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塔斯抿着嘴唇缓缓点头,然后冲艾萨克竖起大拇指。等恢复到平静自若之后,他补充道:“要我说,就该把透视姑娘们的上衣那句删掉。”
艾萨克仍然紧紧抓着诵经台的边缘。他哭了起来,埋下头把额头抵在台面上。我看到他肩膀抖动着,然后,他终于说:“该死的,奥古斯塔斯,你竟然编辑自己的悼词。”
“别在‘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里说脏话。”格斯说。
“该死的。”艾萨克又说了一遍,他抬起头来,喉头动了一下,“海蓁,能过来帮把手吗?”
我都忘了他没法自己走回圈子里来。我站起来,把他的手搭在我胳膊上,领着他慢慢走回格斯旁边我刚才坐的椅子上。然后我走到诵经台上,打开手里的纸,上面打印着我写的悼词。
“我的名字是海蓁。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是我的平生挚爱,灾星下的恋人。我们的爱情故事荡气回肠,我没法开口讲这个故事,因为只要讲一句,我就会化成一潭眼泪。格斯知道。他现在也知道。我不会跟你们讲我们的爱情故事,因为——就像所有真正的爱情故事——它会跟我们俩一起进坟墓,也理应如此。我本来希望是他站在我的葬礼上为我致悼词,因为我不愿意别的任何人……”我开始哭了,“好吧,怎么才能不哭,我怎么才能——好吧,好吧。”
我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接着念:“我没法讲我们的爱情故事,所以我会谈谈数学。我不是个数学家,但我知道这个:在0和1之间有无穷多的数字。有0.1,0.12,0.112,还有其他数字的无穷集合。当然,在0和2之间,有一个更大的无穷的数字集合,还有0到100万。有些无穷比别的无穷更大。这是一个我们以前喜欢过的作家教我们的。世上的日子,有那么多,而我怨恨属于自己的无限集合只有这么小。我还能得到的日子,我希望更多。还有,上帝啊,我但愿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仅有的日子也能更多。可是,格斯,吾爱,我无法告诉你,我们小小的无穷让我心里多么感激。就是给我整个世界我也不换。你在有限的日子里给了我永远,我满心感激。”
21
预葬礼后的第八天,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死了,在纪念医院的ICU病房,作为他自身一部分的癌症让同样是他自身一部分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临终时,他的妈妈、爸爸、两个姐姐都和他在一起。他妈妈凌晨三点半给我打来电话。当然,我已经知道,他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我睡前还跟他爸爸通过话,他告诉我:“可能就是今晚了。”可即便如此,当我从床头桌上抓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格斯妈妈”的时候,我心里的一切顷刻坍塌了。她在电话那头只是哭,然后对我说她很难过,我也说我很难过,她对我说,他临终前有几个小时已经失去意识了。
然后我爸妈进来了,脸上带着等待确认的神情,我只点点头,他们倒在彼此的怀里,我敢肯定,他们感觉到了迟早会直接找到他们头上的那种恐惧的谐振。
我给艾萨克打电话,他诅咒人生诅咒宇宙诅咒了上帝本人,还说那些该死的奖杯呢要砸的时候怎么偏偏找不到。然后我意识到,没有别人可以打电话了,这是最悲伤的事。我真正想谈论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之死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正是奥古斯塔斯·沃特斯。
爸妈一直待在我的房间里不走,直到早上,最终爸爸说:“你想一个人待会儿吗?”我点点头,妈妈说:“我们就在门口。”我心想:这我可毫不怀疑。
无法忍受。整件事。每一秒钟都比刚才更糟。我不停地想要给他打电话,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人接起。过去几个礼拜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已经只用来追忆往事,但那也不是一无所有;现在,我回忆的乐趣也被夺走了,因为已经没有人跟我一起回忆。感觉就像,失去一个同忆者就意味着失去了回忆本身,就好像与几个小时之前相比,我们从前一起做过的事也变得不那么真实、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你去急诊室,医务人员叫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从一到十的评估表评估你的疼痛等级,他们依据这个来确定用什么药,用得多快。几年来,这个问题我被问了几百次了,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有一次,我喘不上气来,觉得胸口好像着火了,火舌从里面舔舐着我的两肋,想要杀出一条路烧出我的身体,爸妈把我送到急诊室,一个护士问我痛得怎么样,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举起了九个手指头。
