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咬着唇一言不发,她明白倘或自己承认,以后日子只会更难过,四皇子不打她不骂她,却有无数折磨她的手段,让她日日生活在噩梦里。
桂嬷嬷来捎口信时,四皇子正令人把丫鬟的尸体拖出去,听到门房通报,瞧了眼楚晚道:“王妃身子不适,无法见客。”
楚晚知道,这话传回国公府,她在娘家人眼里的形象就完全变了,但她无能为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她不明白四皇子为什么会这般对待自己。
按理,四皇子娶她不就是为了拉拢卫国公府?
退一步说,就算只是想找楚晴手里那封信,只要四皇子吩咐,她也会尽力去做,为什么非要如此?
其实这都是谢成林的主意。
谢成林说女人最是矫情不能惯,一旦宠了,很容易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来。尤其楚家这位二姑娘本来就没长脑子,要是恃宠而骄,头脑发热,怕会坏了定王大事。倒不如从开始就压制着她,给她个下马威,让她有了怕处才肯乖乖听话。
四皇子深以为然,皇宫里的女人也是如此,就好像自己的母妃,不就是因为受宠才把手伸得老长,为二皇子拉拢朝臣?而那些不受待见的宫妃,却个个老实得很,半点风浪都掀不起来。
***
楚晴回府后,明氏又请府医过来给她细细把过脉,得知确实无碍才放心地去准备礼单。
而楚晟已从魏明俊那里得知消息,去沐恩伯府探视过了,听说楚晴平安归来,也赶着过来瞧她。
楚晴刚洗漱过,粉嫩的小脸被热气蒸得带了霞色,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精神焕发,而周成瑾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脸上那道伤痕看了教人害怕,堪堪划过眼角,稍不当心就会失明。
周成瑾最爱惜他的脸,往常两人切磋比试,都会事先说明不许打脸。
一时楚晟心里颇多感慨,不由开口道:“阿瑾的脸许是会落了好大一条疤。”
楚晴垂了头,没有吭声。
第二天一早,明氏带着楚晟跟楚晴再次往沐恩伯府去,门房禀过大长公主后,径自将人带到了观月轩。
大长公主亲自在观月轩接待了他们,寒暄几句后,打发浅碧进去回禀周成瑾。
不大一会儿,浅碧出来,“大爷说感谢楚夫人跟楚姑娘前来探望,因男女有别不好请夫人进去,只请四少爷进去说话。”
说是探视,不过就是隔着帐帘问候一两声,再无可能真的面对面坐下交谈。
听到浅碧这般说,楚晴莫名地松了口气。
明氏自也不好坚持,便对着大长公主将感谢的话说了千遍万遍。
大长公主叹道:“阿瑾这孩子就是个犟脾气,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说句实在话,要是我早先知道,决不肯让阿瑾犯险的…可他看中的人,认定的事情却是非要得逞才行。”
这话没错,任谁也不舍得为个外人让自己的孩子受苦。
楚晴只听到前半句便心虚地低了头,并没留神大长公主后半句说的是什么。
明氏却听了个清楚明白,隐约猜到了几分。
略坐了小半个时辰,明氏便起身告辞,回府的途中对楚晴道:“我估摸着,大长公主可能会重提这门亲事,这次实在没法再拒绝…”
楚晴心里明白,楚家先后欠了周成瑾两次恩情,还都是大恩,任是谁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可想起来对周成瑾虽是感激,却实在不喜。
明氏看着她脸上的无奈,低声问道:“你且告诉我,为什么瞧不上周家大爷?是因为他名声不好,而且曾唐突过你?”
楚晴吱吱唔唔地说:“不完全是,我记得头一次来沐恩伯府,一众姑娘拜见大长公主,他躲在内室偷看,一个大男人偷偷摸摸地,不行君子之事,让人觉得可憎。前几天在府里也是,他和七妹妹在梅林里拉拉扯扯,举止甚是不轨…还有伯娘可还记得,以前镇国公府的姑娘不就因他进了家庙?”
凡此种种,哪一件都不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所为。
真让楚晴嫁这么个品行不端的人吗?
