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如龙眼珠子一转,道:“也没有,我听说盐政大人的官是和大人帮着谋来的,但是征大人在报恩上颇为吝啬,只用一顿菜的银钱就打发了,要是换我,指定要大方得多。”

原来汪如龙听征瑞复述了那天的宴请细节,便已猜中,和珅听得征瑞每年进贡自己的银两也就这一顿饭钱,心中不悦,所以才会用盐引案的息银来为难他。但汪如龙并不告诉征瑞,而是利用征瑞的疑惑来取得见和珅的机会。和珅一见自己的心事被汪如龙探出,更觉得汪如龙将来可以与自己在江南共图利益。和珅道:“征瑞此人,度量不够,盐政这个官,恐怕也当不久了。”

汪如龙当即道:“正是,若是和大人有用得着晚生之处,晚生必然知恩图报。”

和珅微笑道:“呵呵,这种事一步一步来,急不得的。”

汪如龙道:“听说当今圣上在三希堂中喜欢收藏名贵字画,我珍藏一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想献给皇上,和大人觉得可否?”

乾隆的书房原名温室,后因收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而改名三希堂,之后三希堂收了大量古人的珍稀墨宝,乾隆时不时拿出来赏玩,可见书画是极能打动乾隆的。

和珅两眼放光,道:“有这样的宝贝,皇上当然喜欢,我也愿意代劳呀。”

《鹊华秋色图》是元代书画巨匠赵孟頫回到故乡浙江时为朋友周密所画。周氏虽原籍山东,却生长在赵孟頫的家乡吴兴,从未到过山东。赵氏既为周密述说济南风光之美,也作此图相赠。辽阔的江水沼泽地上,极目远处,地平线上,矗立着两座山,右方双峰突起,尖峭的是“华不注山”,左方圆平顶的是“鹊山”。赵氏笔法灵活,画风苍秀简逸,学董源而又有创新,是画中珍品。

当下两人一起赏画,其乐融融,又密谋许久,直至宴毕。

不日征瑞来打探和珅的口风,汪如龙道:“和大人对你并无不满,他说的事,就是与公说公,不含私意的。”征瑞这才稍稍放心。

到清江浦视察水工,这是和珅在行程中安排的。一方面,彰显皇上重视南方水利,事关漕运大局。另一方面,和珅有自己的小打算,到清江浦要拜访自己的外祖父嘉谟。

嘉谟早年资助和珅,前几次有求必应,后来感觉和珅用钱无度,认为是纨绔子弟,于是中止借款,乃至刘全最后一次来筹钱三百两,用以打点承袭祖上爵位,被嘉谟拒绝。幸好属下郭大昌认为和珅乃上进后生,力劝,嘉谟这才应允,郭大昌也解囊相助。这些经历,和珅一直铭记在心,如今又有下江南之机,怎能不报恩?嘉谟看到和珅日后蒸蒸日上,前程似锦,心中也慨叹好在听了郭大昌的话,否则自己就是造孽了。

和珅入仕之后,嘉谟便与之有书信往来,知道和珅要借皇上南巡之机拜访自己,早早做了准备,当日在厅上听说和珅到了,赶紧出门,只见和珅顶戴蟒袍,面如冠玉,和善之中自有威严,气象极为不凡,当下跪倒叫道:“下官拜见和大人。”

和珅急忙移步,扶起道:“外祖父怎能行此大礼?叫外孙以后如何做人,快起快起。”

嘉谟道:“在官则以职论,岂可乱了上下。”

和珅道:“不管我多么大的官,还不是您亲外孙,人伦比官伦更重要才对。”

待嘉谟起身,和珅赶紧跪下道:“外孙拜见外祖父大人!”