后来,他们给我用了不知什么药之后,那个护士进来了,给我量血压,同时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说:“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有多坚强的吗?因为十级疼痛你只说是九级。”
但她其实说得不太对。我说九级是因为我想留着十级以后用,而现在时候到了,巨大的、可怕的十级,一遍又一遍地猛烈摔打着我。我独自躺在床上,静静地凝视着天花板,让巨浪将我抛起,摔到岩石上,随后又将我扯回海里,好再一次把我推到尖利的悬崖上,最后让我一个人脸朝上在水里漂荡,却留下一条命。
最后我真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那头铃声响了五下,然后转到了语音信箱。“这里是奥古斯塔斯·沃特斯的语音信箱,”他的声音说,那曾令我倾心的清亮嗓音,“请留言。”然后是哔的一声。电话那头死寂的氛围如此诡异,令人悚然。我只想和他一起回到那个尘世之外的第三空间去,我们以前在电话里聊天时去过的秘密之地。我等着那种感觉,可它再也没出现:电话那头的死寂气息毫无慰藉之意,最后我只好挂断。
我从床底下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联网,上了他的纪念墙主页。已经有吊唁的信息潮水般涌了进来。最近的一条是这样的:
我爱你,兄弟。来日彼岸再见。
留言的是个我从没听说过的人。事实上,不停地有新的留言帖子,出现的速度跟我看的速度一样快,而几乎所有留言的人我都没见过,格斯也从没说起过。如今他死了,那些人赞颂着他的各种美德,不一而足,尽管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几个月也没见过他一次,也没表露过任何去他家看他的意思。我开始好奇如果我死了,我的纪念网页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又或者,我是否已经远离学校、远离正常生活太久,足以逃过这样大规模的纪念活动。
我继续看。
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兄弟。
我爱你,奥古斯塔斯。上帝保佑你,留你在他身边。
你会永远活在我心里,大人物。
(特别是这条留言惹恼了我,因为它暗含的意味是:那些活着的人是不死之身,你会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会永生不死!现在我是你的神了,死掉的男孩!我拥有你!自认为不会死是死亡的另一个副作用。)
你一直都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个朋友,我很抱歉在你离开学校后没有多去看看你,兄弟。我打赌你此刻已经在天堂里打篮球了。
我想象了一下对这条留言的奥古斯塔斯·沃特斯式分析:如果此刻我在天堂里打篮球,那是不是意味着有“天堂”这么一个实质存在的地点,里面有着实质存在的篮球?那么这些篮球是谁制造的呢?天堂里也有些不那么幸运的灵魂在天上的篮球制造厂工作,好让我有球可打吗?还是说,有个全能的上帝无中生有地从真空中造出篮球?这个天堂是存在于某种无法观察的宇宙里,物理定律在那儿不起作用吗?设若如此,我明明可以飞来飞去、看书看报、欣赏美人或者干点儿别的我真心喜欢的事,到底为什么我还非要打篮球不可呢?简直可以这么说,你对我死后生活的想象既不能说明我曾经的人生,也不能说明我如今的境况,只能说明你自己。
他父母中午时分打来电话,说葬礼五天后举行,是个星期六。想必到时候教堂里会挤满认为他喜欢篮球的人,我想象了一下那幅情景,有点儿想吐,但我知道非去不可,因为我还要发言什么的。我挂了电话,又回去看他悼念网页上的留言:
刚听说格斯·沃特斯在与癌症进行了漫长的搏斗之后去世了。安息吧,兄弟。
我知道这些人的悲伤都是真心的,也并不当真生他们的气。叫我生气的是宇宙。即便如此,我仍然激怒于心:当你再也不需要朋友的时候,所有这些朋友都冒出来了。我对那个人的留言写了一条评论:
我们生活在一个热衷于创造意识随后又将其摧毁的宇宙里。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不是在与癌症进行漫长搏斗之后,而是在与人类意识进行漫长搏斗后去世的。宇宙需要制造然后又毁灭一切可能之物——他是这一定则的牺牲者,他日你也相同。
