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屏道:“瓷片我已上交与府尹大人。”
前天晚上,王侍郎与冯府尹方才各自从兰大人和何郎中处确认了瓷片是泉瓷,这件案子与大理寺曲泉石案相关。
即便王侍郎或冯府尹立刻知会了大理寺,他们也只能先传信回刑部或京兆府,最早昨天上午,邓大人才能接到消息。
但看柳桐倚的衣着及面容,并非连夜赶来的模样,应该睡了觉,洗漱过。
这时辰就对不上了。
“计算时日,府尹大人或侍郎大人若有文书知会大理寺,应在在柳兄动身之后,柳兄方才所说的案情,应是沿途及到达丰乐县境内后所听闻。所以柳兄前来,另有缘故。”
柳桐倚哦了一声:“芹墉兄以为是什么缘故?”
张屏的神色仍是肃然:“大理寺是否在寻一个人,与曲泉石案有关?”
柳桐倚彻底笑起来:“芹墉兄,你真是神了!怎么就猜出我是来找人的!”跟着又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展开。
“我的确是因此人前来,芹墉兄可见过他?”
张屏接过纸,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那张脸。
“昨日在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的树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十分肖似画像。”
张屏再抬起眼,看向柳桐倚。
“画中人,是谁?”
柳桐倚的神情也转为肃然:“画中乃前御史台伉监察。芹墉兄能否立刻让我看看那具尸体?”
无昧打了个冷战,小声道:“阿屏,你和柳大人谈公务,我就先告辞了。”
张屏点点头,柳桐倚向无昧拱手:“多谢道长引我与芹墉兄相见。”
无昧忙不迭还礼:“无量寿福,这算啥事,柳公子不必客气。”小碎步跑开。
张屏再问柳桐倚:“这位伉监察与曲泉石案有何关系?”
柳桐倚道:“此人曾任九江察院监察使。芹墉兄,我们边走边说。”
张屏便引着柳桐倚往县衙后院的停验之所去,一路听柳桐倚简述他来此的缘故。
“前日,伉监察的长子找到邓大人报案,曰其父失踪了。张兄应该知道,我们大理寺一般不接报案。”
按本朝律法,大理寺一般只审理从其他衙门提调的案件。凡与在任官员有重大关联的案件,也统归大理寺查审,但亦须经过调档取证,并有吏部、刑部核准或朝廷的特别批文,方可受理。寻常人等不得自行前往大理寺报案。
“伉监察的长子托了一位熟人求见邓大人。”
那位熟人约邓绪出来吃酒,待邓绪到了,伉监察的长子突然从屏风后扑出来,求邓大人救救他失踪的老父。
“邓大人曰,如此乃越权上告,私约报官更是有违律法,大理寺不能受理。请他先报与地方衙门,待核审的确当归大理寺查,大理寺才能接案。”
伉监察的长子哭道,家严或已逢不幸,某方才不惜万死,相求大人。并取出一封信。
“原来这位伉监察,多年前就辞官归乡,一直住在秦州。其长子原为云中府通判,将迁调陇南,正忙于整理箱笼时,忽接到其父来信,信的内容十分蹊跷。”
信只有一张纸,两行字——
「为父已独往京城,汝速也跟来。」
“其实伉监察一直与次子同住。张兄可知那次子是谁?”
张屏摇头。
柳桐倚道:“冯府尹和王侍郎在查的那位十几年前亡于火难的蔡副使,伉监察的次子是他的女婿。”
张屏神色一凝。
柳桐倚继续道:“伉通判甚是疑惑,为什么父亲前往京城未让弟弟陪同,却写信令他跟随。他正要派人去家中询问,忽有一名从秦州的家仆前来,询问伉监察是否在此。伉通判大骇,家仆道,伉监察突然有一天不见了,只给二爷留了一张字条「为父去汝兄处,不日将归,勿念。」家里急翻了天,立刻派人赶来问问老爷子到了没。”
伉通判比照两张字条,懵了。
伉监察平日不苟言笑,教子严厉,所以,应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散心解闷逗逗儿子。
伉通判猜测老爷子可能是被绑票了。
但两张字条都的确是伉监察的真迹,且运笔稳健。老爷子是如何在被绑之际从容写出这两张字条,并且将其中一张寄出?
究竟是老爷子临危不乱,绑匪另有企图,还是别有隐情?