嘉谟恨不得把他从地上捞起,叫道:“场面上不能这样,你还穿着官服呢,皇上见了要治罪的。”

和珅被扶起,笑道:“皇上是最注重孝道的,决意不会怪罪,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只怕要嘉奖我呢。”

当下迎进府中,和珅环顾嘉谟家中,确实富贵,家具器皿,无不讲究。自己年少时就听说外祖父家的奢华之状,羡慕不已。好在如今自己家里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年少的愿望此刻有了回报,不由微微一笑。祖孙坐定,畅谈家常。和珅感谢外祖父对自己在学生时代的资助,嘉谟道:“虽然资助了你些许银两,但也曾怕你无人管教,有时也让你拿得没那么容易,是要你珍惜,希图你早日自力更生。此一番心意,望你悉心明了,不要责怪我就是。”

和珅笑道:“外祖父的苦心,我岂能不知,又怎么会责怪。从前确实有诸多亲戚,对我冷眼相待,如今我也是与他们有来有往,该帮助他们的还是帮助,宁可他人负我,不可我负他人,这是我为人的准则。”

嘉谟叹道:“你这般大度,将来的前程也大得很,这我就放心了。可惜你额娘不在,见不到你这等优渥,可叹哪可叹。”

和珅想起自己生母,不由叹道:“我时常静夜里想起额娘,泪洒枕巾,特别是曾看到皇上与皇太后母子情深,就想起额娘早逝,兄弟俩孤苦无依,幸得外祖父垂爱,才有今日前程。”

谈起旧事,两人一阵伤感。和珅想起一事,忙抹了眼角的泪花,道:“刘全曾说,您属下有一个郭大昌,也曾仗义资助过,这番前来,希望能见见这位义人,聊表恩情。”

嘉谟道:“正是,郭大昌为人正直,有情有义,你该见一见,有恩必报,这是传扬美名的事儿。桂生,你去叫郭大昌过来。”

家人桂生闻言,答应了一声,一溜烟急急跑去。

不多时,桂生回来报道:“郭大昌说重病在身,不能前来。”

嘉谟听了,眉头一皱,吸了一口气奇怪道:“昨儿我还见他生龙活虎的,今儿就重病了?你说说情形。”

桂生道:“我见他也不似重病的样子,也并没有卧床,他只说急症发作,不能出来,等过几日好了再见大人。”

嘉谟道:“哎哟,这郭大昌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来病,这要是错过了见和大人一面,只怕将来他要后悔一辈子的。”

和珅道:“既是有病,不便出来,那我就去看看他。”

嘉谟急忙摆手道:“这怎么行,你贵为军机大臣,亲自去一个平头百姓的家探访,成何体统,不成不成。”

“这倒不妨,他既是我恩人,就不论什么官不官的了。”和珅叫侍从道,“把我的薄礼带上,我去见见郭大恩人。”

嘉谟见阻挡不住,便道:“桂生你先一步去郭大昌家知会一声,做好迎接,那郭大昌性情有些耿直,嘱咐他不可丢了礼数。”

和珅心里也藏着疑惑:郭大昌究竟是什么病,居然说来不了就来不了?这南巡一路下来,多少人求见自己而不得,若是有见着自己的机会,就是腿断脚断也会抬着来的。想来想去,郭大昌这病倒是奇了怪了。

走不多时,轿子落到郭大昌家门。这院子虽不算大,但也齐整,算是富裕人家。侍从叫道:“和大人到。”和珅下轿,却不见郭大昌出门迎接,倒是他的妻子汪氏迎了出来,哆哆嗦嗦地下跪,见和珅的排场,连话都说不出来。

和珅问道:“郭大昌可在?”

汪氏不敢抬头,道:“方才还在,听人报和大人要来,就一转眼工夫,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语气慌张,似乎急得快哭了。

和珅柔声和气道:“你起来吧,方才说是他得了急病,是什么病?”

