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荣则领着剩余的汉子们,推着独轮车,从僻静处绕去粮仓。
林大文一行人到了粮仓附近,他示意身后的人停下,先躲在土墙脚,往前面的粮仓院门打探。
很快,院门无声无息打开,月光下,赵寰清瘦的身影出现了门口。
林大文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笑意,压低声音朝身后再次叮嘱:“一定要听二十一娘的号令,不许擅作主张。”
汉子们屏住呼吸,赶紧点头应下。林大文起身,与他们轻手轻脚跑上前,进了院门。
赵寰与汉子们无声颔首打招呼,低声道:“他们都睡了,下一次换岗在寅时中。每岗五人,这一岗,你们去解决。”
林大文深吸一口气,慎重点了点头,神色间一片坚毅,对同伴们抬手招呼,与他们一起潜伏到了值房的门口。
赵寰这次不打算亲自动手,不过她还是跟了上去,准备在他们失手时,能及时补漏。
林大文学着赵寰所教那样,推门的时候,手下用力,往上少许抬了几分,免得门轴发出太大动静。
门开了,发出极轻的声音。屋内炕上的守卫,扯着鼾睡得四仰八叉。
林大文先进屋,扶着门,朝外示意。汉子们陆续进了屋,赵寰则走在了最后,寻了适合攻击处站好。
林大文握紧手上早已磨得雪亮的锉刀,选好角落,弯腰下去,对准了仰面睡得正沉的守卫。
锉刀散发出的寒意,使守卫在睡梦中倏然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暗沉,只有雪光闪过。
守卫瞳孔一张一缩,本能想张嘴叫唤,旋即喉咙一凉一疼。手指在身下的炕上无力挠了下,抽搐着没了动静。
其他几个汉子,在林大文动手时,纷纷跟着扬起了手上的锤子,刨子上拆下来的刀片等。
他们身手比起林大文要迟缓些,一下没能致命,炕上的守卫痛得惨叫出声,挣扎着反抗。
汉子们没经过这等场面,瞬间慌了,愣在了那里。
赵寰沉声低喝:“继续!”一个跨步上前,手如幽灵般伸出去。
一个浑身是血,张牙舞爪扑向站在炕边汉子的守卫,瞬间不动了。头一歪,血流如注,往炕下栽倒。
赵寰抬脚一踢,守卫倒回了炕上,带得身后的同伴摔倒。
林大文见乱了起来,一下急了。顾不上说话,上前帮着一阵乱戳乱刺。
汉子们见状回过神,忙跟上前,帮着他一阵乱砍杀。
屋内弥漫开浓浓的血腥味,守卫们早已没了声息。赵寰低声提醒道:“好了,正事要紧。”
林大文喘息着,以前始终压在心头的巨石,好似被搬开了大半,说不出的畅快淋漓。将沾满血的锉刀与手,随意在守卫的尸身上擦了擦:“快收拾!”
