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
秦廷尉李斯踏着千钧步伐,缓缓步入驿馆。
走进韩公子非的院落,李斯直奔书房。果不其然,他一跨过门槛,就看到公子非端坐于长案之后,正仔细阅读着手中的书籍。
听到脚步声,韩非抬头。
触及到昔日同窗的面孔,公子非方才放下书卷。
“斯……怎么来了?”公子非问。
“公子今日的上书,在我这儿,”李斯平静回答,“王上命我还给公子。”
韩非的动作一停,而后近乎了然地,缓缓颔首。
“谢谢你。”韩非开口。
李斯猛然深吸一口气。
一路上,他酝酿的万千话语,都因为这句简单的“谢谢你”而被堵在喉咙里。
韩非的上书很简单,是就秦相吕不韦遇刺之事,奉劝秦王留韩而非灭韩。李斯相信他的陈述依旧有理有据、逻辑分明,但只是看到一个开头观点,李斯就没读下去。
上书究竟说了什么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韩非向秦王表明了态度:他不愿事秦。
为什么?
有什么理由吗?
何故如此,就算今日韩非说动了韩王,又能改变结果不成?
数个问题在李斯脑海中盘旋,他很想与韩非争辩个清楚,让韩非把自己的理由一二三摆出来,李斯再一二三逐一反驳回去。
就像是仍然在荀子门下那般,大家相互争论、思辨,一天一夜不停歇,总是会有个人心服口服,彻底承认对方是对的为止。
但朝堂不是学堂。
不论韩非作何想,不论李斯是不是能理解,他都做出了抉择。
所以面对韩非的冷静,李斯彻底无言。
到是韩非慢吞吞地从长案之后站起来。
他动作慢,起身之后缓缓走到李斯面前;他说话也慢,韩非抬起双手,斟酌许久,才尽可能以不打断的方式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恭喜,”韩非说,“如愿以偿。”
面前的青年公子,生得和气、举止妥帖,因为结巴言语也总是温吞简洁,好似没什么脾气。
可是李斯知道,韩非并不慢。
“什么如愿以偿?”李斯问。
韩非侧了侧头。
他一双眼睛闪了闪,而后仿佛好脾气的干净面孔呈现出几分淡淡笑意:“出师、师之后,斯可来韩。我为之举、举荐,同窗再同僚,多好。”
恍然间,李斯好像回到了还是学生的时候。
少年意气、满腹憧憬。即使李斯为平民,韩非为公子,可同为荀卿门生,仿佛出身与家室不再拥有差距一般。
这是韩非曾经与李斯说过的话。
那时的韩非已经准备回新郑了,告别当夜,李斯登门拜访,韩非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当时他是如何回复的?
李斯的记性不如韩非好,可昔日分别的场景记忆犹新。
“韩国虽大,”李斯摇头,“但也没大到能容下公子与我。”
“通古欲投、投何处?”韩非接道。
“秦能。”
李斯笃定出言,好像他仍然是过往的少年:“秦国用商鞅,贯彻新法。秦王野心,与公子所展宏图不某而合。为何公子不与我一同去往秦国?”
韩非闻言,朗笑出声。
他没变的。
李斯很清楚,回到韩国后,纵然韩王不重用公子非,韩非多少有些抑郁不平,但他依旧是王室公子。
公卿的身份,至少能让韩非在韩好生撰写自己的文章论著,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秦。”
韩非重复了一遍过往的话语,他摇了摇头:“秦亦不能?”
李斯问:“为何?”
当年的韩非没有回答。
今日凝视着这张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意气的面孔,过去的李斯与当下的李斯重合,发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若、若死了,”韩非侧了侧头,“你会过的更、更好吗?”