汪氏道:“也不知道,就说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现在也不说一声,就跑个没踪影了。他平时性子就怪,行事乖张,我们都不知道,求大人宽恕。”

和珅看这架势,分不清郭大昌搞什么把戏。如果真的是病,该在家里等候才是;可是突然失踪,分明又不是病。所以不论称病还是失踪,都是在躲避自己。自己又不是虎豹豺狼,能吃了他不成?想到此处,心中的奇怪转为愤懑:自己堂堂一个军机大臣,居然在一户平民家中吃了闭门羹。他当下并不表露,只是道:“郭大昌是我恩人,我只是过来报恩道谢,不会怪罪他的。既然他不在,那你传达意思即可,带了些薄礼,请收下。”把一堆东北老参、冰片放下,转身升轿而去。

只片刻,郭家门口已经围了左邻右舍,纷纷道:“刚才来的可是陪皇上下江南的和珅大人?这个郭大昌着了什么道?可惜呀可惜!”有惋惜,有扼腕,还有疑心郭大昌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嘉谟听了此事,也疑惑重重,和珅吃了郭大昌的闭门羹,让嘉谟颇为生气,对和珅道:“改日见了他一定要责罚一顿。”和珅道:“责罚倒是不必了,我倒是好奇他为何不见我,他日可书信告知。皇上在此只停留一日,我要陪他继续巡游浙江去了。”

次日,嘉谟正要差人叫唤郭大昌,郭大昌却自己提着礼物过来了。嘉谟看郭大昌,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病的样子,问道:“昨日你是怎么回事?”

郭大昌道:“昨日病了,还请大人见谅。”

嘉谟怒道:“胡说,若是病了,该在家休养,如何又跑出去了?”

郭大昌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确实得了一种病,叫作高官恐惧症,若是见了高官,或者与高官攀上了关系,便会浑身疼痛,吃不下、睡不着,最后枯槁而死。所以,小人一听和珅大人要见,浑身已经疼痛,只有躲避,方可救得自己一命。这和大人的礼物,我也不敢收了,一收我就关节隐隐作痛。今日听得和大人已过清江浦,这才身体好转,过来归还礼物,请大人转交。另外以前曾经接济过和大人百两银子,也请和大人忘了,否则在下就是隐疾缠身,日后必然短寿。”

嘉谟听了,嘴巴都大起来,道:“世间真有此病?我还闻所未闻。”

郭大昌道:“世间的病,千奇百怪,见怪不怪。都怪小人自己福浅命薄,无缘消受呀。”

郭大昌一向办事牢靠,作风稳健,不会胡说八道,嘉谟听了,半信半疑,却也无话可说,道:“既如此,我跟和大人转告一声就是,世间有这种病,恐怕他也未必能信。”

郭大昌交接完毕,告辞出来。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乾隆下江南的事,又提到军机大臣和珅来拜访外祖父,也成为一大谈资,嘉谟亦成热点。郭大昌走走停停,探听热闹,走了两条街,也没听人说和珅来拜访自己却未遇的事,看来自己分量轻,这点事除了邻居知道,并无人传闻。回到家里,舒了口气,叫汪氏泡杯茶来定定神。汪氏泡了茶过来,问道:“昨日和大人送来的老山参你放哪里去了?我给你炖只小鸡子补补身子,你这把老骨头,整日里水里头钻,不补扛不过寒气了。”郭大昌道:“送还和大人了。”

汪氏叫了起来,道:“你这老不死的,那些老参冰片,至少值几百两银子,你咋要送还呢?昨天和大人来看你,你倒是故意开溜,人家是来报恩的,你如果留在家里,人家兴许还拿更贵重的东西呢,兴许人家还给你一官半职呢,也让我风光风光不是。你脑子到底是不是让驴踢了,左邻右舍哪个不是说你抽风…”

郭大昌喝着茶,思绪似乎在远方,根本无视妻子无止尽的唠叨。在一连串的抱怨中,他渐渐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响起了鼾声。汪氏听见鼾声,大怒,一把手拍在案上,“啪”的一声,叫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这么好的机会放过去,我肠子都悔青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回答我!”