虽有疑惑,有忐忑,伉通判仍是毅然地立刻动身赶来京城。
“伉通判到了京城后,伉家京城宅院的家仆却说,伉监察确实回来了。”
众仆从都说,当时伉监察是坐着一辆朴素的小马车回来的,从赶车人的衣服和马车的样式上看不出来历。
众仆从都以为,这马车与车上的仆役都是秦州那边家里的。
伉监察一个人进了宅中,吃了一杯茶,让管事的拿过账本来看了看,道,这次进京急促,未让下人预先预备,就不歇在家里了,另去朋友府上住。只吩咐好生打扫宅院,过几天大爷也会过来。又让管事的转话,让大爷在这里等着他。而后便又登车离去了。
有仆从觉得奇怪,暗暗跟随伉监察的马车,发现马车往淳和行馆去了。
众仆从十分激动,觉得老爷可能是要起复了。
伉通判听罢一肚子疑惑,在宅中住了两日,各处打探父亲消息,然从伉监察的旧友到淳和行馆看门的,都表示这段时间从未见过伉监察。
第三日清晨,伉通判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中仍是只有一张字条——
「陈曲折与大理寺,可见为父。」
柳桐倚道:“因伉监察是在京兆府失踪的,伉通判亦属外官进京,邓大人便让伉通判到吏部禀陈进京缘故,再到京兆府报案。此案起处在地方,失踪者其子是地方在任官员,且此案干系大理寺旧案。故可速速转到大理寺。”
张屏道:“伉监察本人并非在任,监察使一职极容易得罪人,何以断定此案与曲泉石案有关?”
只凭字条里“曲折”二字有个“曲”字?
牵强。
如果只看这些线索,就算伉通判接到的字条里说了大理寺,这也应该是刑部的案子。
柳桐倚不能说,其实邓大人一直有留意寿念山一案。结案之后,邓大人就意味深长道:“以王砚之急进,冯邰之惜时,结案之后竟还双双盘桓在丰乐县城,必各自另有所察。那个绑了殿下与兰珏之子的疯妇,是把俩孩子关在蔡府旧址的一个地室罢。或就是此地,要翻新土。”
于是当邓大人见到伉通判时,立刻就想到了伉家与蔡家的关系……
再看到伉通判在京城接到的那张字条中的曲字,更不难想到十几年葬身火海的蔡副使、而今失踪的伉监察这对亲家,与九江及曲泉石的联系。
为什么字条点名让伉通判违法越级找大理寺?
邓大人常曰,查案,需得抓住一丝虚空之气也能嗅出案情。
“此案简直腥气扑鼻。”邓大人望着字条说。
张屏又看看柳桐倚:“柳兄还没说,你为什么会来丰乐?”
柳桐倚一叹:“我正要说。因为伉通判又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内仍是只有一张字条,上书五个粗糙的大字,绝非伉监察笔迹——
「汝父在丰乐。」
张屏皱了皱眉。遥遥见燕修与桂淳自另一条岔路向他们迎来。
燕修望见柳桐倚,眯了眯眼,露出客气微笑,远远施礼,桂淳立刻拱手,绽开笑容。
张屏停下脚步:“只有字条,没有别的?”
柳桐倚摇头:“没有。”
张屏再问:“他哪日收到的信?”
柳桐倚道:“前天早上。伉通判立刻告知了大理寺,故邓大人即刻派我前来。”
那么,柳桐倚应该是昨天赶在京师巡防营到达之前进了丰乐县城,找了地方住下,今早才来衙门。
燕修与桂淳见张屏与柳桐倚驻足谈话,识趣地未有上前。
张屏再问:“伉监察的长子到京城后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哪一天?”
柳桐倚道:“六天前。”
六天前,散某的尸体已经躺在菜窖里,但尚无人发现。
前天,蔡府遗址的地室被挖出,王大人和冯大确定了案子里一直出现的碎瓷是曲泉石所制之瓷。
昨天,伉监察的尸体出现在了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的树下……
柳桐倚望着张屏拧起的眉头:“芹墉兄可是有了推测?”
张屏抬起眼皮:“柳兄来时,伉监察的案子是否已转到了大理寺?”
柳桐倚微微一笑:“昨夜必已转到。芹墉兄可看公函,日期是今日。刚刚飞鸽传书与我。”
张屏面无表情:“鸽子带不动硬封公函。”
柳桐倚继续微笑:“飞鸽传书仅是代指,乃我大理寺特殊的快速传信之法。不论我今晨如何得来,此时我将公函交与丰乐县衙时,公函丝毫无违制之处,对否?”