我把评论发了出去,等着别人回复,我刷新了一遍又一遍,可什么也没有。我的评论消失在雪片般涌来的新帖子里。每个人都会那么思念他。每个人都为他的家人祈祷。我记起范·豪滕的信里说:写作不能起死回生,它只能埋葬逝者。
过了一会儿,我到客厅去和爸妈坐在一起看电视。我都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节目,看了一会儿,妈妈说:“海蓁,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只能摇摇头,又哭了起来。
“我们能做什么?”妈妈又问。
我耸耸肩。
但她一直问个不停,好像真有什么她可以做的事,直到最后我半躺在沙发上,把头靠在她膝上,爸爸过来抱住我的腿,抱得紧极了,我的双臂整个环抱住妈妈的腰。就这样,潮水滚滚而来时,他们紧紧地抱着我,抱了好几个小时。
22
我们到了那儿之后,我坐在告别室的后排,这是“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教堂里主圣坛侧面的一个小房间,四壁是裸露的石头。房间里放了大约八十把椅子,来的人坐满了三分之二,可更醒目的却是三分之一的空位置。
我旁观了一阵子,看人们一一走到棺材前面去,棺材搁在一辆叫不出名字的车上,覆盖着紫色的棺罩。这些人我从前一个也没见过,他们在他棺材边跪下,或站在棺边对他注视片刻,也许洒几滴泪,也许说几句话,然后他们全都会摸摸棺材,而不是他本人,因为没有人想碰死人。
格斯的父母站在棺材旁边,每个人走过时都跟他们拥抱一下,但他们看到我,便带着微笑、步态疲乏地向我走来。我站起来,先拥抱了他爸爸,然后是他妈妈。他妈妈抱得我那么紧,就像格斯以前抱我那样,勒得我肩胛生疼。他们看起来都老得厉害,眼窝都凹陷下去,筋疲力尽的脸上皮肤也松垂下来。他们的跨栏赛也算跑到尽头了。
“他对你那么深爱,”格斯的妈妈说,“真心实意地。那不是……不是少男少女短暂浅薄的小狗式恋爱。”她补充说,好像我还不知道似的。
“他对你也那么深爱。”我轻声说。很难解释为什么,但跟他们谈话感觉就好像互相捅刀子那么痛苦。“我很难过。”我说。然后,他爸妈跟我爸妈交谈起来,他们都紧紧抿着嘴唇,不停点头。我抬头看看棺材,发现无人注意,于是决定到那儿去。我把鼻孔里的氧气管取下来,举过头顶,交给爸爸,因为我希望只有我和他单独相处。我抓起手包,从几排椅子之间的临时走道走上前去。
这段路感觉那么长,但我一直告诉我的肺不许捣乱,称赞它很棒,你能做到。我走近了,可以看到他的样子:他的头发整整齐齐从左边分开,他自己要是看到这发型,肯定会大感惊骇。他的脸有点像塑料做的,但他还是格斯,我的修长、美丽的格斯。
我原本想穿我为十五岁生日聚会买的小黑裙——准备进棺材穿的礼服裙,但我已经穿不下了,所以我穿了一件素净的及膝黑裙。奥古斯塔斯还是穿着那件窄翻领西服,在橙意餐厅那天晚上穿过的那件。
我跪下,发现他们把他的眼睛合上了——这是当然的——而我意识到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蓝眼睛了。“我爱你,现在时。”我悄声说,然后把手放到他的胸口中央说,“没事了,格斯。没事了。真的,会好的。你听到了吗?”我完全没有信心——到现在还是没有——认为他能听到我的话。我俯下身,吻了他的面颊。“好吧,”我说,“好啦。”
我突然发觉在场的这些人都看着我们,上次有这么多人看我们亲吻还是在安妮·弗兰克纪念馆。可是,准确地说,现在已经没有“我们”可看了。只剩下我一个。
我打开手包,掏出一包硬盒骆驼特醇,动作迅速地偷偷将它放进棺材里,塞到他的身体和豪华的银色内衬之间的小小空隙中,希望背后没有人看到我的小动作。“这烟你可以点燃,”我悄声对他说,“我不会介意的。”
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爸妈带着我的氧气瓶挪到了第二排,好让我不用走太远的路回去。我坐下,爸爸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擤了擤鼻子,把鼻管绕过耳后,末端塞回鼻子里。
我原以为葬礼正式开始的时候会去主圣坛,没想到葬礼全程都在那间小小的侧屋举行——我猜,这里可以叫作“实实在在的耶稣之手”,也就是耶稣被钉到十字架上的部分。一位牧师走上前去,站在棺材后面,简直好像棺材是个布道坛什么的,他略谈了几句奥古斯塔斯与病魔的顽强战斗,还有他面对疾病的英雄气概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鼓舞什么的。我已经开始烦这个牧师了,而他继续说:“在天堂里,奥古斯塔斯终将重新成为一个健康、齐全的孩子。”言下之意无非是,他活着的时候,因为失去了一条腿,就没有别人那么齐全了。我简直就要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反感的叹息,爸爸抓住了我的膝头,很不赞成地瞟了我一眼,而身后的一排座位上,有个人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嘟哝道:“好一堆长篇大论的废话,是吧,孩子?”