郭大昌睁开眼睛,冷冷道:“你真的想知道?”

汪氏被郭大昌的表情镇住了,疑惑道:“是呀,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听了之后,嘴巴可得给我关紧了。”

“哦,我的嘴巴你还信不过么?”

“当初我资助和珅,是因为看他是个人才,日后必定富贵。谁知道他发达之后,并非是个为民做主的清官,而是靠取媚皇上爬上高位,我已悔不该当初了。这种高官,从朝廷大臣到黎民百姓,多有不屑,别看他如今炙手可热,日后必定罪责难逃。我若和他攀上关系,名声远扬,将来指定受到连累,身败名裂不说,只怕祸及子孙,到时候那才叫肠子悔青了。我们堂堂正正做人,靠手艺吃饭,不求虚名,不求暴利,他走他的道,我走我的桥,这才是正道!我几番设计不与他见面,让人没有口实,这番道理,你可知晓?”

汪氏听了,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好像嘴里含着一个蛋要吐出来。

第二十一章 和珅茶楼听民声 乾隆筹谋固海坝

乾隆在江苏的江宁(南京)、苏州、扬州三个繁华之都,游玩尽兴之后,前往浙江。船到杭州府,在杭州逗留数日,吟赏山水,自不必说。巡游完毕,便到海宁,海宁乃杭州府一小县城,乾隆到来,全城轰动,张灯结彩,譬如过节一般。乾隆一入小城,住陈阁老私宅。

陈阁老,即雍乾两代的相国陈元龙,海宁世家,此时已仙去。陈阁老宅名曰隅园,始建于明代晚期陈元龙曾祖陈与相。陈元龙拜相后,将它改建扩大,并把大门改为竹扉,又增建了“双清草堂”和“筠香馆”,有皇宫内院之气派。宅院分东中西三条轴线,中轴线上有大门、仪门、轿厅、爱日堂、大楼、道士巾、外红槛杆、内红槛杆等,东轴线上有家庙、祠堂、寝楼、筠香馆、廊桥、双清草堂、藏书楼、大厨房、东陪弄等,西轴线上多为家伶戏班住房、库房等。厅前有假山数叠,名木几株,流水一脉,并有曲桥南通“双清草堂”,园虽小而曲桥流水,山石卉木各具,环境幽静典雅,乾隆甚爱此中韵味。

乾隆来到海宁,自有深意,因对和珅道:“和爱卿,明日朕有要事,不如你先去听听坊间的声音。”和珅明白皇上的意思,附会道:“正是,奴才正有此意,地方官员怀揣私意,只报喜不报忧,拣好听的说,未必能听到真心实意。”乾隆点头道:“正是此意!”

趁着皇上休息,和珅便选了一套普通的衣裳,打扮齐整,俨然像个斯文商人,往街市而来。街上行人面露喜色,处处谈论乾隆的事,互相打听乾隆住在何处,明日行程,又问在哪里可以目睹龙颜。也有谈起陪同乾隆的纪晓岚,说他鬼才莫测,各种传说。和珅听了,心中隐隐不快,又仔细倾听,全无关于自己的见闻。

到了路边一竹楼铺面,旗子上写个“茶”字,和珅漫步上去,这里的闲人倒是多,均竹凳竹桌,碗茶伺候。和珅坐下,要了茶,又要了茶点,却见前头一肥头胖面的人大声说道,指手划脚,旁人侧耳倾听。和珅便问边上一客人,道:“这人可是在说书?”客人脸颊瘦削,留着山羊胡子,甚是精神,摇摇头道:“不是说书,就是闲扯,他见这么多人听,就当说书说开,哗众取宠罢了。”和珅仔细一听,原来正说到乾隆与陈阁老的传闻。胖头说道:“陈阁老名曰陈世倌,后在康熙年间入朝为官,与雍亲王一家常有往来。这年,恰好雍亲王和陈阁老的两家夫人分别生了孩子,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某日,雍亲王让陈家把孩子抱入王府看看。可是,当送出来时,陈家老少个个目瞪口呆起来,自家的胖小子竟变成了小丫头。陈阁老掂量出此事性命攸关,劝全家忍气吞声算了。那换入王府的胖小子,就是后来的乾隆大帝…”