明氏也为了难,叹息好半天才道:“先等等看,要是能推就推了,实在不行,只能往好处想,周大爷这次能拼命护着你,对你并非无心。两口子过日子,凡事只能往前看,以前的事最好揭过不提…”越说越觉得无力,她自己何尝不是,明知道楚溥现今对自己极好,可她总会想到之前因胡姨娘而受到的冷落,不敢全心全意地信任楚溥。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能说服楚晴?
最好是自己听错了,大长公主并没有两家结亲的意思。
可事与愿违,翌日,司礼监的太监就往卫国公府宣读了顺德皇帝赐婚周成瑾与楚晴的旨意,还选定了婚期,来年六月初八,根本容不得明氏想法子拒绝。
楚晴心静如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准备绣嫁衣。
而沐恩伯府,周成瑾却铁青着脸,没好气地看着大长公主,“祖母,您怎么进宫请旨也不跟我商量,我不想成亲,不想娶楚六姑娘…”
第113章
大长公主微笑地看着他,睿智的目光似是洞悉了一切,“前一阵子不是还口口声声地非她不娶,怎么突然变了主意?是觉得脸上落了疤见不得人?”
周成瑾被说中心事,脸色红了红,并不否认,转过脸正对牢大长公主,“祖母,您看我的脸,我自己看了都心惊,别人能看中我?”
“你脸上没疤的时候人家也没看中你,有疤没疤有什么差别?”大长公主一针见血地说。
“有差别,”周成瑾沮丧地说。
百媚阁的老鸨告诉他,姐儿都爱俏郎君,先把自己打扮得芝兰玉树般,然后耐着性子多哄哄多磨磨,时候一久,心再硬的姑娘也会软成一滩水。
原先他是有五六分把握能哄得楚晴回心转意,可眼下…
周成瑾不是不懂女人。
女人要么爱钱财要么爱人才,就好比百媚阁,相貌好的男人,少不了妓子愿意倒贴,而肯舍得砸银子的人,更是妓子们争抢的金主。
以前他出入各府赴宴,有不少姑娘小姐会借故偷偷看他,见了他会脸红,甚至还有投怀送抱的。
就好像在镇国公府那次,他年岁尚轻,不耐烦文人间应酬,刚好瞧见园子里有颗杏子树挂了果,正拿石子打杏子。不知怎的,突然从林子跑出位姑娘,话也不说就往他身上扑。
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面又走来四五个妇人,恰恰看了个正着。
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周成瑾看了只觉得可笑,又有些得意。
她以为这样就能嫁给他了,可惜白送上门的他不稀罕,当妾也不要。
那位姑娘还借落发出家来威胁他,出家也罢,寻死也罢都是她的事,与他何干?
事情传扬出去,他的名声坏了,身边却清静了。
长这么大,他没对哪个姑娘正眼看过,也不曾对谁动过心,只除了楚晴。
可偏偏楚晴就像他对待别人一样,连个正眼都没有,要么冷面以对,要么视而不见,有几次,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目光里似有似无的一丝戒备与蔑视。
最让人心冷,也最让周成瑾怕的就是楚晴这种根本不将他看在眼里的淡漠与轻视。
尤其现在的自己,恐怕谁都不想多看。
大长公主见周成瑾垂首,又叹口气,自己这个孙子,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飞扬跋扈,何曾这般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要是以后六姑娘能对他好倒也罢了,要是仍旧看不上阿瑾,干脆休了重新娶个知冷知热,对阿瑾温柔体贴的。
这样想着,不免有些心酸,便对周成瑾道:“先娶进来再说,如果真是个以貌取人的,咱们也不必上赶着。”
周成瑾黯然地点了点头,只觉心底满是苦涩,苦涩之余又隐隐抱着一线希望,或许她知道了自己一片真心,成亲之后,能对自己的印象有所改观。
虽说是顺德皇帝下旨赐婚,沐恩伯府还是依足规矩又请了忠勇侯夫人做媒从中商量交换庚帖、写婚书以及下定等程序。
刚进腊月,沐恩伯府送来了聘礼,明氏大略扫了一眼吩咐将礼单交给老夫人。
聘礼下得很重,除了三牲六畜茶叶点心布匹瓷器外,还有一万六千两的银票。