我猛地转过身。
彼得·范·豪滕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西装,剪裁得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圆滚滚的轮廓,里面是浅灰蓝色的正装衬衫,打着绿领带。他这副打扮看起来活像要去殖民占领巴拿马,而不是参加葬礼。牧师说:“让我们祈祷吧。”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而我只能瞪着从天而降的彼得·范·豪滕,下巴都要惊掉了。片刻之后,他悄声说:“我们得假装祈祷啊。”然后低下头。
我努力把他抛到脑后,专心为奥古斯塔斯祈祷,特别专心地听牧师说什么,不回头看。
牧师把艾萨克请上去讲话,他比“预葬礼”那次要正经多了。“奥古斯塔斯·沃特斯是秘密都市癌症法尼亚市的市长,没人能替代他。”艾萨克开始说,“其他人能给你们讲格斯好玩的事,因为他是个风趣的家伙,但让我给你们讲个正经的吧:我眼睛切除之后的第二天,格斯到医院来看我。我当时眼瞎了,心碎了,什么也不想做,格斯闯进我的病房嚷道:‘我有个好消息,好极了!’我说:‘现在我并不太想听什么好极了的消息。’格斯说:‘这条好极了的消息你一定想听。’于是我问:‘好吧,什么消息?’他说:‘你会活得长长久久,过美好的一生,充满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其精彩之处现在的你压根还无法想象!’”
艾萨克说不下去了,或者,也许他就只写了这么多。
接下来,一位高中好友向我们讲述了格斯惊人的篮球天赋以及作为队友的诸多好品质,然后,牧师说:“现在,我们要请奥古斯塔斯一位特别的朋友——海蓁讲几句话。”特别的朋友?听众中发出几声窃窃私语,于是我估计以这样的话做开场白会比较保险——我对牧师说:“我是他的女朋友。”这句话引来一片笑声。然后我开始念事先写好的悼词。
“格斯家里有一条很棒的箴言,他和我都觉得这条箴言予人慰藉:‘没有痛苦,我们就不会懂得欢乐。’”
我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讲了一堆无聊的“精神鼓舞”,而格斯的父母,互相挽着胳膊,拥抱在一起,对我讲的每一个字都由衷地点头。我肯定,办葬礼是为了活着的人。
格斯的姐姐茱莉讲完话之后,仪式以一篇关于格斯回归上帝怀抱的祷文结束。我想起在橙意餐厅的时候他跟我讲的那些话,说他不相信云上的大房子和竖琴,但他的确相信有些什么存在,确信无疑。于是祈祷时我试着想象他确凿无疑地存在于某地,可就算这个时候我也没法百分之百地说服自己,他和我有朝一日还会再相聚。我已经知道太多死去的人了。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时间的流逝对于我和他的意味将完全不同——我知道,跟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我会继续前行,一路累积爱恨得失,而他不会了。对我来说,这才是最终的、真正无法忍受的悲剧:他,就像千千万万别的死者一样,已经永远由被鬼魂纠缠的人类降级成了纠缠人类的鬼魂。
然后,格斯的一个姐夫拿出来一台便携式立体音响,播放起格斯事先挑好的音乐——“潮热”乐队一首安静、悲伤的歌,名叫《新搭档》。老实说,我只想回家。这里的人我几乎全不认识,而且我感觉彼得·范·豪滕的小眼睛在我裸露的肩胛上几乎要盯出个洞来。可是这首歌结束后,大家还得到我面前来,对我说我讲得十分动人,这场仪式办得十分美好,可那些全是一派虚言——这是一场葬礼,跟别的葬礼没什么两样。