胖头说到此处,众人“嘘”了一声,惊讶中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气。胖头更加神气:“众位客官也许不信,但你想,这已经是乾隆五次下江南了,四次都住在陈阁老宅园,停驾暂住为什么呀,是看望自己的亲爹亲娘、帷幔祭牌。”

众人小声附和谈论道:“正是,要不然到我们海宁这小地方做甚!”又有人问道:“那个被换出来的公主呢,有着落吗?”

胖子一拍桌子道:“这个问题有水平,有水平呀!这位皇家的金枝玉叶,被陈家抱回江南后,好好抚养,长大后嫁给了大学士蒋廷锡之子蒋溥。这蒋家是常熟的大姓,雍正女儿所住的那栋楼,常熟人就叫作‘公主楼’。不信你们去常熟问一问!”

众人惊叹胖头无所不知。有人不服道:“你怎可知道得那么仔细,有鼻子有眼?莫不是瞎编的?”

胖头急了,撇嘴道:“我近亲在朝廷当官,耳目通灵,我亲眼见过皇上祭拜陈家牌位,你们信不信呢?”

众人又“嘘”了一声,道:“你要有这身家,不混个差使,还有工夫在这儿贫嘴!”

胖头摇头道:“你们不信世上有人就不愿当差,就愿做平头百姓,每日里来这儿喝茶论道的?今儿让你们开眼了,我就是这么一人,不求富贵,只求快活。你们不信我,没有关系,我淡泊名利,不求虚名。有一个问题,陈家有乾隆亲笔题写的两块堂匾,一块是‘爱日堂’,一块是‘春晖堂’,这不是我吹的,就是正儿八经挂着的,你们知道这有什么意思么?”

众人摇头道:“当今圣上喜欢到处题匾,哪有那么多意思?”

胖头轻蔑地撇嘴道:“就知道你们无知,‘爱日’也好,‘春晖’也罢,用的都是唐朝孟郊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典故。乾隆若不是陈家之子,谈得上报答父母如春晖一般的深恩吗?”

众人一听,又信了,道:“这倒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你还真有点能耐。”

胖头得意地抿了一口茶,哈哈大笑道:“服了吧,哈哈,你们服了吧!”

和珅见身边的山羊胡子不动声色,便问道:“你相信他说的吗?”

山羊胡子眉头一抖,道:“这有的说没法证的东西,胡说八道罢了。”

和珅一听,夸赞道:“既是胡说八道,那康熙爷六下江南只到杭州,当今圣上却四次到海宁,又是什么说法?”

山羊胡子道:“你们外地人不知,海宁人可不能不知,乾隆年间开始海潮北趋,海宁一带潮患告急,皇上过来视察海患而已,祭拜生父生母之说,纯属扯淡。”

“那又怎么解释乾隆要住陈阁老宅,人家可说得有鼻子有眼呀。”

“海宁是小县,哪里有比陈阁老宅更适合做皇上行宫的住宅呢?再说了,皇上来了,也没有听说对陈家子孙有召见。”山羊胡子叹道,“世人爱牵强附会,本是常事。可恨这厮在此哗众取宠,说得活灵活现,一传十十传百,加上你们这些外地人一传,胡说就变成正史了。”山羊胡子边说边摇头,似乎对胖头十分不满。

和珅起先听胖头说道,心想,还好皇上不曾跟自己一起微服出来,要是皇上听此说法,平白无故多了个亲爹,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让胖头坐大牢。而山羊胡子可就实在多了,真是个人才,若皇上在此,一高兴说不准会请他入仕呢。皇上经过海宁,确实只有一件事,关心海患,当初在设计路线时,曾经问乾隆,要不要在海宁另设行宫,皇上坚决说不必了,就住陈阁老家。