李斯一怔。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他话出一半,戛然而止。
这就是韩非的答案。
秦也容不下公子非与李斯,并非秦廷不足以让二人同时施展抱负,是二人之间,秦只需要一个。
李斯很聪明,当年在荀卿门下时,先生就称赞过他。说李斯想事情总比其他同窗快一些,别人想一步,他能想三步。
可韩非比他更聪明。
寻常人想一步之后的事情,韩非能想到秦统一六国之后。
如果秦国只需要二人其中之一,李斯更希望这个人是自己。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也不惮于送友人一程。
“你……”
这个关头,李斯却格外的平静。许是他与韩非彼此知根知底,哪怕是被揭露了真实心理,李斯也没有任何内疚和惭愧的情绪。
他甚至有些了然和骄傲:韩非当然能摸透他的想法,他们同窗友情并不作假。
“你亦可以反过来除掉我。”李斯坦诚说:“若能死在公子手中,我服。”
“我不愿。”韩非淡淡道。
为什么不愿?
究竟是为什么?
李斯就是想不通。
他知道韩非有时候是想得太明白了,看到了结局,不愿意行徒劳之事反而陷入虚无。只是当情况真的发生时,李斯仍然是无法完全理解韩非的思路。
越是不明白,就越让他清晰的认知到二人之间的差距。
甚至是当秦王政明确展现出韩非不用则杀之的观点时,李斯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韩非不争,所以他不战而胜。
“秦王知晓你为大才,”李斯说,“若不为秦用,也不得留给他国用。你当真如此选?”
“你为,为秦臣,”韩非答非所问,“事秦王,如此行事理所……应当。”
“我所作所为,事事如公子所愿。”李斯说。
韩非认为国君应拥有绝对的权力,认为臣子应做国君的手脚、做工具,完全为国君利用。李斯做到了,而且他自诩做的很好。
昔日的同窗,当今都说李斯、公子非虽为荀卿门生,但贯彻的是法家之道。
可李斯觉得他不是。
他走的是国君之道。事秦王,因而秦王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李斯本以为韩非是要赞许他的。
但韩非却摇了摇头。
“别做太绝,”韩非轻声说,“留个后路。”
李斯阖了阖眼。
这不是出于理念,而是出于对友人的叮嘱。李斯很明白,韩非下笔极其偏激绝情,他恪守理念、近乎严苛,在他的观念中几乎寻觅不到任何关乎于人性的存在。
但他终究是个人。
因而想要报韩王之恩,因而不愿看同窗走上绝路。
“我知道了。”李斯的脸上依旧维持着平板无波的神态。
他挥了挥手,一并跟来的宦官才后一步步入书房。
老宦官低着头,手中稳稳捧着一尊华美的酒器。
“秦王赐你的酒。”李斯说:“他命我看你喝下去。”
韩非失笑出声。
连公子非的笑声都一如既往,好似他们不在咸阳,不在秦国,仍然身处简单的学堂。直至宦官将酒器送到面前来,韩非才止住笑声。
他拿起酒杯,静等宦官倒酒。
清冽的液体于杯中摇曳,韩非凑近一嗅,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秦酒浓厚,”他感叹道,“确为好酒。”
李斯到底没忍住,撇开了头。
他手中仍然捏着韩非的上书,李斯的表情不变,手却是死死地捏紧了纸张,直至手背、指节的青筋分明可见。
韩非举起酒器——
就在李斯屏住呼吸的那一刻,嘈杂的脚步声破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韩非一惊,抬起头来。李斯同样循声看过去,触及到熟悉的面孔。
吕府的管事魏盛带兵站定,他扫了一圈室内,视线停留在韩非手中的酒器上,挑了挑眉。
“相国有命,既韩国投降,在韩使臣、质子一律收往的大牢关押。”魏盛道:“一切等韩王入秦之后再说。”
说完,他向韩非行礼,而后一抬手:“公子,我不动手,您自己请。”
韩非这才放下酒器。
“谢相国。”韩非说。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僵硬在原地的李斯,而后怎么把酒器拿起来的,又怎么风度翩翩地放了回去。
之后韩非迈开步子,与李斯擦肩而过。
魏盛待其走后,再向李斯行礼告退。
直至所有人都离去,偌大的室内空空荡荡,只余李斯一人。他猛然回神,绷到最后一刻的心弦彻底放松。李斯顿觉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太好了。
还是太糟了?