汉子们与林大文一样,痛快得简直想仰天长啸。他们身上沾满了血,却毫不在意,只随手抹了抹。
按照先前的商量,汉子们飞快收拾着守卫的尸身,他们的佩刀,衣衫。
赵寰没再管他们,转身往屋外走去。祝荣已经到了门边,她比了个手势,率先往粮仓跑去。
祝荣看到一切顺利,心头一松,与汉子们推着独轮车,大摇大摆进了粮仓。
一袋袋的粮食与米面,被放在独轮车上,推到了宫墙边,往外搬运。
这边,林大文用守卫们的刀,在原来的伤处补了刀,使其看起来是受了刀伤而亡。仔细检查无恙之后,领着汉子们前去帮忙运粮食。
大家一起干得热火朝天,等粮食都运走之后,林大文他们再善后。宫墙外的车痕,被他们弄得一片混乱,驶向各个王寨的方向。
这一场忙碌下来,就到了下半夜。月亮渐渐西斜,在云层里剩下一弯月牙儿,伴着深夜的寒霜,朦胧而美好。
赵瑚儿背靠着门,再次将身上的衣衫紧了紧。姜醉眉绷紧脸,一遍遍调整握熨斗的姿势,再看一眼旁边炭盆里烧得红彤彤的炭。
赵佛佑守在炭盆边,等到炭上稍微结了层灰,则再次往里面加炭,保证炭足够热。
邢秉懿看了两人一眼,很想轻松说笑几句。想张口时,却发现自己一样紧张不已,手不受控制,轻抚着尖利的火钳头。
其他被赵寰选中的两个娘子亦一样,握着从洗衣屋子拿来捣衣的木棒,回忆着赵寰教过的动作。
赵瑚儿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没来由松了口气,转身拉开了门。
门外的月光与寒意一齐扑来,赵寰出现在了门口。面对屋内众人刷地投来的目光,眉毛微挑,抿嘴笑道:“久等了。”
赵瑚儿赶紧出门,帮着去提麻袋。姜醉眉伶俐,见她一下没提动,忙上前帮忙。
刚弯下腰,姜醉眉鼻翕微张,闻到了肉干的气味,差点儿没惊呼出声。抬起眼,兴奋地看向赵瑚儿,见她与自己一样,顿时笑靥如花。
有肉吃了!
两人将麻袋抬进屋,叮嘱最馋嘴的赵金铃:“三十三娘,你可别偷吃,仔细生肉会吃坏肚子。这些肉干得要分出去,大家都能吃上一口肉。”
赵金铃悄然咽下口水,悻悻应了。与赵佛佑,赵神佑三人一起,吭哧吭哧拖着肉干去放好。
邢秉懿站在赵寰旁边,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紧张不安地问道:“二十三娘,你受伤了?”
赵寰笑,轻描淡写道:“我没受伤,是金狗身上的血,我们刚杀了五个金狗。”
本来神情绷紧,忐忑不安的几人,见到赵寰如此轻描淡写,莫名就松弛下来。
都是弱女子,她能杀人,她们也能!
赵寰觑着赵瑚儿她们的神色,再次强调:“首先得不要慌,记住我教你们的,往要害处攻击,一举击中,让金狗瞬间不能反击。如果没击中,被金狗抢到了武器,不要去夺回来。因为你们的力气比不过他们,马上放手往暗中跑,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她笑起来,“他们虽是畜生,却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被我们突如其来攻击,他们同样会害怕,甚至比我们还要慌乱。先前就这样,他们跟见到了天神般,吓得屁滚尿流,差点被剁成肉酱。”
大家听得纷纷笑起来,赵寰算了下时辰,带上罐子等东西,说道:“走吧,记住了,听我指令。”
瘦弱的的娘子军们,在赵寰的带领下,掐着点往粮仓摸去。
寅时中,月亮躲进云里,天地一片漆黑。
前来换岗的守卫们哈欠连天,提着灯笼来到了门前。走在最前面的守卫,扬手砰砰砰砸门。
门内半天没有动静,守卫骂了几句,再次抬手砸去。这下,门内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脚步声到了门边,抽开门拴,门哐当一下打开。
守卫再次打了个哈欠,掀起眼皮瞄了眼。开门之人裹着灰扑扑的袍子,背着光,他还没看清,人已迫不及待转身回屋。
守卫抬腿迈进低矮的门槛,气不过再次骂:“睡得跟死猪一样,敲门声都听不到!”
其他四人跟着抱怨嘀咕,睡眼惺忪跟着进了门,踢踢跶跶往值房走去。
突然,走在最前的守卫脚下一滑,晃了几下,摔了个狗吃屎,灯笼摔得老远,轰地燃烧。
跟在身后的守卫没留神,被他一绊,扎着手想要避开,脚底下同样滑得站不住,挣扎了几下摔在了他腿上,压得他痛骂不止。
其他三人亦一样,感到脚底尤其滑,像是走在倒了油的冰面上一样,站都站不稳,几人接连摔倒在地。
油?