女方的嫁妆都是随着男方聘礼走,聘礼重,嫁妆自然也要相应得丰厚些,先前嫡女出嫁公中出的四千两银子明显不够看了。
老夫人既喜又愁,喜的是周家对楚家看重,说出去是体面事儿,愁得是自己又得往外贴银子。可为了脸面,该贴还是得贴,咬了牙道:“晴丫头不好跟晚丫头比肩,公中再添两千两,我私下填补一千两,周家的礼金原封不动地还给晴丫头带回去。”
明氏垂首笑了笑,这下可得好生给楚晴置办嫁妆。
腊月底,沐恩伯府又送来年节礼,仍是大手笔,除了应节气的鸡鸭鱼肉糖果点心,还有给老夫人的南极仙翁竹雕,给楚澍的是块鸡血石的粗坯,给楚景的是副水墨山水画,给楚晟的是套文房四宝等等,此外还有本毛边纸订成的簿子,里面夹着各式绣花样子,足有三四十张。
整个府邸,楚晴的针线活儿最好,很显然就是专门给她的。
楚晴明白明氏的意思,笑着对王氏道:“劳烦嫂子费心打点,我前阵子刚做了一只额帕,是孝敬大长公主的,要是方便的话,让回礼的人一并带去。”
额帕是墨绿色明霞缎的,绣了朵大红色的牡丹花。牡丹初初绽开,花瓣由深及浅,尖上滚着两滴晶莹的露珠,好像稍一动,露珠就要掉下去一般。
最难得上面还似有若无一股淡而清雅的花香。
王氏啧啧赞叹:“六妹妹的手艺真好,这花儿看着跟真的似的,大长公主必然喜欢,说不定过年就戴上了。”
楚晴不好意思地说:“嫂子真会夸人。”
王氏觑着她的脸色,神情淡淡的,不见排斥却也不见十分的喜意,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滋味,悄声劝道:“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情分也是处出来的,妹妹向来聪明,别总跟自己较劲儿。”
楚晴很认真地说:“嫂子别担心,我都明白,会尽力往好里过。”打开炕桌上的抽屉,取出新近做的针线活儿,“给大长公主和公婆的鞋,给大姑小姑的荷包都用心做得,管叫人挑不出理儿来。”
王氏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公婆固然要孝敬,可最重要的是你嫁得那个男人,有他给你撑着腰,你嫁过去才不会受苦。”
楚晴垂眸,轻轻“嗯”了声。
正月里,楚晚回国公府拜年,明氏没有见,楚晴也借口身子不爽利没有见她,倒是见了楚暖。
楚暖瘦得厉害,本就纤细的腰身看着就像根竹竿,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了,脸色比往常更白,没有血色似的,嘴唇却涂得非常浓艳。
鉴于上次魏明俊仗义相救,楚晴很礼遇楚暖,亲自奉了茶过来。
楚暖直愣愣地盯着楚晴看了半天,“咯咯”笑道:“六妹妹越长越漂亮了,难怪花丛里打过滚儿的周家大爷会看上你,巴巴地进宫请旨赐婚。不过妹妹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男人就没有靠得住的,尤其跑惯了青楼妓院的,你就是八匹马拉着他,也拉不住…早先祖母看重你,大伯母护着你,还以为你也能跟楚晚似的攀上高枝,没想到跟我差不多,嗯,还不如我呢。侯爵比伯爵高一等,周家大爷虽然受大长公主宠爱,可他是庶子,袭不着爵位,跟我家二爷一样。对了,想必妹妹还不知道,大年初一,周大爷从宫里拜完年出来扭头就到了百媚阁,呵呵呵,听说妹妹整天忙着赶绣活儿,我觉得还不如好生学学怎么勾住男人的心。”
原来是专门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也不知她到底哪根筋儿不对?
楚晴淡淡笑道:“五姐姐想必弄岔了,那是小妾姨娘才做的事,身为三媒六聘的妻室,合该孝敬公婆和睦妯娌教导儿女,自己尽了本分,自当得男人敬重。要是自甘下贱,好好的正妻非得学姨娘争风吃醋,那才真正可笑。”
楚暖霍然变色,魏明俊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你立得正站得直,我自会敬你,可你看看,天天不是跟小厮打听我的去处,就是跟几个丫头打官司,还有点正妻的气度没有?”
