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等到晚些时候,终于把瘟神送走,算是松口气,可还不能把自己弄回去,这偌大一灵堂又剩我和多铎两个。跪是不用跪了,但也不成在这儿打地铺,还没听说守灵伴宿有睡觉的。八月的天气,死人旁边仍有一股阴气,夜色一合更觉屋里聚着有阴魂不散的东西在,我靠着多铎睁眼看门外那九尺黑红布幡摇来荡去,丝毫没有倦意。他只手摸索着我的头发,一会儿拆散辫子,握住一缕在掌心里细细看。
“你想干什么?”我怀疑道。长到这个地步的头发,扯一下头皮都生疼,我不爽已经很久了。
“额娘也有那么长那么软的头发,我小时候老爱拔她头上的簪子…”多铎说了差不多整晚阿巴亥的往事,最后终于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可是我却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早上是被多尔衮摇醒的,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我面前只晃了晃,就吓得我立时清醒了过来。多铎又是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站起来,腰酸背痛腿抽筋,被人垫一个晚上的结果,一个趔趄,腿骨发软,却被多尔衮伸手拉住了。
“谢谢十四贝勒。”我呵欠连天,觉得他在我眼前乱晃。
“要谢也是我谢。”多尔衮一开口,声音嘶哑得不似人样,我记得昨天在阿巴亥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的人里没他的份阿。“昨晚我和十二哥都忙着应付额娘的后事,多谢你在这里。”
他倒是挺直接。“十四贝勒太客气了,齐尔雅真份内的事。”我打定主意他要是继续说下去,我就在他面前睡着,天大地大,现在睡觉最大。
“多铎…我就他这么一个弟弟,现下宫中忙乱,额娘…又不在了,看他现在那个样子,有些事和他说不如和你说…”
“哈~”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多尔衮面色微僵,终于还是向身后小六子招招手,“这些事过些日子再说不迟…你送格格回去好生歇着。”
小六子应了声,过来扶我,我道了声“齐尔雅真告退”就随他出去,不去理会背上两道炙热的目光。哼,什么和他说不如和我说,他是你亲弟弟,我是你还没过门的弟媳妇,你不就是想问阿巴亥怎么死的么…我会告诉你,除非嫌天下大乱得还不够…

倒头就睡了一天,直到晚上意犹未尽地被玉林拖起来吃饭。
天色又已暗下来,我边往嘴里填菜边问,“白日里可有什么大事?”
“四福晋来看了您一回,见您睡着坐一会便走了。”
“嗯,姐姐说什么了没?”
“没有,就见着您手上的伤问怎么给弄起的,奴婢说是摔的…”
我看了看不很灵便的手,道,“有眼色,确实是不小心摔的,我那里有些宫制的缎料,色儿很鲜,左右用不了那么多,你看着喜欢的挑几匹去吧。”
“格格…”
“不喜欢就算啦。”
“奴婢谢格格赏赐。”
待玉林收拾好碗筷,我们便照例去饭后散步,遥看到绿荫掩映中宫宇高墙昏暗的立面,将人笼罩在缝隙之中,想着问,“十五贝勒住在宫里哪一处?”
“这个奴婢知道,在大福晋旁的别院。”
我打量她,“这会儿消息也灵通?”
玉林讪讪低下头去小声道,“十四贝勒先头就让人嘱咐过奴婢。”
“那就过去瞧瞧吧。”

通报进去,小邓子一溜烟迎出来,堆着笑打个千儿,“什么好风把格格您吹这儿来?一会儿主子醒了定要欢喜上天了。格格,这边请!”
“醒了?他睡着么?”我诧异道,难不成也睡了一天?
“回格格的话,主子忙了一天晚上回来头痛得厉害,太医来请过脉,说是心焦劳累,悲恸过度,开了付安神调养的药,半个时辰前才睡过去。”
我“唔”了声,不觉停下脚步,“你家贝勒爷既然睡着,我还是别进去的好,没的吵到他。”想来我已睡过一天,他不过才借着药睡了半个时辰,未免太可怜。
转身要走,小邓子急的窜到我身前,档着路道,“格格千万得进去看看。要是主子醒来知道您来过又走了,奴才可少不得挨一顿板子。”
“笨!”玉林曲指送他一记爆栗,撅嘴道,“你不说我家格格不说,谁来告诉你主子!”
“哎哟!”小邓子躲闪着不敢还手,继续苦笑磨我,“格格,您不是不知道我家主子那脾性,您的事奴才哪敢瞒着!”
话音刚落,玉林已接道,“真真没骨气。”
“都给我收声!”我看不下去两人斗鸡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用眼神示意两位安静,“玉林,既然来了,咱们看一看再走吧。”