守卫手撑在地上,察觉到了不对劲。怔怔抬起手,借着灯笼的火光打量,将手凑到鼻子前一闻,惊讶叫道:“油!”
话音刚落,凄厉的疾风声,在脑后袭来。他下意识转头看去,疾风已经到了眼前。
“喀嚓”!
守卫听到了夏日瓜果熟过头般开裂的声音,耳朵脑子嗡嗡响,全身上下,已经说不出哪里痛。
他最后的意识,是一个清秀的小娘子,像是地狱里索命的厉鬼,举起木棒朝他狠狠砸来。
其他几人亦差不多,被滚烫的烙铁砸在头脸上,被尖锐的铁头刺入喉咙。肉被烫得滋滋作响,腥臭糊味,夹杂着血腥气飘散。
门不知被何时关上,赵寰背靠在门上,惊喜望着发了狂的她们,不由得笑了。
她们比起先前的汉子们,还要凶残厉害几分!
赵寰含笑上前,捡起护卫的刀递过去,柔声劝道:“用刀吧。”
赵瑚儿一把抢过刀,举起来朝地上的护卫乱砍。其他人见了,纷纷捡起另外的刀,与她一样,沉默不语乱砍一气。
城破之后,她们所受的苦难,惨死亲人同胞们的命,化为力量与恨意,融入了那一刀又一刀之中。
砍了一阵,赵瑚儿筋疲力尽,手直发抖,刀柄都快握不住。她扔掉刀,嗷地一声,扑过去搂着赵寰的腰,又哭又笑,语无伦次道:“我太….太痛快…..此生,我没想到还有这般快活的时候!”
刑秉懿她们一样,彼此望着彼此,脸上沾着鲜血,汗水淋漓。
她们一起奔上前,与赵瑚儿一起,搂住了赵寰:“我们终于杀金狗报仇了!”
赵寰被搂得快喘不过气来,等她们全部发泄出来之后,方细声道:“先收拾吧,还有很多的金狗呢,到时候让你们杀个够……”
她的话嘎然而止,眼神一沉,竖起手指示意:“外面有人来了!”
第22章
大家短暂的慌乱之后,倒是很快就平复下来。赵瑚儿摆摆手,捡起了地上的刀,双手握紧,神色狠戾做出欲砍的姿势。
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弯腰捡起刀,木棒等,紧随在赵寰身后,无声护着她前去开门。
赵寰禁不住嘴角上扬,手往下压了压,轻声道:“听脚步声,顶多只有一两人,别慌。”
话刚落音,门上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韩皎压低声音在说:“是我。”
赵寰愣了下,神色变得凝重了几分。赵瑚儿见了,柳眉倒竖,咬牙切齿道:“她倒敢打探我们的去向,我去将她解决了!”
“别冲动。”赵寰说了句,上前打开了门。
韩皎先看了眼赵寰,眼神随意往门内瞄去,顿时神色大骇,蹬蹬瞪倒退了几几步。
昏黄微弱的火光下,浓稠的血化不开,地上躺着好几具尸首。
“此种场景,韩娘子难道未曾见过?在金人营帐里,反抗不从的小娘子,被金人用棍子穿透,挑起来挂着,慢慢血流而死。尸首挂在那里几天几夜,用来警示不听话的大宋人,情形比现今可怖惨烈百倍。”赵寰语气极淡,顺手抓着她进了门。
韩皎跌跌撞撞站好,目光从凶神恶煞的赵瑚儿等人身上扫过,在极为随意背靠在门上,面容沉静,却好似猛禽般,随时能扑上前取人性命的赵寰略微停留。
在心底深处,韩皎觉着赵寰双手空空,比手拿兵器的赵瑚儿她们还要可怕。她紧张得咽了口口水,忙不迭道:“我去了你屋子,你不在,猜你应当在这里,所以就来了。”
赵寰静静听着,径直问道:“新皇定下来了?”