两人成亲初时,相处颇为融洽,楚暖愿意俯就魏明俊,尤其夜里行事时温柔小意,魏明俊也决定好生待她。
虽着成亲日久,魏明俊不能时刻守在家中,外头总有各样的事情要做,楚暖的小心思就显露出来。
起初是悲悲切切幽怨不已,要么伤秋要么悲春,后来就疑神疑鬼,因为魏明俊对身边伺候的丫鬟和气了点,楚暖就处处找茬挑刺,弄得下人怨声载道,倒是合了明远侯夫人的心思。
她就希望几个庶子屋里不安生,越不安生越好,免得闲下来生出旁的枝节。
楚晴挤兑走楚暖,心里到底也有几分不得劲儿。
既然真舍不得青楼的妓子,何不纳了回家,非得天天往那里跑,落到别人眼目里。
周成瑾浪荡惯了不在乎,可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
好在她是待嫁之身,不必出去应酬,也就不必面对别人的目光。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春暖杏花开。
楚晴除去每天去宁安院请安,然后到大房院以及四房院稍坐片刻外,几乎闭门不出,带着四个丫鬟从早到晚做绣活儿,府里针线房也跟着忙。
熬了三个月,五月初的时候终于把嫁衣、喜帕、喜被以及新房里摆的挂的一应物品都赶了出来,楚晴的生辰也到了。
因是出嫁前的最后一个生辰,明氏亲自下厨给她擀了碗长寿面,用鲜嫩的芸豆打卤,碗底卧了只荷包蛋。
楚晴泪如雨下,俯在明氏怀里哭得直不起腰,“伯娘,我真不想嫁人,我舍不得您。”
明氏也舍不得她,两人十几年相处下来,不似母女胜似母女,对楚晴比长媳王氏还重,可到底年纪长,只红了眼圈,点着她的脑门道:“都多大了还说这种孩子话,没得教人笑话。”
吃罢长寿面,楚景等人也各自准备了礼物,楚晴一一道谢。
半下午的时候,六月突然来请楚晴往四房院去。
却是楚澍也备了礼,就是先前周家送来的那块鸡血石,上半边雕刻成石榴花的样子,底下却是平的,“我找人打磨了,给你刻了个印章。”
说罢将印章沾过朱砂印在一张写废的纸上,上面清清楚楚两个草篆,苒苒。
苒苒?
不就是梦里那个穿玄色衣衫的男子,一直喊的名字?
楚晴惊得说不出话,愕然抬头。
楚澍一身月白色道袍,长身玉立,颇为自得地吟诵,“因风初苒苒,覆岸欲离离,往日我没能多陪伴你,亏欠你良多…我给你取了这个小字,苒苒,你觉得如何?”
苒苒既指草木之茂盛,又指草木之柔韧,确实不错。
可怎么会是她?
既然苒苒就是自己,那个身穿玄衣的男子又是谁?
第114章
楚晴谢过父亲拿着印章回到倚水阁,又往纸上盖了两次。
苒苒,苒苒,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已经好久不曾做这个梦了,可梦里的一切仍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那一大片空旷的蒲公英,玄衣男子立在风里,寒风吹得他的衣袖猎猎作响,他蓦然转身,手指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过脖颈,停在咽喉处,低而坚定说:“苒苒,我不会放手!”
苒苒,我不会放手!