“你说得对。”和珅对山羊胡子道,“还有一件事,可以打破谣言。在乾隆六年陈世倌升任内阁大学士不久,就因为起草谕旨出错被革职,乾隆斥责他:‘少才无能,实不称职’。如此一点情面不留,别说是生父,就是普通的前朝老臣也很少受到这样的奚落。”

“噢,你怎知道有这件事?”山羊胡子对和珅肃然起敬。

“我是从京城来的,知道的消息自然多些,而且此事是有史可查的。”和珅道,“你若上前去说道说道,就可以为皇上辟谣了。”

“哎,你有所不知,我上去辟谣也是无人理会的,这茶楼坊间并不需要实情,只需要那些娱人耳目的玩意儿。”山羊胡子道,“乾隆下江南,有多少牵强附会的故事,辟谣辟得过来吗?那开包子铺的,说乾隆吃过这包子,包子就身价百倍,买包子的也愿意挨宰。这些人哪,是没救了,跟他们讲什么真假。”

和珅点了点头,觉得山羊胡子深谙世理,倒是可以和他聊聊,把皇上交代的任务完成了,于是把自己的茶点推到他面前,道:“你倒是看得真切——来,一块吃,这叫什么糕?”

山羊胡子见是京城来的客人,也生了兴致,道:“这个糕点,可有点来头,你不妨听听,本来名叫眼睛糕,海宁的名小吃,但如今却叫李卫眼睛糕——也是为了提点名气。”

和珅咬了一口,外看色泽白嫩,里面居然是肉馅的,绵软有味,便问道:“何故跟李卫扯上关系?”

山羊胡子点头道:“不过这倒不是牵强附会的胡扯,是真事,雍正朝的大臣李卫奉旨督建盐官海塘,一日,海潮忽急,修建两个多月的海塘,竟然被冲垮了一半以上。李卫心急,派亲信调查。结果亲信回报:筑塘官兵并非不愿筑海塘,实在是太费力气了,中午按一般的军粮供应伙食,大家到了下午就没有了力气。李卫后来到了盐官的一家茶馆,老板向他推荐了茶馆特制的眼睛糕。两块眼睛糕下肚,李卫吃得很饱。于是,李卫就在盐官附近招收做眼睛糕的师傅数十名,将‘眼睛糕’改名为‘堰兢糕’,每天送往海塘。大家都明白了李卫的良苦用心,官兵们从此兢兢业业,努力修好了每一段海塘。后人为纪念李卫,把眼睛糕称为‘李卫眼睛糕’。你瞧,只有这实实在在为民做事的,留下的美名,百姓才肯买账——你这位客官,看你面相也是当官的料子,将来若当上官,想留个名什么的,须得记住李卫眼睛糕!”

和珅悦色道:“托你吉言。都说钱塘江潮厉害,这里的海塘到底牢固不牢固?”

山羊胡子摇头道:“历代都是修了又烂掉,烂了又修,如此往复,能不能保住良田,全靠老天爷吧。”

和珅奇道:“修了又烂,烂了又修,原因何在?”

山羊胡子道:“你在京城有所不知,钱塘江的潮水,世所罕见,一天两次,那些木桩竹笼石,哪经得起冲蚀。再者,修塘是个贪钱的差使,哪个负责的不偷工减料点,质量也无法保证。”

和珅问道:“依你的想法,可有可施之计?”

山羊胡子道:“我一介平头百姓,不知怎么建才是百年基业的塘,但只知道,不论建什么塘,如果监管不力,从中克扣,怎么建都白搭。凡是天灾,百姓无话可说,若是人祸,则必怨声载道。”

和珅道:“你这种忧国忧民的人,该去做官才对,怎么有心思在这里喝茶?”