张屏转身,沉默前行。
柳桐倚轻快地追上他:“芹墉兄还未告诉我,你怎么猜到了我的来意。”
张屏道:“因为那具尸体。”
案犯的每一步,都在操纵查案的人去往他希望的方向,仿佛拈着棋子前行。
树下的尸体虽然姿势与手中的瓷片都表明了他与案件的联系。然而谁也不认识死者,让案情进展有了困难。
这不是凶手想看到的。
他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告知官府尸首身上的线索。
柳桐倚突然到来,并非偶然。
是案犯让他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抱歉最近速度仍然很渣。
昨天已经立春了,各位大人春天快乐~~

☆、第二十八章


张屏与柳桐倚继续缓步向前,燕修与桂淳这才迎了上来。
两人早在方才将柳桐倚上下打量了一番。有八分猜到了他打从哪来的。
这时候来找张知县,两人聊着往验房去,还能是哪里来的?
剩下两分犹豫,只是这小哥长得忒不像干这行差事的,一副世家小公子哥儿的模样,倒似礼部翰林院那边的人。
大理寺新近竟改了作风?
桂淳先笑盈盈一抱拳:“鄙人桂淳,刑部一微末小卒尔。冒昧冲撞,请教这位公子名讳?”
柳桐倚含笑拱手:“幸会,在下柳桐倚,闲在大理寺挂职。”
桂淳和燕修心里都咯噔一声。
柳……桐倚,别是先柳老太傅那位在大理寺的孙子吧……
那他就是,张知县的同年。那一榜的状元。
他的姑父,是一手提拔了张知县的兰侍郎,现正下榻于张知县的宅院。
狠,大理寺这一招真是太狠了!
桂淳立刻露出讶然笑容:“公子难道就是兰侍郎的内侄?幸会幸会!兰侍郎与我们王侍郎可是至交好友!我们刑部与大理寺又素来亲睦。难怪我方才远远瞧见公子,就油然生出一股欣悦。”
柳桐倚谦然道:“桂捕头万不可如此敬称。在下年前刚入大理寺,比之二位乃属晚辈,还当请二位多指教。”
燕修亦挂着笑容与柳桐倚厮见,只见其言谈应对滴水不漏,不禁想起府尹大人曾经的教诲——
“王砚这头兰花螳螂固然可恶,但张牙舞爪多在明处。倒是邓绪那只大尾巴喜鹊,常蹲在树杈上假作观风,瞧着雪白的一个肚皮,里头全是机关算盘。”
桂淳转向沉默站着的张屏:“张大人,卑职此来打扰,乃为……”
张屏打断他的话:“我和柳断丞,正是要去验房,一同去吧。”
谢赋匆匆从行馆赶往县衙方向,觉得脚下有点儿打飘。
昨天,他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将何郎中迎至行馆,既要让何郎中舒适歇下,又不可惊扰玳王殿下休息。直将一腔心血烧到见底。
好不容易侍奉了何郎中用膳毕安歇,听闻张大人亲自迎来了兰侍郎的归驾,县中京师巡防营的将卒亦要照应周全,谢赋觉得自己就这么里里外外瞎撞了几趟,天就大亮了。
礼房掌书郝仁扶着他的胳膊道:“大人,郎中大人已歇下,殿下平日都要近巳时才起,且先歇一歇,进些饮食吧。”
谢赋将自家小厮端来的,老夫人亲手熬的老参汤递给郝仁一碗,把自己的那碗两口灌下,连碗底的参片也嚼碎咽了,血红的眼珠看了看郝仁蜡黄的脸:“此刻给我张床,我也不得安生地睡。你先自去歇吧。我再转转。”
正说着,兵房、工房、户房的掌书便结伴而现,皆一脸急切,手捧文书。谢赋转过身,慨然迎了上去。
兵房有京师巡防营未来两日将在县境内巡防布置事宜文书。
工房有慈航观修缮及地宫挖掘文书。
户房有将挖掘地宫之上的大碗村迁徙等种种相关的事宜。
都,十万火急。
都,需要,知县大人亲自审批。
县丞无权无法代劳。
郝仁结结巴巴道:“慈航观悬挂匾额典礼相关,卑职亦急需请知县大人示下。”
张大人在何处?