听起来霸道无情,可细细思量,又是多么的无奈与绝望,甚至,在有些嘶哑的声音里,能感受到暗藏着的深深的情意。
记得那时候,她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可怕,现在却分明有些忧伤悲哀。
楚晴长长叹一口气,将印章收在了妆盒里。
没过几日,明氏拿着嫁妆单子翻给楚晴看,“当初的聘礼大多仍给你陪送过去,聘金留下六千两压箱底儿,另外一万两现银我做主买了八百亩地和两间铺子,铺面还不错,就是地买得仓促,七零八碎的没连成片,昌平一百亩二十亩、大兴一百四十亩,真定约莫五百四十亩…公中和老太太的补贴共是七千两,都置办了东西,价目写在上面了,另外当初你娘留下的东西,你应该有数,回头找人一并写上去,这就是你明面上的嫁妆。”说罢将嫁妆单子放在旁边,又从怀里取出个雕海棠花的小匣子,“里面是处宅子的房契还有八千两银票,宅子在前街,三进三开间,不太大,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地儿,闲着赁出去也是笔收益。”
显然是明氏私底下给她的添妆。
楚晴推辞不收,“我不要,伯娘自个留着,以后大哥二哥有了孩子,花钱的地方有得是,再说我手头不缺银钱。”
“我知道,徐嬷嬷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错,当初真没看出她还有这本事…你是女孩儿,多点银钱傍身不是坏事,刚嫁过去少不得先打点好下人。”
楚晴不忍拂明氏好意,点点头收了。
当夜,楚晴便将自己手头上的东西添了上去,不单是赵蓉当年留下的嫁妆,还有沈在野赠予的大半箱字画以及楚澍给她的一些玉石陶器,再就是她妆盒里的首饰,林林总总写了七八页。
至于徐嬷嬷给她赚来的店铺与银钱,楚晴并没往上添。
女子的嫁妆固然是私产,她怎么用是自己的事儿,但夫君或者公婆手里也会有一份嫁妆单子,遇到那种眼皮子浅的公婆难免心里会犯嘀咕。
整理完之后,楚晴拿到楚澍跟前过目。楚澍看得很仔细,一页页翻了,欣慰地说:“还算体面,”转手递给楚晟,“你抄录三份,我先盖个私章,等发送嫁妆那天,再让周家盖上印章。”
两家都认可,这份嫁妆以后才不会有争议。
楚晟接过厚厚一摞纸,脸上毫无异色,爽快地答应,“行,正好今天没事,明儿一早就能抄好。”
楚晴嫁妆置办得体面,楚澍心里颇高兴,留两人吃过午饭才放人走。
六月初的天气,热得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梅枝上的树叶无精打采地垂着,四周静寂无声,就连夏蝉也暂且停住了鸣叫。
楚晴叫住楚晟,从怀里掏出只荷包来,“四哥哥,这是两处铺面的房契,徐嬷嬷已经托人到官府过到你的名下,四哥哥得空到衙门画个押即可。”
“六妹妹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收,”楚晟跟火燎的猫似的,连忙后退一步。
楚晴诚恳地说:“四哥哥,咱们四房院的情况你也清楚,父亲除去琴棋书画外,对其他俗务根本不感兴趣,他也并非能掌管经济之人。祖父健在,咱们能倚仗祖父吃穿不愁,可若祖父过世,必定要分家,以后父亲全指望四哥赡养…您也瞧见了,我嫁妆丰厚,比起二姐姐来也不遑多让。这几年徐嬷嬷着实赚了些银钱,这两间铺子一来是赡养父亲,二来四哥不日也要娶妻生子,家中总得有点进项。”
楚晟听她说得在情在理,便不推辞,伸手接过了,“房契我先收着,不过这仍是妹妹的产业,我先借用几年,以后还得还给六妹妹。”
楚晴笑道:“四哥跟我还这般客气?以前府里的人除了大伯母之外就数四哥对我最好,现在咱们是嫡亲的兄妹,应该比之前更亲近才对。”
说话的时候眉眼弯弯,腮边梨涡时隐时现,因天热,鬓角沁了细汗,有两缕碎发调皮地粘在脸旁,使得她温顺之余多了几分难得的活泼。
楚晟心中一动,低声叮嘱楚晴,“我认识阿瑾这许多年,他虽然有时行事无状,可人并不难处,而且…”思量片刻才出口,“所以去宁夏是想成就一番功业,然后来娶你。为你,也是费了十分的心思,之前,我还真没听说他对那个女子这般上心。”
楚晴看着楚晟略显心虚的表情,敏锐地问:“费什么心思,他是不是动过手脚?”
“这个…”楚晟犹豫着是不是该说出来。
“四哥哥,”楚晴仰头,眼里满是惘然,“我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免得以后合不来或者添了什么误会。先前我亲事诸多不顺,是不是他从中作梗?”
“他也是怕你所嫁非人,毕竟有些事情轻易打听不出来。”
楚晴垂下眸子,再抬头,脸上笑意清浅,“以后我会好生谢谢他的。”
楚晟莫名地感觉有些不妥,匆匆道:“日头太毒,六妹妹早些回去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气,我这两天就把嫁妆单子录好。”
楚晴微笑着目送楚晟离开,才慢慢往回走。
一路走一面想起自己莫名夭折的几门亲事,不由恨得牙痒痒,毁人亲事,合该下十八层地狱吧?