山羊胡子道:“这儿不是皇上到海宁了,听说皇上喜欢微服私访各种茶肆探访民情,我就是想来碰碰运气,兴许能跟皇上聊两句呢。你是从京城来的,可有皇上行程的消息?”

和珅忍住笑,点头道:“这个我倒是有一点可靠消息,明儿皇上要到海堤查看,你去那儿候着,兴许能遇上。”

山羊胡子兴奋道:“这可太好了,听说皇上是老人身童子颜,常吃长生不老药,很有见效,不知可否有此事?”

和珅嘿嘿笑道:“若是有长生不老药,秦始皇恐怕现在还活着——你前头鄙夷人家说牵强附会的事,如今自己怎么也相信这种子虚乌有的说法?”

山羊胡子不好意思道:“哎,说别人容易,自己做到却难——谁让咱们没见过皇上呢!”

和珅道:“你倒是个实诚人,时间不早,我这就告辞了。”

山羊胡子道:“那你明天去海堤上看皇上吗?”

和珅道:“一定去,必须去。”

山羊胡子道:“那明儿去喽,您慢走!”

次日,按照预定,乾隆启驾巡查海水堤坝,这是巡视浙江的重中之重。

在海宁县与仁和县之间,是江海的交汇处,这里的钱塘江海塘,每天要承受两次海潮洪峰的冲击,直接威胁背部的平原地区、鱼米粮仓。为什么此处的海潮特别猛烈、世所罕见?

因为钱塘江口平面呈喇叭形,在海宁市附近河底有沙坎隆起,海潮倒灌,受地形收缩影响潮头陡立,便形成雄伟壮丽的“钱塘潮”。

刚开始修筑的海塘是用泥土来堆建的,后来用柴塘,到了元代,开始使用一种独特的筑塘方法——木桩石塘法,以木桩稳固打底,投放石料。乾隆二十五年,浙江水情告急,地方官有的主张修筑石塘,有的主张修筑柴塘,意见不能统一。柴塘用木柴堆砌经不住海浪冲刷,要经常维修。石塘十分紧固,不怕海水冲刷,效果很好,也不用经常维修,但工程浩大,花费银两过多,当时国库不充裕,无力承担。乾隆二十七年,皇帝第三次南巡,到达海宁,在现场查看,如果修建石塘,则要放弃原来的塘坝,后移数十丈重新打桩修筑,权衡之下,下谕旨曰:如果修筑石塘,势必毁掉海边百姓的田地与村庄。修塘本来是为了保护海边百姓的生活,这样反倒先害了他们,所以先行修筑柴塘,试验效果如何,地方官员要保证每年用竹篓装石头加固塘坝。

这一次乾隆再次到达旧地,正遇涨潮时间,潮声隆隆,犹如猛兽伏在水下,一路潜行,砸到礁石之上,化作万千雪花,如万马奔腾,又如群狮怒吼,此起彼伏。乾隆沿着塘坝,下坡观看,巡抚吴元谋急忙近前护住,道:“皇上,此地潮水变化莫测,不可离水太近。”乾隆道:“不妨,我仔细看看坝底损坏到什么地步。”和珅扶着皇上,见皇上凛然不惧,也附和道:“我看这潮水见了皇上,也知道退后三分,哪敢打过来。”

乾隆看到坝底水流湍急,往复的冲刷使得岸边泥土已经冲走,装石头的篓子早已露出,有的篓子竹条已经断了,石头几欲脱落。正查看间,冷不丁一个潮头涌到岸边,突然后劲十足地爬高,朝乾隆劈头盖脸扑过来。众人在岸上看得清楚,急忙惊叫起来。和珅眼疾脚快,护在乾隆身前,浪头打在他后背上,乾隆只湿了一点。吴元谋忙扶着皇上后退,和珅抢着去扶皇上,脚下却一滑,摔了个跟头,原来湿掉的衣服沾了一身海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