他也不知此时的心情究竟是庆幸还是遗憾。
…………
……
同一时间,吕府。
不管驿馆究竟如何剑拔弩张、沉重冰冷,吕不韦的府上依旧一片其乐融融。
堂堂相国奉王命养伤,在家咸鱼到那叫一个不亦乐乎。赵维桢找到后院时,他正左手举着沙包,对远处文茵笑道:“我数到三,一、二、三——”
数到“三”时,吕不韦作势往左侧丢出沙包,文茵当即扑向左边。
但真到关键处,他的手臂却是猛然一停,一个假动作,沙包丢到了右边。
精致的沙包刚好与文茵擦肩而过,正中用红线扯出来的球门。
文茵气得直跺脚:“阿父耍赖!”
吕不韦洋洋得意道:“公子非著书有言:兵不厌诈。连这都不懂,文茵还说长大后要上战场打仗呢?不得被六国将军耍到团团转!”
说完,他接过德音递来的字。
“等会再玩。”吕不韦好生劝道:“我先给你阿姐看看字。”
一旁围观的赵维桢:“……”
怎么说呢,感觉不是在逗女儿,是在逗猴。
赵维桢哭笑不得地上前:“你倒是把公子非的论著都看了?”
吕不韦一边浏览着德音的字帖,一边开口:“此人有大才,不能为秦所用,确实该杀。”
赵维桢挑眉:“既是如此,你劝王上留他做什么?”
关键是,还劝成了。
历史上的韩非可是死了个透心凉,他死的时候,吕不韦也早就因遭秦王政忌惮而自杀而亡。
但赵维桢想,如今历史变动,决计不因吕不韦活着那么简单。
他没有必要非留韩非不可。
“韩王都要入秦了,”吕不韦头也不抬,“公子非死与不死,根本不会改变什么,而且……”
“而且?”
吕不韦这才放下了宝贝女儿的字帖。
他一双明眸闪过几分残酷,但脸上却依旧噙着温和谦逊的笑容。相反的情绪出现在一张脸上,比单纯的负面情绪更显冰冷。
“不韦觉得,”吕不韦好声好气道,“王上也需要一名商君。”
“你的意思肯定不是需要一名熟读《法经》之人。”赵维桢侧首。
“我的意思是,”吕不韦笑道,“王上需要一名大势平定后,以死平息众怒之人。”


第124章 一二一
121
公元前241年末,在秦军绝对的威势碾压之下,韩国再也无力抵抗,选择投降。
韩王被迫入秦。
章台宫大殿之内,文臣武将自觉成列,威严宽阔的秦廷鸦雀无声。昔日尊为诸侯王的韩王然,今日如同其他朝臣一般,顶着无数视线绝望地跨过门槛。
他一步一步走到秦王王座之下,双手托起韩国国玺。
“今韩国自降,”韩王深吸一口气,哽咽道,“愿为秦国藩地,求止刀戈。恳请秦王放韩国公卿与百姓一条生路。”
王座上的嬴政,在冕旒之后侧了侧头。
厚重端庄的冕旒遮挡住了秦王的视线和大半面孔,却这挡不住少年国君的身形。王座之下的韩王然惊愕于秦王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却要比他想象的——不,比他更具冷锐的威严。
当年秦王政即位时,三年之内薨了两位秦王。六国国君与贵族纷纷暗自松了口气,以为秦国的气数到此为止。
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竟然如此强硬干脆、野心勃勃,比秦昭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
座上的秦王政缓缓点头:“韩国投降,秦国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说着他看向位于前列的吕不韦。
“仲父,劳烦你。”少年国君淡淡道。
听到吩咐,秦相国吕不韦才慢慢出列,走到韩王面前。气度温和的秦相国先行向韩王行礼,而后抬起双手:“韩王,请。”
韩王阖了阖眼。
他迟疑瞬间,但到底松开了手。
传承百余年的国玺,就这么为他交了出去。
——自己就这么成了亡国之君啊!