转念一想,以前说的那些人家确实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之处,并非十分满意。
可他周成瑾就是良配吗,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吧?
只是想起暮夏说过,他宁可生受那一剑,也不肯撒手去挡,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也不知到底伤得如何,反正以后要是他真的对自己好,她必然也会投桃报李,用真心待他,否则,她就守住自己本心,努力尽到妻室的责任便是。
主意打定,已经走到倚水阁,刚踏进院子,就听到问秋毫不客气的斥责声,是在管教两个刚来不久的丫鬟。
问秋去年秋天嫁给了赶车的石头,楚晴准备把他们两口子作为陪房带到周家,另外一房陪房则是明氏从庄子里选出一户极擅长种地的人家,姓姚。
暮夏机灵半夏老实,这两个都是十五岁,还不到嫁人的年纪,肯定也是要带去的。
而春喜跟春笑都十八~九了,再跟过去不太合适,春喜配了外院一个小厮,以后仍留在倚水阁看着东西,而春笑则许配给铺子里一个伙计,可能就不在府里当差了。这两人只等楚晴出阁之后,明氏自会找人替她们操办好亲事。
剩下一个冬乐,已经十七了,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看着还算老实,楚晴身边实在没人用,便也将她带着。
再就是,开春买的两个才十岁的丫鬟,一个叫谷雨,一个叫春分。
因时间紧,实在来不及慢慢教导,这几天问秋做事总将两人带在身边,一是教她们如何行事,二来顺便看看两人性情品行。
天气闷热潮湿,轰隆隆下过一场雷雨,凉爽了半天,紧接着又是热。
明氏怕楚晴吃坏肚子,拘着她吃冷食,不但不让用冰,就连井水浸过的西瓜也不让多吃。
楚晴叫苦连天,可拗不过明氏看得紧,只好每天喝温热的汤汤水水,终于熬到了发嫁妆的日子。
明氏是成心为楚晴做脸,早半个月就让楚溥从五城兵马司挑长相周正个头适中的兵士抬嫁妆。楚溥碍于脸面不肯去,楚昊却不管,跟楚晟一起精挑细选了六十四人。
嫁妆是从四房院往外抬,楚晴不好过去看,暮夏却改不了跳脱的性子,带着春分跟谷雨偷偷溜了过去,打眼一看,八排八列青壮汉子,个个英武俊俏。穿身滚了红边的黑绸衫,腰间系着洒金线的红腰带,头上系着红布带,脚上穿着黑布鞋,怎么看怎么威风。
抬过嫁妆以后,这身衣裳就给了他们,而且每人还一两银子的酬劳。
兵士们都挺直了胸膛,越发显得精神。
到了吉时,楚旻挑一挂鞭炮挂在枝头用香点了,伴随着清脆的哔哩啪啦声,头一抬嫁妆就风风光光地出了门。
跟楚家交好的亲戚朋友不少跟着过来看热闹,其中就有文氏的嫂子。
共一百零八抬嫁妆,嫂子不错眼地从头看到了尾。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一百零八抬,虽不比楚晚的一百二十抬多,可两个精壮的小伙子,双腿半弓着,腰身几乎直不起来,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里面塞得定然满满当当。
嫂子眼馋到不行,悄声跟文氏嘀咕,“你们府上可真舍得,陪送这么多东西,陪嫁的地差不多也七八百亩吧,怎么当初就不贴补点给韩娇?这几年家里银钱不凑手,眼瞅着勇哥儿也该成亲了。”
文氏心头也含着酸,撇着嘴道:“人家命好,周家光聘礼就下了一万六千两,又有个财主伯母贴补,你说都是侄女儿,她给六丫头陪送了六十六匹布,红宝石的头面两三套,其余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可给晚丫头陪送还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晚丫头还是嫁到王府,不比周家那个不着调的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对了,我跟你说,这两人怕是已经有了首尾,去年冬天晴丫头有次夜里没回来,第二天过了晌午才回府,听说遇到劫匪被姓周的救了。没过两天就下了赐婚的圣旨,要说其中没猫腻才怪。这事儿老夫人拘着不让往外传,你嘴巴闭紧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