听闻昨夜兰侍郎下榻张知县宅中,张知县到衙门后院厢房歇了。
谢赋便率领几房掌书急奔县衙后院。小衙役说,张大人已经起来了,与无昧法师带来的一位公子聊了一时,往验房去了。
刚下肚的老参汤顶着熬出的急火噗噗往脑门上蹿,滋出点点金星,谢赋浑身一晃,不待他人搀扶,便坚强地稳住,发足再赶往验房。
知县宅院中,兰珏再又更衣。
玳王因前日受惊与伤病,这几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他身为近日将要教导玳王的人,起卧举动必须规矩,天一亮,便不能再合眼。
到了张屏的知县宅院内,兰珏沐浴更衣后,喝了一杯茶,焚香遥拜皇城,再向皇上御赐的戒尺行礼,之后便捧一卷圣贤书,端坐案前。
小厮到案前添茶,向他道,张知县怕打扰老爷休息,去衙门后院睡了。
兰珏淡淡哦了一声,心中却愕然,张屏竟然去睡了?
此时此刻此地,身有官职的,只怕没人敢眨眼,张屏居然敢偷空睡觉?!
兰珏想肯定是小厮随口说错了,不当计较这两个字。张屏若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不叫傻与楞,该叫疯了。
又看了一时书,兰珏再唤小厮来添茶,小厮道:“方才小人听外面说,有位小公子来找张知县,竟依稀是柳小少爷模样,说跟着院子里那位道长往衙门那边去了。”
兰珏再淡淡哦了一声,继续垂目观书。
柳桐倚过来,莫不是也来调案子?
冯邰和王砚已各派了一个人跟着张屏,现在大理寺也掺合了进来。
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再翻出一桩大案。
京兆府和刑部掐得热火朝天,又都摩拳擦掌想抽大理寺的脸。
大理寺怎可被抽,必也要让京兆府和刑部明白,谁才是彻晓阴阳的爷爷。
怎都挑中了这块地儿!
兰珏揉了揉太阳穴,小厮又到门前,捧着一张拜帖。
“老爷,有客求见。”
兰珏看那帖乃是晚辈帖样式,搁书接过,打开,略意外。
求见者并非柳桐倚,而是云太傅的次子云毓。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第一更。恭祝各位大大新年快乐,大吉大利,如意万福~~

☆、第二十九章


兰珏再更衣,到了厅堂。
张屏这知县小宅只有一间像样的厅。且因张屏仅带了个包袱来上任,厅内唯有县衙配发的一张方腿平头大条案,四把光面漆木头椅子,一张方桌。显然是宅中官役发现张大人竟一杆光棍一缕风,愕然之余,赶紧从库房扒拉出来的。桌腿椅子面儿上划刮磕蹭处临时拿颜色相近的漆补了,斑斑块块好似贴了膏药的癞疮。厅内也都是仓促打扫,墙壁未曾重新粉刷,之前悬挂字画处痕迹昭然。
前日兰珏初下榻于此,兰府的下人着实看不过去,将这间厅稍布置了一下。从其他厢房里寻来了两把椅子,搭配大桌摆放在上首。将那原先的四把一样的椅子置于两侧,从侧厢找了两张原本放花盆用的小几搁在两侧椅子中间充当茶桌。
幸亏兰大人此行乃为陪伴玳王殿下体习民生疾苦,随行带了些备用的朴素陈设,就拿了一套蓝底竹枝纹的椅垫搭背与桌布,铺陈于桌椅小几上。兰珏又命人从箱笼中取了一幅自绘未落款的山水耕读图,并两卷寓意勤俭奋发的诗句条幅,将正墙和两侧墙壁上的痕迹都遮了。
管事再趁兰珏在九和别院时进言:“小人看那张知县着实清廉,家里连成套的茶器也没有。老爷此番再到丰乐,不知殿下还要在行馆休养几日,若老爷还暂住于张知县宅中,有客来了,奉茶都不便利。小的斗胆请问,可要带些备用的器物过去?”