一时间,韩王然的心情悲愤交织,热泪充盈眼眶。
当吕不韦接国国玺,亲自呈到秦王政面前时,韩王踉跄退后两步,险些就没绷住情绪。
但他不行。
交出国玺只是第一步,纵然沦为丧国之人,可韩王然也得争取最后一分希望。
“韩国既已投降,”他说,“还请秦王高抬贵手。”
秦王政冷冷地看着吕不韦将韩国国玺放在他面前的长案上。
这可是一国国玺啊。
韩王在心中惶恐地想:难道连一国之玺都不能引起这秦王的情绪么?难道打下一国,这少年国君都不放在眼中么?
他,他究竟是不是个人?!
“若韩国不抵抗,寡人也不愿意继续行杀戮征伐之事。”秦王政平静地说:“但接受一国,与接受一座城池完全不同,具体如何接洽,并非寡人一人能说了算的。”
说完,秦王冕旒之下的视线越过韩王,环绕整个正殿。
“列位怎么看?”秦王政问。
“禀王上。”
刚刚复位的吕不韦再次出列,坦言道:“臣以为,韩国既已投降,不可赶尽杀绝。韩国自降为藩国,恐有当地贵族不忿。可暂且不设郡改而留国,供养这一代韩国贵族,至于下一代,就叫他们自寻出路。”
“相国此言不妥。”
吕不韦话音落地,就有臣工出言反对:“没道理用秦国的钱,去养韩国的公卿贵族。何况若是如此样样保持不变。那还打什么韩国,献什么国玺?”
“没说不变,列位同僚且听不韦说完。”为臣工打断,吕不韦也不生气,清隽白皙的面孔仍然噙着谦逊笑意:“除却不韦将将说的那些,虽不设郡,但一切按郡地管理:派秦臣行政,行秦法秦律,改韩制为秦制,货币、度量衡均如此。在韩开设蒙学课堂,教授秦篆、秦书。”
言及此处,朝堂之上的议论和反对气氛才消减大半。
而吕不韦还没说完:“在韩征募的兵卒,亦混编进秦卒当中。具体如何编排、训练,不韦不擅征战,还请诸位将军们商讨提议。”
吕不韦先行开场后,秦廷上的诸多臣工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有支持的,有反对的,还有更多的是在切实讨论具体方案。他们的行径,就好像大殿之中的韩王然并不存在一般。
韩国就是秦国砧板上的一块猪肉,数个厨子凑作一堆,来回商议该如何切割这块肉。
站在正殿中央的韩王,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荒谬。
而王座之上的秦王却是一言不发。
在韩王看来,座上的少年国君并不是拥有耐心,他更像是一尊没有情绪和感受的石雕。
这让韩王不禁回想起过去的传言——
都说秦王政不过是名傀儡,如今真正掌控秦国的是秦相国与太师夫妇二人。
正是因为秦廷上的秦王政少言,讨论仿佛由吕不韦主持大局才会出现这种谣言吧。
但同为国君,时至今日亲自见到了秦王政,韩王然终于惊觉这般谣言错得离谱。
秦王政不是没有抉择权,他早在步入秦廷之前,当下讨论的一切就已经有了答案。
不露情绪,仿佛给了臣工发言的余地,也许这就是韩国一败涂地的原因之一。
韩王然暗地握紧拳头。
他抬起头,王座之上的秦王政若有所感。少年国君不过是轻轻抬手,而后秦廷的讨论声便立刻消失殆尽。
“我以韩王之身请降,愿入秦为质。”韩王然开口:“如此,虽韩国为秦国藩地,但也是没有国君。秦王可立我儿公子安为王,为秦监管、治理韩国。”
韩王的话语落地,李斯立刻站了出来:“臣以为不可!”
