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帝朝政繁忙,便让她去看看摘月台的进度。她寻了个天凉的日子,领着各嫔妃前往。这是摘月台建成后第一次开放,高耸入云的楼台以玉石筑成,一行人上了没几步,楼台突然一阵晃动,她预感不妙,当即一跃而下。不过几息之间摘月台突然朝地底凹陷坍塌,大块玉石砸下来,来不及跑开的嫔妃当即被砸得头破血流,苏白衣亦没能幸免,被砸中额头晕了过去。
秦帝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和大臣议事,又惊又怒地匆匆赶往摘月台。摘月台已乱作一团,满地血迹,御医正跪在苏白衣身边为她包扎。
“皇后怎么样?”
“回陛下,皇后娘娘伤口不深,只是受了惊吓,不多时应该就会醒了。”
苏白衣身手敏捷情况尚好,但其他的嫔妃却死的死伤的伤,大秦建朝如此之久,从未发生如此事故。秦帝怒不可遏,下令严查,礼部和工部皆受到牵连。
事件一出,朝野轰动,不少官员弹劾容将军挪用宫中建材用于建造府邸。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将将军府烧个精光,而在区区几个月时间内,将军府不仅重建,且华楼阁宇好不气派。有人发现将军府的建材用的便是用于筑建摘月台的东海玉。
朝会之上,一向深受皇恩的容将军被秦帝扔出的砚台砸得头破血流,降罪的旨意当场便下了。此次摘月台坍塌砸死三妃两嫔,重伤者不计其数,有女儿遭此不幸的朝官老泪纵横,容家绝不可能逃罪。
秦帝下朝后刚回书房,侍卫便传容贵妃过来了,一想到她哭泣请罪的模样他就觉得心烦,太监心领神会道:“陛下,要不去甘露殿看看吧?听说皇后娘娘还没醒呢。”
“还没醒?”他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比她受伤严重的妃嫔都已伤好,她怎么会还不醒?随朕去看看。”
苏白衣一向不受宠,宫女已习惯不向秦帝禀告她任何事,是以当秦帝来到甘露殿时,宫女们都有些惶恐。
苏白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头上的纱布已取下,伤口也已结痂,人却依旧昏迷不醒,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想起初见她时的样子,送亲的使臣曾赞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花,可如今这朵花也在深宫之中慢慢枯萎了。
“御医呢!把御医给朕叫来!皇后情况如此严重你们竟然隐瞒不报,若皇后有事,朕拿你们是问!”
屋内跪了一地的宫女,御医匆匆赶来,请罪道:“陛下,这几日臣一直在给皇后娘娘诊治,可…可什么法子都用了,娘娘还是醒不来,臣…无能为力啊!”“庸医!庸医!”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秦帝冷冷地看着他:“说!”
御医更深地低下头去:“皇后娘娘的症状,和当年…文德皇后一模一样。”
秦帝猛地一震,回身看着双眼紧闭的苏白衣。是的,昏迷不醒,呼吸若有若无,随之而来的便是高烧,然后死亡。
文德皇后死的那一日,他守在她的身边整整一天,临死前一刻,她突然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打翻了那尊令他们结缘的玉像。
“我后悔认识了你,后悔随你进宫。”
这是她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因为情深蒙蔽了现实,却不知后宫深似海,皇后身份又如何,没有背景家世,她唯一的依仗就是秦帝。可他不是她一个人的丈夫,江山远比她重要。她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而苏白衣又何其无辜。
他缓步走近床边,俯身将她抱起来,手指抚过她的耳畔,耳后处,果然有一块青黑印记。
“风夕草…”
果然是慢性毒药风夕草,文德皇后死于此毒,苏白衣亦不能避免。
良久,侍卫听见秦帝缓缓开口,带着风雨欲来的愤怒:“将容贵妃收押,关入天牢,容家上下,无一可免!”
恩宠一时的容家终于倒了,容将军偷用宫中建材,容贵妃下毒加害皇后,两样都是大罪,容家再无翻身的可能。
容贵妃下狱后日日喊冤,要求面见秦帝,而那一日,秦帝亲手带着赐死的毒药,来到了天牢。
“陛下!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没有毒害皇后娘娘,请陛下明察啊!”