兰珏道:“这些杂事,你看着办便是。择几件闲着的带上即可。”顿了一下,想到京中的曾相,又唤住管事,“只需素简能用,万不可逾制。也罢,还是你选好之后,呈来我看看罢。”
待凌晨又进知县宅院,兰府仆从不待兰珏吩咐,立刻着手布置,到了厅门前一望,两眼一黑。
只见厅中墙面复又光光,所幸桌椅仍按他们布置的位置摆放,然椅垫搭背都换成了酱色,条案上左右各摆着一只喜字福字花的大肚子圆罐儿,一对粗壮红烛,两盘糕点果品。兰府的下人几乎要问张大人是不是在这两天娶上了媳妇。
还好条案正中央不是一个大红双喜或一个福字,乃是一座绚丽泥塑。一条胖大的鲜红鲤鱼被一簇蓝盈盈的水花儿托着,正要蹦过一个翠绿翠绿又有两根红柱子的大门,门上写着四个涂了金粉的大字——喜乐吉祥。
宅中仆役道,前日兰大人移驾行馆后,张知县便吩咐将厅中字画都摘下封好,椅垫桌布等也都洗干净了,一起收在箱子里。张大人正准备等兰大人这次驾临时亲自送去。
现在的厅堂,是无昧法师帮张知县布置的。
兰府的下人哭笑不得,也不敢贸然替老爷开口说这些东西原就是送给张大人的,只含糊道,无昧法师这些陈设招祥引瑞,更适宜摆放在知县大人的卧房。请取之前的字画陈设来,速速换上。又将从别院带来的一尊无款刻的邢窑贯耳八方瓶,一只三足鼎式炉摆于案上,再点缀一块朴素嶙峋的天然奇石,从院子里的杏树上剪一根结着骨朵的枝条插在瓶内,厅正中地面加一块蒲毯。恰刚好赶上云太傅的公子前来拜望兰大人时,权作接待用,勉强不致失礼。
兰珏在上首坐定,仆从引着云小公子入内。兰珏起身,云毓笑盈盈行礼,他此来也只着一件素简长衫,然粗陋厅内,顿觉锦绣绚绚,宝气满堂。
待入座,兰府小厮用新取来的无款邢窑盏,沏了明前芽茶奉上。云毓方才道:“前日因疏忽,致小公子遭逢蜂祸,故今日冒昧前来请罪。不敢求恕。”
兰珏道:“原是犬子顽劣,自作自受,更劳累小公子许多,怎还敢当此言。某如坐针毡矣。”
云毓再又拱手:“大人如此才是让晚生无地自容。”又询问兰徽近况。
兰珏回道已近痊愈。
云毓欣然道:“晚生心方稍安。”再一抬袖,“今日带了些小玩意儿,权作赔礼,望大人不弃。”
兰珏立刻道:“怎如斯客气,万不能这般。”这厢云公子的两位随行已抬着一个小箱子入内。
云公子令随行将箱子大大方方打开,内里当真是各色竹、木、藤制成的玩器,精致奇巧,但所用材料皆非贵重。兰珏心知肚明,这些玩意儿,并非送给兰徽,而是备给玳王殿下玩耍的。
下人已向他禀报,这两天,云小公子多在行馆陪伴玳王,玳王殿下以前几位伴读也来了。殿下方才能勉强安生到今日。
然这云公子虽日日向玳王问安,却不曾私献宝物,如今更将备好的玩器以赔礼之名送给兰珏,当真是十分周全。
兰珏依着礼数恳切推让数次,方才道谢收下。
云小公子却未随后告辞,又饮了一会儿茶,顺着兰珏再问云太傅安的话头说了两句家常,忽而道:“大人那位高中状元的贤内侄,听闻是与晚生年岁仿佛。”
兰珏道:“应长小公子两三岁。”
云毓叹了口气:“真吾辈之榜样矣。家严时常训斥晚生,看看人家的学问,为父怎就生了你个只会玩的逆畜!”
兰珏微笑道:“小公子聪敏俊秀,当世翘楚。来日更出华彩。不才如兰某这般窃食俸禄者,多应惊惭。太傅与小公子怎可如斯自谦。”
云毓即起身行礼:“大人万万勿如斯谬赞,晚生当遁地三尺矣。”
兰珏下座扶住,再请其入座。云毓又道:“晚生着实仰慕贤内侄许久,然只远远见过,未得有缘结识。昨日于街上偶见一身影,十分相似。故今日顺便冒昧一问大人,倘若当真是柳状元,能否恳求大人为晚生引见?”
总算是点到了正题。
兰珏缓声道:“小公子望见的,或确是桐倚。他正在丰乐县内,此来乃为公务,我亦未曾见他。”眉间一敛,“这丰乐县内,新又有了凶案。”
云毓的神色亦变了变:“听闻柳状元而今在大理寺。晚生不敢议论朝政。但柳状元若为案子而来,惊动大理寺,或是凶徒狠劣。请大人务必小心。”
兰珏道:“多谢小公子。小公子自也当心。”
其实无需云太傅派儿子来提点,兰珏早就考虑过丰乐县这块地方一案乍平一案又起,要不要向圣上进言,将玳王挪个地方反省,以保平安。
然今日此时,太后用侄儿换下剧繁以钦差之名到了丰乐县。第一个开口提这件事的,就不能是他兰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