屋里拢着盏灯放得很远,不知焚了什么安神的香,幽清至极,小邓子上前替我撩起帐子来。
多铎显然睡得很熟,呼吸绵长而均匀。薄被只盖到胸口,敞着的领子里露出两条细细的锁骨,活色生香,也只有睡着的时候,他才那么安静,显出那毫无防备的一面来。看来是真的辛苦,生出黑眼圈来,凑近了看得到皮肤上点点粗糙。考虑改天是不是给他弄点黄瓜来敷敷,或者蜂蜜牛奶做做面膜,省得辜负了这么精致一张脸。
掏出帕子替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他便翻过身去,我拣起滑下去的被子,给他拉到肩头,却碰着他的手指,他无意识地伸手虚握了一把,喃喃道,“好热…”明明却是他的手指冰凉。这八月的天气屋子里倒也确实是热了点,还是去摸他额头。
“怎么那么烫?”我抬头问,才意识到小邓子和玉林一个都不在,想是当我们这里二人世界,不敢做灯泡,退到外头去发光发热了。
再探一探,大概是上三十八度了,也不算是很高的温度,走到门外果然两个都候着,我指挥小邓子去端盆冷水来,只说他主子有些热度,拿冷毛巾搭一搭,不用叫太医来折腾了。正说着,跑进来个小厮道,“十二爷过来了。”
话还没说全,后头那人已经推门进来,声如洪钟地斥了声,“你十二爷过来还通报?吃饱了没事做么!”
“奴才给十二爷请安,爷,您可轻些,主子刚睡…”小邓子忙得劝了声,阿济格皱皱眉,往屋里张望一下又点点头,转眼看到我,愣愣直把我左瞧右看了好一阵,试探地问道,“齐尔雅真格格?”
“是,给十二爷请安了。”才福过身,他已过来亲昵地拍拍我的肩,“呵,这小子倒是好眼光,挺有良心的,过来瞧多铎?”第一次近距离看他们三兄弟里的老大,与多铎有那么四五分像,只是身材怎么看都不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很是孔武有力。
“正巧路过,便来看看,”我一心希望他那熊掌少拍几下,续道,“他刚睡下,十二贝勒若也是一般,想来我们都是不巧的了。”
阿济格点点头,又露齿大大一笑,“怎么还叫十二贝勒的?以后要叫十二哥,嗯,里头那傻小子听了一定大大高兴。”
“十二哥说笑了”,他和多尔衮是有心有灵犀着呢,我刚应下,就听得里头传来多铎模模糊糊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是十二哥过来了?”
“可是醒着?”阿济格在外头问,转身拖起我就大步进去。
“醒了,这么响动静能不醒?”多铎猫儿似的趴在被子里,揉着眼睛,惊讶地注视着我们这对奇怪的搭档,然后一打挺坐起来,“雅儿?”
“嗯”,我一时没打定主意是不是要叫他十五贝勒,阿济格已经绕过去坐到床侧,两只大手捏着多铎的肩晃了晃,急道,“好受些了么?怎么气色那么差?”
“哥,别这样,我好好的呢。”他脸颊上各有一抹红晕,倒是发烧的缘故,看着却像脸红,颇有点娇羞无限的感觉。想来好笑,怎么今天一看他想到的都是美女形容词。
“我听多尔衮说你头痛就赶着来看看,真的不难受了?”
多铎神色多少还有些疲惫,却冲着阿济格笑起来,“你当我几岁?又没什么病,不过是头晕,睡一睡就没事儿了。”停了停又问,“是不是额娘那里应付不过来?”
阿济格倒是一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的模样,张惶地左顾右盼了一下才摇头,“怎么会?若是应付不得,我哪还有功夫上你这儿?”
这小子骗人的功夫敢情只能用在三岁小儿身上,果然见多铎把脸一板,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蒙我?你不说,我自个儿不会去看么?”说着一掀被子就跳下床来。
“多铎,别胡闹!”阿济格扯住他,“真没事儿…”求助地把眼神瞟向我。
眼看他们兄弟鸡飞狗跳,我只得走过去,帮手将多铎按回床上,“十二哥事忙先去吧,我替您看着他可好?”捉住烫手的山芋,先将这位有勇无谋的送走再说。
阿济格这会儿是忙不迭要走,听到这话连连道好,“劳动格格费心。”
“不妨事,我也是闲着的,”回头对着多铎,“不是才睡了一个时辰,接着睡吧。”
“雅儿,”他哪里肯依,板起脸来推开我的手,“你别管我。”
你以为我想管,今儿来这里我已经后悔,徒给自己惹事,冷冷道,“你不是才答应过不叫你哥操心,这会儿是出尔反尔?”
他闷闷看着我,终于伸过手来轻挽我的手,“雅儿我说错话了。”
“知道错了,就躺好,”我起身,绞了条毛巾把子搭到他额头上,“知不知道自己在发烧,少给我多事。”
话才说完,他就火急火燎地窜起来,去一旁架上翻出盒子,“糟,我忘给十二哥了。”
我实在很火,勉强按捺着道,“东西给我。”
多铎乖乖把盒子替过来,我喊来玉林和小邓子吩咐,“如果我回来见着你们主子不在床上躺着,二十下板子。”