“明察?”他冷笑一声,“你利用风夕草害死文德时朕就已经查清楚了!只是当时容家势大,你哥哥又手握重兵,朕不能为了一个文德拿你问罪罢了!但苏白衣是什么人,你也竟敢下此毒手,真当朕不敢动你吗?!”
容贵妃瘫坐在地,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是的!文德是我杀的,区区江南女子,凭什么坐上后位,还被你那样恩宠!我就是嫉妒她,所以我用风夕草杀了她!但我没有给苏白衣下毒,就算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也没有想过对她下手!”
“苏白衣没有害死你的孩子。”他将毒酒拿在手中,语气森冷,“她身边的宫女是朕的心腹,是朕借苏白衣之手打掉了孩子。你这样的蛇蝎妇人,怎么配生下朕的皇子!”
他俯身掐住她的脖子,在她难以置信的面容中灌下毒酒。她直愣愣地瞪着他,眼角滑下一滴泪来。他转身将她摔在地上,冷声吩咐:“拖出宫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容贵妃和容将军死后,容家树倒猢狲散,而这一切都没办法让苏白衣好起来。难得的是,秦帝每日都守在甘露殿,终于等到她醒过来的那一天。
他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醒来之后,就是永久的沉睡。
他坐在床边柔声问她:“你可有什么心愿?”
苏白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柔的秦帝,她笑了笑,轻声道:“我想再喝一口桂花酒。”
宫女急忙将酒拿过来,秦帝亲手喂她喝下,她半躺在床上抱着那坛酒,偏着头像在想什么:“他们说我中了叫风夕草的慢性毒药,毒发时间长达半年之久。真是有够耐心啊,不惜花这么长的时间来杀我。”
虽是笑着,她的眼眶却渐渐湿了,眼泪从鬓角滑下来,她轻声问他:“陛下,我就要死了,可不可以,让我见一个人?”
陆朽进宫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侍卫领着他踏入甘露殿,一步步近了,几乎可以闻到浓郁的桂花酒香。殿内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躺在床上的苏白衣。
她穿着白紫相间的罗裙,就像他初见她那日,脸上有不谙世事的天真笑容。
他在床边站定,目光落在她惨白的脸上,满眼的愧疚。
她却笑着对他说:“陆大哥,你终于为文德皇后报仇了,开心吗?”
他轻轻一颤,叫出她的名字:“白衣…”
她仿佛没听见,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早该猜到的,若不是自小青梅竹马,怎么会雕出令陛下都惊为天人的玉像。三年前文德进宫,你便是那时发誓不再雕玉吧?心爱的姑娘因为自己雕的玉像而成为别人的新娘,你一定很痛苦吧?”
他猛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都在发抖:“别说了!白衣,对不起。”
她闭了闭眼,连嘴角的笑容都苦涩起来:“毒是你下的,风夕草就加在桂花酒里面,对不对?奶娘被杀那一夜,你那么巧出现,刺客也是你安排的对不对?只有让我嫉恨容贵妃,让我和她作对,才会让陛下相信是她下的毒。毒死文德的同一种毒,陛下绝不会再坐视不理。”
她想起什么一般,挑起眼角看着他:“让我想想,将军府的火不会也是你放的吧?容将军有挪用宫中物资的前科,所以你料定他会挪用摘月台的玉石。陆家与工部尚书是世交,摘月台也被做了手脚对吧?”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她轻轻地笑出了声,随即笑声越来越大,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一点都不笨,你看,我这么容易就猜出来了,可为什么以前我一点都猜不到,被你骗了那么久?”