在棺侧扶灵送葬的人——他的表亲、他爸爸、一位叔叔和我从没见过的朋友们——他们过来抬起他,一起往灵车走去。
爸爸妈妈和我坐进自己的车里后,我说:“我不想去了。我累了。”
“海蓁。”妈妈说。
“妈,那儿没有地方坐,而且会没完没了,我都精疲力竭了。”
“海蓁,看在沃特斯先生和太太的分上,我们一定得去。”妈妈说。
“可是……”我说。我坐在后座里,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那么小。我也有点儿希望自己真的变小,希望变回六岁什么的。“好吧。”我说。
我面朝车窗外注视片刻。我真的不想去。我不想看到他们在他和爸爸一起选定的墓地,把他一点点放到地底下去,不想看到他的父母跪倒在露水瀼瀼的草地上痛苦地呜咽,不想看到彼得·范·豪滕饮酒过量的大肚子把亚麻西服顶得紧绷绷的,我也不想在一堆人面前哭,不想在他的坟墓上撒下一抔土,更不希望我爸妈不得不站在晴朗的蓝天下、斜落下来的午后幽光中,想着他们的那一天,他们的孩子,想着我的墓地我的棺柩我的那一抔土。
可这一切我全都做了,一样不少,甚至更糟,因为妈妈和爸爸觉得我们应该那么做。
葬礼结束之后,范·豪滕走到我面前,把一只肥手放在我肩上说:“能搭个便车吗?我把租的车停在山脚下了。”我耸耸肩,他等爸爸一开锁就打开了后座车门。
到了车里,他把头凑到前排两个座位之间,自我介绍说:“彼得·范·豪滕,退休小说家,半职业希望消灭家。”
我爸妈自我介绍一番,他和我爸妈握了手。彼得·范·豪滕竟会飞过半个地球来参加一场葬礼,让我吃惊不小。“你怎么会——”我开了口,可他打断了我。
“我通过你们那见鬼的因特网关注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讣告。”他伸手到亚麻西服里摸出一小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威士忌。
“于是你买了张机票就——”
他又打断了我,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说:“头等舱,票价一万五,但我资金充裕,负担得起这样的突发奇想。而且飞机上供应的酒是免费的。如果你胸怀大志,甚至可以把机票钱喝回本儿来。”
范·豪滕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随后身子前倾,举着酒瓶邀请我爸喝一口,我爸爸说:“嗯,不了,谢谢。”范·豪滕接着将酒瓶送到我面前,点点头。我接了过来。
“海蓁。”妈妈说,但我拧开瓶盖,抿了一口。一口威士忌下肚,我的胃里感觉跟我的肺一样了。我把瓶子还给范·豪滕,他又痛饮一口,然后说:“喏。Omnis cellula e cellula。”
“啥?”
“你那个沃特斯小子和我通信频繁,他最后一封——”
“等等,你现在看粉丝来信了?”
“不是,他把信寄到我家门口了,不是通过出版社转交的。而且我觉得他基本不能叫作粉丝。他厌恶我。不过,无论如何,他相当坚决,一再要求如果我参加他的葬礼,告诉你安娜的妈妈后来怎么样了,他就原谅我的失礼举止。所以我来了。而这就是给你的答案:Omnis cellula e cellula 。”
“什么?”我又问。
“Omnis cellula e cellula。 ”他重复一遍。“所有的细胞都来自细胞。每个细胞都是由此前存在的细胞产生,那个细胞又是由再早些的细胞产生。生命来自生命;生命产生生命。轮回不止,生生不息。”
我们已经到了小山脚下。“好吧,没错。”我说,我没心情纠缠这些。彼得·范·豪滕别想劫持格斯的葬礼,我决不允许。“谢谢,”我说,“嗯,我看我们已经到山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