耽搁了不少时候,一路追出好远也没看到阿济格,倒是自己跑得心浮气短的。这几日明显睡眠不足,肯定是亚健康了,动一动就这副衰样,索性停下来靠着墙大口喘气。
“你,没事吧?”面前伸来的一只手微扶了下我肩。
这种温和有礼的口气,只把那蒙古话咬得字圆腔正,说熟悉却是从未听过,说不熟悉却又明明有印象,想也未想先答,“我还好,”抬头对上他的脸,却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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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实在太抽了,没想法~~~~~~~~~~

番外 千山落叶岩岩瘦
八月才开头,北方总也是热的。
屋子里能开的窗都给开了,宫里但凡皇子与有名号的妃嫔都每日给赏一镇冰,这样不多见的火热日子,也给降一降暑气。
“什么日头,也不见着这样燥?”
“可不是,还在东京城时,哪见着过这样的日子。”
“依我看哪,说不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这话可不是乱说的。”
“大汗不是往清池汤泉去了…”
小邓子刚踏进小厨房,便听得玄海与李恩压低了声音凑在角落里头,往那灶头上看一看,只余个空空的煲锅搁在那儿。眉头便皱起来,也不过去只在门口咳了一声,两人惊得一起转过身来,还不待说什么,就听他已经斥道,“我就想怎么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儿,原来是躲在这儿嚼主子们的舌根子,主子这几日心里烦,没空儿来搭理这奴才的事,你们是越发放肆了。一碗翡翠鸡汤煲到锅都见底了也没见得端出来!”
玄海与李恩心里暗暗叫苦,这鸡汤早已煲好盛在碗里头,还烫手得搁凉了才能送过去,两人便站着闲话,谁知竟忘了时辰,再热的天搁了近一个时辰也早凉透了。这全赖是两人的错,只站着不敢回嘴。
小邓子见他们低下头去,便是认了错,放缓了口气道,“半个时辰我再过来,可别再让我见着什么不入眼的事儿。”他这样说,是把这事揽过了,两人赶着连连应诺。

好不容易把那鸡汤端进来,已比平时晚了快一个时辰。小邓子见多铎犹自靠在软塌上,闭着眼,把手覆在眼上挡着刺目的阳光,忙走到窗前把那绣着大幅山水的帘子放下来。
这屋里忽然暗了几分,多铎睁开眼见是他,又看了看窗子,道,“还是卷起来,没的挡了风。”
小邓子怔了怔,看主子的情形倒有几分像刚醒,就仍执着刚放下来的帘子不动。多铎便坐起来仍旧道,“卷起来。左右睡不着,挡着也是白挡。”说罢,走到桌前,取了那白细瓷碗在手里。
这是鸡汤,却不是普通的鸡汤,宫里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钟鸣鼎食?光光这么一小碗汤便不知要熬几个时辰,放多少名贵药材做辅料,怕是连几分火候多大的沙锅都一一记录在案。澄澄的汤面只浮着几丝碧绿的香菜,半分油腻也无,便是药味也是压在汤里头,丝毫闻不着的。他把碗又放下,这样的汤他身体微恙起尊着额娘的意思喝了数日,今日也不知为什么,看了却只觉得无端端地讨厌。
“主子,”他已经走到门口,小邓子在后头低唤道。他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截过话来,“还有些烫,我去走一走,回头就喝。”看自己这个跟班那小心翼翼样子,不由得好笑,转回来拍拍他的肩,“放心,上回不过额娘凑巧过来。现下她随父汗去清池了,莫非还为了这一碗汤赶回来打你板子不成?”
小邓子笑着应了声,想想上回主子心里不痛快,正赶着大福晋进来,一碗汤便摔在她面前。大福晋也不说什么只让人把自己这个近身伺候的给拖下去狠狠打。虽说后来还是给主子劝住了,可自己想起来却着实有点后怕。其实这宫里头,又有哪儿是不叫人害怕的?只是人过着过着,便惯了。
这么热的日子,想来也是能过惯的。