秦帝不会因为文德问罪容家,因为文德无权无势。可苏白衣不一样,她代表着整个番邦,若她被杀,容贵妃一定会被降罪。秦帝做不到的,便由他来做。
文德真是幸福啊,哪怕死去,仍有两个男人千方百计为她报仇。
她闭上眼,像是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这宫中我谁都不信任,我只相信你。可原来,连你也在骗我。”
陆朽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呼吸一点点消失,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从他在桂花酒里下毒那一刻起,一切早已注定。
秦帝和御医从殿外冲进来,陆朽看着他们还在垂死挣扎,苏白衣却再也睁不开眼。
她的呼吸渐渐消失,嗓音一点点散在满室桂花酒香中。
“嫁到这里以前,我以为这里将是我的乐土。这里有我的夫君,有我一生的幸福。”一滴泪滑入发间,她弯起了嘴角,“原来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是埋葬她的地狱罢了。
尾声
苏白衣死后,秦帝赐谥号为明贤皇后将她葬于秦陵。雕玉大师陆朽再拿刻刀,为其雕刻了一只玉镯,随皇后下葬。
而番邦得知苏白衣身亡,撕毁十年条约,边疆再起战火,直至百年后大秦覆灭,也不曾间断。世人都道,大秦覆灭与番邦的战乱脱不了干系。
其后的时间里,秦陵守陵人云深从秦陵取出这只玉镯到当铺典当,几经流转落在了凤仙镇的古玩店,终于被流笙所得。
这段被时光掩埋的深宫密闱,也将沉于忘川之底,永远沉睡。


第11卷 忘川·春山
桥沉流水里,雾起春山中。
第壹章
距凤仙镇百里之外的落霞村有一个传说。传说在午夜子时,只要来回三次跨过落雪桥,默念“我来了”,当第四次走上桥时,就会在桥上看见一个穿缟衣的女子。
她会问你一个问题,若是你能回答正确,她便送你一样宝物;可若你回答错误,她便会将你拉入水中溺毙,让你成为这月夜亡魂。
霜重露浓,河流两岸的沙石结了白霜,酿酒姑娘满眼兴奋地将这段传说告诉流笙时,她正一脚踏上桥头。
酒娘家传的花酒闻名百里,落霞村的大户明日结亲,定了几坛酒让她当夜送过来,流笙不放心她一个小姑娘走夜路,便陪着她一起。
二八芳龄的小姑娘总是对这些神秘的传说向往不已,此时站在桥头有些跃跃欲试。
流笙站在雾色之中,笑意深邃:“如果真出现女鬼怎么办?”
酒娘朝她吐吐舌头,在桥上来回跑了一圈才道:“不可能啦,传说都是拿来吓唬小孩子的,我娘以前就老吓我,我才不信呢。”
夜风吹散水面的星光,酒娘提着裙角在桥上来回跑了三圈,虽说不相信,但仍有些害怕地躲到流笙身后,探出脑袋打量着月下长桥。
四周寂静,她笑出了声:“我就说嘛,怎么可能真的有…”
话没说完,一股冷风席卷而来,万籁俱寂的深夜突然响起轻微的银铃声。
丁零,丁零,丁零。
空无一人的桥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名白衣女子,衣裳上未有任何点缀,像送葬似的。夜风拂起裙角,露出赤裸的一双秀足,而脚踝处挂着一串红色铃铛,伴着夜风,丁零作响。
她侧身望着水面,透过月色能看清美艳的侧脸。
酒娘一头扎进流笙怀里,吓得哭出声来。
流笙拍了拍她的后背,面色不变,望着桥上的女子说:“姑娘脚踝上的铃铛倒挺别致,可以送给我吗?”
女子没有动,像一座石雕静静地眺望远方,嘴角却勾起一抹幽幽的笑。
“有个问题让我困惑很久了,如果你能告诉我答案,我就把这个铃铛送给你,怎么样?”她的嗓音比夜风还轻,笑里裹着冷意,飘到流笙耳边。
流笙满脸笑意:“好啊。”
桥下河水“哗啦”一声响,女子缓缓转身,她的脸美丽却惨白:“我在这里等一个人,等了很久很久,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吗?”
