缩了一下。
“不过,他们还是去了酒馆,在那里,他看着这个凡尘女子天使般的笑靥,不禁头脑发昏。在她的建议下,她跟随着他来到了他的住处。他们在那儿整整待了三天,窗外风雨如晦,黄叶纷飞,室内其乐融融,风光无限。她干脆利索地对那女人说道:‘对,我们肯定要结婚的,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她仍然不将芳名告诉给他。第四天早晨,他还没醒来,她就偷偷地溜走了,只留下了一了张纸条。
“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顿时一筹莫展,傻傻地等着,直到一七九三年严寒的一月,他们砍了路易·卡佩——也就是前法国国王的头,他依旧没有再见到她。当时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亲眼看见了处决场面,他是混在暴民中间远观的,当时抉梯和望远镜都卖出了天价。他抽空跟人借了一个望远镜,以遥观落下的刀刃。他看到两个刽子手,裹在粗布罩衣里以防血污。当一个矮矮胖胖、像木桶一样的人物,一脸困惑地被推搡着上阶梯时,他的望远镜就被人扯走了。他还没有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路易·卡佩的头发就被别得高高地,压在头套里面。他被行刑人熟门熟路地推搡着向前,斜靠在断头刀下。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闭上了眼睛,只听断头刀砰砰砰三响过后,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尽管在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里,似乎无须执著于历史的精确,但这里仍须指出: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先生的描述,和当时的史实记录几乎完全吻合。关于处决运作过程的细节,可参考M·L·Lemaitre的名著《断头台及其仆从》。〉
“当运尸车驶向前去收尸的时候,查尔斯·布瑞克斯汉姆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他想起了邻居嫉妒的咒骂,那人说,刽子手萨森事后,倒卖路易·卡佩的头发,都能够大赚一笔。现在,出于对这一流畅而专业的屠戮的恐惧,他开始想知道:屠杀的运作过程。这些堆积如山的头颅和尸体,被一起运走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他们的随身衣物是如何处理的,断头刀的刀刃多长时间,就要磨栃更换?尽是些不正常的胡思乱想。你能看到,从此以后,这种特性,就奇怪地深深植入了我们家族成员的性格之中,空想和务实搅和在一起,结果我很务实地研习魔法,艾伦却幻想于屠杀犀牛。
“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所住的地方,距离巴黎古监狱不远。有时他看见又一批犯人被带出来,赶进押运车里。这些人被火枪枪托捅来捅去,两臂反绑在身后。‘结果,’他在日记中如此写道,‘他们费了很大劲,才能爬进车里,很多人都是跌跌撞撞的。当旁观者嘲笑讥讽时,犯人敏感地觉察到,看客以为他们在害怕,遂紧紧地把手臂压在身后,以防颤抖。那个时候阴雨绵绵,严寒无匹。’此外,他开始大喝价格昂贵的白兰地酒。他给北码头酒馆友好的店老板,提了一个难题。他担心老板会对他起疑心,这个不刮胡子的年轻英国佬,钱包总是鼓鼓的,既不带帽徽,又经常忘记称呼别人为‘公民’。不过,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尚不值得浪费‘路易斯蒂’①的宝贵时间,所以店老板待他也很客气。如果这个公民愿意看一看,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是怎么处置她的敌人的,就让他夜里到拉雪兹公墓那边的山丘,亲自去看一看吧,朝着篝火光很容易就能找对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