“不妥吧。”李斯说:“留一个韩王在咸阳,又立一个新的,这才是真的没什么区别。”
“尔等所言在韩用秦臣、征秦兵,设立秦国的学堂。”韩王悲怆地反驳道:“难道还不够吗?我之所以出言,无非也就是希望秦王给一个虚名,能让我儿保护好在韩余下的王室,给旁人留个好去路!如此,也可彰显秦王仁义守信,怎就不妥?”
“韩国不需要这么一个虚名,寡人也不需要。”
秦王政冷淡地回绝了韩王的要求。
但一言过后,少年国君又道:“你入秦为质,可以。另立新君,也可以。寡人甚至可以给新君一部分实权,允新君参与国事。”
韩王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如此宽厚,这可不是秦王政的风格!
“但——”
果然还有后话。
秦王政继续道:“公子安,寡人觉得不合适,换一个吧。”
韩王:“……那秦王以为谁更合适?”
直到此时,王座之上的秦王政,终于扯了扯嘴角。
少年人给了韩王一个几不可查的笑容。
“寡人可送公子非回新郑,”秦王政坦言,“立公子非为代王。”
韩王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了然,而后停留在深深的悲哀和自嘲之上。
“明白了。”
他有气无力道:“原来秦王早有准备。”
偌大的秦廷,文臣、武将数都数不清,其中任何一人站出来,也许都有着让六国为之惧怕的功绩。
可要说谁能懂秦王、乃至秦国的心思和政治主张,大概这其中谁也比不上一个韩国的公子非。
公子非为存韩入秦,奔走上书,不惜以死明志。连秦王政的一杯鸩酒都没叫他改变立场。
于韩,他仁至义尽。
如今大厦倾颓,一个惹秦王不快,韩国依然有从藩国彻底灭国的风险。
没有人能力挽狂澜,救一名已死之人了。
此时送公子非上位,他既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也是不得不为秦国卖力。
甚至,秦王愿意冒着公子非会举事反秦的风险这么干。
韩王扪心自问,他没有这样的底气,亦没有这样的能力和胆识。
而且这样的筹谋,早在几年前秦国攻韩就开始了,那么……
恐怕不是秦王一人的安排布置吧?
作秦篆,推广度量衡,赠送书卷、纸张,如今的韩王才明白昔年的公子非为何对此斤斤计较。而这一切的创始人——
韩王猛然回神。
都说秦廷是特殊的,因为秦王的王座之下,始终有一臣位列文臣武将之外,与国君一样面对群臣。
而且这一臣子还为女子,她就是夏阳君。
可是……
韩王这才后知后觉,眼下的秦廷,夏阳君并不在。
她去哪儿了?
…………
……
同一时间,函谷关。
“送到这儿吧。”
廉颇勒紧缰绳,掉转马头,看向身后的赵维桢。
老将军似是嘲讽,也似调侃道:“韩王入秦自行请降,你身为秦国太师,竟然不上朝?”
赵维桢忍俊不禁:“听说过上朝不能没有国君的,还没听说过上朝缺了哪个臣子就不行的。那天塌下来,自家长辈要走,也得送一送。”
廉颇嗤笑出声,但笑过之后,写满皱纹的面孔中却浮现出几分震撼。
不是为赵维桢亲自送到了函谷关,而是她一句话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再有权有势的臣子,那也是臣子。
都说君臣关系如履薄冰,廉颇两次兵败,都由遭国君忌惮而起。他为赵国打了一辈子仗,一辈子最大的屈辱也是赵王给的。
可秦王政那么信任赵维桢,也许与她这态度有关系。
到了最后,廉颇才反思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来。
“唉!”