流笙想了想,摇了摇头。
女子仿佛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也不知道啊。”她缓缓抬袖,露出袖中一双瘦长的手,眨眼便来到流笙身前,“那你便来陪我一起等吧。”
不过刹那,白光自流笙袖中弹出,毫不费力地便将女子撞倒在地。女子抬起那张毫无人色的脸,惊惧地望着流笙:“我…我没有害过人。”像是想起什么,她的眼底溢出悲伤,“我只是想让他们帮我带个信给他罢了。”
酒娘已经从流笙怀里钻出来,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地拽着流笙的袖子:“信?什么信?我可以帮你带啊。”
女子更深地低下头去,嗓音比冰雪还凉:“帮我问问他,他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我一直在等他,一日复一日。”
从月升等到日暮,从潮起等到潮落,从生等到死。
第贰章
暗淡夜色笼罩着寂静的城镇,偶有小儿啼哭声划破夜空。弯月沿着城墙爬上来,照亮青石街上几棵枯萎的樱花树。
春山从做工的人家出来时,冬夜已起了寒风,她揽了揽衣襟,加快步子朝回家的方向走去,绕过街口时,漆黑深巷里传来一丝细碎声响。
她脚步顿了一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巷在夜色中透出几分诡异,她不敢再看,抬腿要走,巷中蓦然响起银铃声,伴着冷风飘到她耳边,幽幽绕绕,模糊不清。
风吹开夜幕上的云,弯月投下一丝微光,她看见深巷尽头手持弯刀的男子。月光照着他的宽大青衣,生出几分柔和,手中的刀却滚下一滴滴鲜血,染红他握刀的袖口,衣袖手腕处有一串红色铃铛。
他杀人了。
她尖叫一声,在男子转身的瞬间拔腿便跑,一路踉踉跄跄地奔回家中,抵住房门才松了口气。窗外月色凄凄,一丝声响也无。
她想,明早还是去报官吧。
闭眼的时候,她脑海中又出现了男子的高大背影,还有随风而舞的红色铃铛。
丁零声充斥整个梦境,春山并没有睡好,天不亮便揉着昏沉的脑袋起床,收拾一番前往衙门。
没多久,前去探查的捕快面带怒意回来,斥责她无中生有,城里并没有命案发生。
从衙门离开,她沿着昨夜的路又来到深巷。白日里的巷子透着幽静,墙垣上几枝紫色冬花衬着晨色,风从脚边拂过,吹开一地落叶,露出干净的青石地面,仿佛昨夜那个染血的男人只是一场噩梦。
只是春山没想到这场梦今夜再次降临,仍是在这样一个月色凄凉的深夜,家门口不远的槐花树下,她看见青衫男子用弯刀割下一个人的头颅。
那脑袋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却没有洒下半滴鲜血,惨白的五官正对着她,几乎令她看清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布满的不甘与愤怒。
她腿一软,跪坐在地,双手捂着嘴,竭力压住惊叫声。男子收刀转身,带着没有情绪的一张脸,缓步朝她走近。
她吓得发抖,却没有丝毫力气逃跑,眼睁睁地看着男子走到自己面前,把那把泛着冷光的弯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她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乞求地望着他。他微微皱起眉,挨她更近一些,袍袖之中的手指凝起青色微光,像丝丝密密的丝线将她缠绕。
片刻之后,青光消失,男子收刀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而那颗先前被他割下的人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只是槐花树下多了一团淡色的灰。
春山几乎是趴着回到了屋内,她整晚都在做噩梦,梦里是男子面无表情地提着她滴血的脑袋。翌日一早她便病了,手脚发软,全身滚烫。因自小孤身一人,左邻右舍也很少和她交流,这病又突如其来,因此她陷入昏迷之中,根本无人察觉。
不知在冰冷的屋内睡了多久,春山才在一片打斗声中转醒。
脑袋依旧痛得厉害,本应安静的屋内却“砰砰”作响,她竭力睁开眼睛,昏暗光线照进来,令她看见窗户下正在上下翻动的红影。
她虚弱地抬手揉揉眼睛,模糊画面逐渐清晰。那是两个正在交手的人,红衣女子被青衫男子步步紧逼,渐渐不敌,打算跳窗跳走。可窗外却环了一圈青色的光,女子冲上去后又尖叫一声缩回来,转身的瞬间,春山看清她的脸,她的五官流出鲜血,全然不似一张人脸。
女子转身也看见醒来的春山,惨白的脸上浮现阴冷笑意,袖中指尖疯狂生长,像夜里闪着寒光的尖刀,对着春山的心口抓过来。
一股腐朽的气味迎面扑来,春山闭了闭眼,并没有力气逃开,下一刻身子突然被人抱住,随后便是血肉撕裂的声音。
她睁眼抬头,看见青衫男子微微皱眉,空气中有浓郁的血腥味。他将她放下,躺在地上的弯刀像长了眼睛般飞到他手中,他转身对准了红衣女子。
春山看见他高大的背影,还有后背五道猩红恐怖的伤痕。鲜血染红了青色衣袍,像幽夜里开出的殷红樱花。
伴着一声凄厉惨叫,红衣女子倒地不醒。原本丰满的身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转眼就变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春山挣扎着站起身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扇屏,才轻声道:“你受伤了。”
男子面无表情地走近她,修长的手指覆上她滚烫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像在思忖,片刻之后他突然俯身将她抱起。
她挣扎一下,听见他冷静的像初雪融化的声音:“别动,我带你去看大夫。”
她果真听话地安静下来,躺在他宽阔又温暖的怀抱里。月夜幽寂,银铃丁零,她在这铃声里竟觉心安,又沉沉睡去。
第叁章
春山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躺在自家的床上,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仿佛昨夜的一切又是一场梦。
床头散发药香,几包包好的药静静躺在那里,像在提醒她该去煎药了。
因缺了两天的工,待她再去时主人已将她辞退。她有些失落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寒冬正在渐渐过去,她却仍觉得冷。
经过酒楼时,她瞟到二楼窗口正在喝酒的青色身影,虽然只能看清半张脸,但她还是将他认了出来,提着裙角跑上去,走到楼梯口时又迟疑地顿住了。
自己并不认识他,这样冒失上前,不太好吧?