哪一年都不似这一年,不只是那透不过气来的热,还有股叫人坐不住的莫名烦躁。
院子里有棵极大的紫藤,不曾见过开花,想来是因为这北国气息,能够种活已是不错。多铎走到紫藤下,他不过十三岁,脸上已有些爱新觉罗家棱角分明的男子气概,身量却还不及最矮的藤条高,只看着头顶上这片整个院子唯一予人凉意的清绿发愣。
努尔哈赤身体不适已有月余,六十八年的日子里历经大风大雨,金戈铁马中活到这年岁原也是已够羡煞旁人了。偏偏宁远大战中有个袁崇焕,城墙上架起红衣大炮,硬是叫他吃足了苦头,遭了这平生里第一场败仗。他便问自己,是不是老了,倦了,明朝于这江山万里眼看是要守不住,而他也终究是等不着捏到自己手里。
征喀尔喀五部的大胜已放不进眼里去,填不到心底上。
人,这样多变,昨日还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今日已暮暮沉疴,倦倦离意。

未正时分最是焦金烁石,多铎只着了件香叶纱团蟒暗花夏袍,仍觉得心浮气躁的热。看四下里无人,便把袍袖往上卷一卷,拢到肘上,露出白皙的两截手臂。这宫里不合规矩的事,他早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这袖子捋上来,他少不得又要去看那道伤疤。军中都是上等的伤药,箭伤早已经收了口,只留下的疤痕有些不平整,却是马上救她又裂开了一次不得不重新缝合的缘故。努尔哈赤虽然宠爱他和多尔衮,但这骑射功夫上头的教导却很严厉,他三四岁时便开始练踢柏木桩子,然后是步射骑射,不到十岁就随军出征,刀枪无眼见得惯了,可想起这平白无辜挨的一箭却总是放不下。想了想又暗笑这没由来的不安,连指婚都求得来了,却还担心什么?前后不要多久,她必是要做自己的嫡福晋。并没什么想不通透的,或许是前些日子太乏了,今日一松泛就想些有的没的,不觉在树下坐着眯起眼来。
努尔哈赤病势时轻时重,拖了数日,朝中自有四大贝勒把持,并无问题。阿巴亥日日相伴左右,寻着大汗有精神的时候,总叫多尔衮与多铎来承欢膝下。两兄弟并不是不明白什么意思,满人没有汉人长子继位的传统,额娘也是为自己今后打算。于是多铎在努尔哈赤那里呆得时间比往日都长,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多,一日下来,总是疲惫得不想再见人,宫里相互倾轧都是叫人防不胜防便着了暗箭的。待努尔哈赤的病有了些气色,便往清池汤泉修养去了。阿巴亥心疼小儿子身体,倒是没让他随行。

小邓子往四贝勒那里走了一趟赶回来,一进屋子却愣了,那白细瓷碗还搁在紫榆小圆桌上,出去时什么样儿现在就什么样儿,硬是连方位都没挪过。正瞅到玄海拿着布蹲在檀木架子下擦拭那横杆儿,忙问,“看到主子了没?”
玄海叫他给无声无息地吓了跳,猛的站起来正撞在架子上头凸出来挂钩上,来不及喊痛先手忙脚乱去扶摇摇欲坠九桃大瓶,小邓子见了也赶上来。两人四只手死死地顶住瓶身,好歹弄稳了,玄海才道,“我来擦了半个时辰还没见着主子进来过。”
小邓子先在心里道声哎哟,转身往院子一路小跑着过去。