老将军不住摇头:“当年也许就不该放你和秦王政走。”
赵维桢莞尔道:“将军就是嘴硬,你若不履行诺言,自己晚上睡得着觉么?”
廉颇仔细想了想,认真回应:“怕是要辗转反侧整三夜,然后亲自带兵到邯郸大牢里捞你和那小崽子出来,搞不好情况更糟。”
此言落地,一老一少均是笑出声来。
“今天也不止是我送你。”
赵维桢的神情之中带了些许真切:“还有一位将军的故人。”
廉颇嘲道:“这秦国还能有我什么故人?”
他刚说完,远处一辆吕府的马车姗姗来迟。
车夫停下之后,车舆之内的人近乎慌乱的走下马车,竟是拎着衣角徒步狂奔起来。
“老将军!”
廉颇见状,立刻下马,大惊道:“赵家郎君!”
来得正是赵维桢的父亲赵梁。
原来赵维桢说的“故人”,竟然是她家老父!
在邯郸时,廉颇虽与赵梁并不亲近,可他到底平原君的好友。
十几年过去了,平原君已死、孝成王亦薨,如今的赵王偃歹毒昏庸,全然不成事。物是人非,于秦地见到邯郸旧人,听到赵梁十足的邯郸口音,廉颇当即红了眼眶。
老将军哭了,赵梁却是笑出声来。
他一把抓住廉颇的手,热泪盈眶却是笑道:“我都多大年纪,还郎君?”
廉颇一怔,瞧见赵梁鬓角的白发,亦是失笑。
“老夫到底长你近二十岁,”廉颇中气十足道,“喊你一声郎君又如何?”
说着他上上下下端详赵梁许久,关切道:“听闻你近日身体不好,在家中养病,过来作甚?”
“再不好,也是要来送一送的。”赵梁感慨道:“将军走后,纵然我有生之年能回邯郸,那也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邯郸了。”
一旁的赵维桢同样感慨地长舒口气。
自家老父日日相见,平日不觉得有什么,可与廉颇将军站在一起,赵维桢在惊觉阿父的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不少。
他也五十多岁了,在先秦时代,都能算作高寿了。
“将军。”
赵维桢上前道:“我为将军在车中备了千金,你北行至夏阳去接家人,府中的侍人、车队,以及护卫也悉数都赠与将军。到了夏阳之后,还会有一商队等候,将军可随商队一路到齐国去看看海。”
“你这小妇人。”
廉颇笑道:“倒是都给我安排好了。”
都多大年纪了,还是小妇人呢。
但赵维桢没有纠结,她甚至很怀念老将军这般称呼。
“去齐国多好。”赵维桢笑吟吟道:“去看看海,那可是连秦王都没见过的!”
“就听你安排。”
廉颇笑完,整理肃容,而后对着赵维桢与赵梁抱拳行礼。
“就送到这儿吧,大恩不言谢。”廉颇豪爽上马,对父女二人朗声道:“今日一别,多加保重!”
“将军!”
赵梁既喜又悲,知晓今日注定为诀别。故人、乡愁,以及对过往岁月的怀念糅杂于一处,让向来温和的老父难得流露出不可遏制的情绪。他情不自禁地随着廉颇的马又向前走去,还不住出言叮嘱。
“老将军要注意身体!”
“据说齐国沿海潮湿,若是住不惯,就到临淄去,那还有孟隗旧友。”
“若有闲情,劳烦写信给我,好叫我放心。”
如此边说边走,二人又是走出百余米。
赵维桢身后的魏兴不禁担忧道:“夫人——”
“叫阿父送送吧。”赵维桢轻声说:“老将军一走,这天下就真的没他的故人了。”
平原君、秦昭王,以及信陵君等等,在战国末期代表着奴隶主贵族的那些历史名人,一个一个湮灭在了时代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