春山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淡淡的嗓音:“你是来找我的?”
她有些尴尬地走过去,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握杯的手指上,酒杯里泛起涟漪,有点像她此刻的心情。
他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本来提起酒壶想替她斟酒,转而想到什么,手指在空中转了一圈后落在茶壶上,替她倒了一杯热茶。
她在水雾中垂眼,声音低低的:“谢谢你救了我。”
他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嗓音似乎也带了酒香:“那是我的工作。”
她皱起眉头,想了想还是开口:“你的伤还没好,不宜饮酒。”
送到唇边的酒杯顿住,他挑眉看了看她。就在她以为自己多事时,他却依言放下酒杯,换了一杯茶。
她看了一眼清晨人少的酒楼,微微靠近他一些,压低声音问:“我看见的那些…不是人吧?”
若是死了三个人,城里不可能依旧风平浪静。何况那红衣女子面目可怖,怎么看都是妖怪。
他点点头,目光若有所思地从她身上扫过。她想起那晚他亦将弯刀架在她颈上,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脱口而出:“我是人。”
男子像是被她逗笑,没有情绪的眼底难得露出笑意,点点头:“我知道。”
若是鬼妖,那晚她被青光覆住时就该没命了,只是…
他看了眼窗外迷蒙的天,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听闻春山被辞退要再去寻找做工的人家,他想了想,竟站起身说要陪她一起。她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眼底却掩饰不住喜色。
她自记事起便一人独居,性子孤僻,没交到什么朋友,所以在外人看来总是一副柔柔弱弱、沉默寡言的样子。可今日走在他身边,她竟也露出少见的少女模样,笑里裹着明艳,伴着天光令他觉得有些刺眼。
“我只是听人说起过捉妖师,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言语中透着崇拜,转而她又有些担心,“道长,你经常受伤吧?”
因为经常受伤,所以他在替她挡下女妖那一击时,明明是那样严重的伤,也只是微微皱眉而已,大抵已习惯了疼痛。
“能伤到我的鬼妖很少。”若不是当时为了救她…他顿了顿,道,“我叫沉玄。”
她弯起嘴角:“沉玄道长。”
他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由得她叫了。
一天下来他们走了好几户人家,但他们都以各种原因而拒绝了春山。眼见黑夜降临,两人找了家酒楼用饭。她偷看他的神色,发现他并没有不耐烦,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沉玄道长是什么身份,竟陪着自己走了一日,她想想都觉得罪过。
他们吃完饭,街上已亮起灯笼,时不时能听见酒肆里传来的嬉笑之声。她本想同他告别,他却执意要送她到家,令她心里又生起几丝喜悦。
绕过街口时,背着背篓的老奶奶摔倒在地,春山快走两步正要去扶她,手腕却被沉玄一把扯住,下一刻青光乍现,他已收起面对她时的柔和表情,眼露杀意看着老人。
青光丝丝密密地将老人覆住,春山听见他的冷笑:“当着我的面也敢动手,真是胆大妄为。”
老人在惨叫中抬头,身子却像面粉一样簌簌脱落,转眼间眼前就只剩下一堆白色齑粉。
春山吓得面色发白,躲在沉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手指还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他身子有些僵,却没有将她推开,只是神色十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