“我的好主子,您怎么就睡在这儿,叫人瞧见了还了得?”
多铎被他叫醒时已在紫藤下睡了快一个时辰,这一觉睡得极熟且做了个梦,梦到极久之前的事。睁开眼还觉得亦真亦幻,耳边只记得雪地里那沙沙作响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终被小邓子的絮絮叨叨代替,他站起来掸掸袍子下摆的尘土,却发现早给压得绉了,也不甚在意,只往小邓子头上轻打一下道,“精奇嬷嬷立规矩都比你话少,爷早晚得给你唠叨出病儿来。外头热是热了些,总归透气,反倒是屋里睡不着。”
小邓子缩缩头,只摆出一张苦脸来,“这天可是要中暑,大福晋临走前留的话主子听过算了,奴才可不敢左了行事。”
多铎听他提起额娘,心头一颤,却是记起刚才的梦来,本还待说什么竟一句也想不起来,只看向清池汤泉的方向。
过了未时,太阳已经走得偏了,眼看着要落下去,却烧起一片杏仁黄、胭脂红来,那原本蟹壳青的天空叫给染得面目全非,生出一阵无法言喻的感觉,爬在心头上,不是痛苦不是哀伤,却叫人无限惆怅。
处暑之后的日子终究是不再那么长了。

到了屋里,多铎仍往软塌上一靠,只不说话。
小邓子不敢多问,隐隐只觉得比起主子平日里动辄大怒,这不知缘故的平静更叫他来得害怕。又想主子在外头睡了多时,怕是染了暑气要头痛,忙吩咐去弄碗冰镇梅子汤来,自己去内室取了扇子跪在地上轻轻摇。
多铎眼光一飘,倒是瞧见他手里拿着的是把圆扇,随口道,“哪儿弄来这团扇,看着女气的很。”
这话只叫小邓子停了手,把这扇子拿在手里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瞧,是这把扇子没错,象牙秋角制成极细的扇柄,绛色纳纱的扇面绣着西厢月色,几行汉文的诗他却看不懂, “主子…”
多铎偏过头来,见他张着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耐烦道,“什么话你是想说不得说的?还有跟剧嘴葫芦似吞吞吐吐的时候?”
小邓子只得把那扇子递过去,也不知该哭该笑,只答道,“除了这主子要送给雅格格的,这院子里还真找不出第二把来。”
多铎这才醒悟过来,面上微微红了,一把夺过来,斥道,“没见识的东西,连这也敢拿来胡乱使!”嘴上这么说,却不罚他,自顾着小心翼翼地顺那扇沿细细抚了遍。
他拇指上套着那满绿的扳指擦着扇骨轻轻一阵响,倒让他凝神往扇面上看过去,离得那么近只看了个模模糊糊,却柔和得心底的烦躁平静下来。

多铎六岁的那一年,努尔哈赤因为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私通”之事勃然大怒,废除阿巴亥大妃的名号,一时之间,朝野哗然。
那风雨飘摇的日子他总是记得的。额娘从父汗那里回来,和往日一般走得娉娉婷婷稳稳当当。一双芙蓉剪水的眼殊不露半分悲伤,亦不见任何失望与不甘,嘴角甚至微微噙着点笑。他一直以为额娘是深宫里一颗夜明珠,在父汗的百般呵护下才灿若星辉,直到她只身带着他们兄弟三人毫不犹豫离去时,他才知道那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娇美红颜之下是怎样的傲气怎样的坚定。
那一年叫他第一次知晓什么是人心叵测,世情冷暖,叫他深切体会生活中什么叫艰难苦楚。虽然布占泰处处出面周旋,可海真乌拉早已势弱,阿巴亥十四岁被立为大妃,明里暗里虎视眈眈的不知有多少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翔浅底遭虾戏。
清冷的日子到了冬天越发的难熬,只有阿巴亥依旧淡淡的,视赫图阿拉城中漫天流言蜚语作等闲,努尔哈赤亦无回心转意的迹象。只那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落到白山黑水之上,亦落到早已冰冷的人心里头,只余空无所依的一片白。
寒风夹裹着冰雪四处肆虐,屋外的地上早已结起了厚冰,这大雪封路,车马难行的晚上竟然有人来访。阿巴亥裹起狐裘,推门出去,风雪天里那个人鲜衣怒马,俊逸的眉眼上沾染着雪气,却温柔如斯。她转回屋里,嘱咐三个儿子不得出来又复离去。
多铎不过六岁最是年少懵懂,顽劣异常的时候,越是不准越是心痒难耐,趁两个哥哥不注意,绕到后门溜出去远远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