韩皎怔了怔,再次惊讶赵寰的敏锐聪慧,她点了点头,道:“昨儿个定的,上面的人传话下来,让我前去拜见新皇,一大早就要出门。没你的允许,我出不去......”
说到这里,韩皎还是有点儿生气,自嘲道:“不是出不去,怕你多心,我的小命难保,就跟你提一句。”
赵寰笑道:“去吧,我既然放韩娘子离开,就说话算话,不会再与你为难。”
韩皎沉默片刻,终是说道:“新皇是完颜亶,他比起其他完颜氏来,读过书,要斯文守礼许多,你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完颜亶是完颜阿骨打的孙子,生父早亡,由伯父完颜干抚养,被莫名其妙早早立为储君。
看来完颜干战胜了兄弟完颜宗弼,只是完颜干本身有亲生儿子。完颜晟亦有一堆已经长成人,手握兵权如狼似虎的儿子们。
各方势力,加上完颜阿骨打的儿孙们,定会杀得血流成河。与赵构一边逃,一边还不忘争权夺利的朝廷有得一拼。
“多谢韩娘子提醒。”赵寰曲膝福了福,郑重其事施礼,平静地道:“南边朝堂上任何一个官员拉出来,都比完颜亶学识丰富,更遑说关在五国城的废帝。韩娘子,盼着别人的仁慈,不如自己强大。我且提醒你一句,读书人不要起脸来,比纯粹的莽夫还要恶毒百倍。”
韩皎脸色变了变,暗自叹了口气,道:“你向来有主意,我言尽于此。反正我没来过,什么都没瞧见。”语毕,转身打开门离去。
赵寰看向楞在那里的赵瑚儿等人,道:“我们只管做自己的事情,管他哪个完颜氏成了皇帝。时辰不早,收拾一下回屋歇息吧。”
捡起守卫们的刀,大家趁着夜色回到了浣衣院。顺利凯旋归来,哪怕是又累又饿,依旧精神振奋。
赵佛佑领着两个小的烧了水,姜醉眉她们擦拭了下,拿了肉干回屋去趁夜煮着吃。
其余剩下的肉干,赵寰强撑着也分完了。等到真正能歇下来,外面已经天亮。她急需歇息,躺在炕上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赵寰被赵神佑轻轻推醒,她趴在那里,小小的眼里满是不安:“姑母,金人的新皇帝来了,还有好多完颜氏,他们吵成一团,还动刀了。”
赵寰顿了下,心道真快。不过,她的动作更快,昨晚已将粮仓搬了个空。她迅速分析着赵神佑话里的意思,宽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怕。”
门一下被砰地推开,带来一阵寒风直扑进屋。赵金铃跑得飞快,喘着气来到赵寰面前,惊慌不定道:“姑母,金狗的新皇帝,在宫里扎了营帐,带了好多兵过来,将宫里好多地方都围住了。”
赵寰沉吟了下,问道:“浣衣院也围起来了吗?”
赵金铃松了口气,道:“浣衣院门口只有几个人守着。”
皇位一定,粮仓就被搬一空。完颜晟的儿子们联想到他的死,哪怕是表面和谐都难再维持。
完颜氏定是发现了粮仓的尸首,从他们的举动来分析,完全如赵寰所预料那般,互相猜忌,以为是对方吞了粮食,矛盾激化。
皇宫加强守卫,浣衣院的矮墙关不住赵寰。只从浣衣院出去,要经过重重的守卫而不被发现,就比较麻烦了。
赵寰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绝不能困在这里,不禁皱起了眉。
赵金铃喘匀了气,继续道:“韦娘娘也回了浣衣院,先前她将佛佑神佑都叫了去,佛佑还没回来。”
赵神佑马上道:“姑母,娘娘说新皇帝如今只得一女,还没儿子。登基之后,定要大选后宫,让我们变聪明些,好生装扮自己。”
韦氏上次被完颜宗贤带了去,一直不曾回来。赵寰转头四看,这才发现赵佛佑不在,脸色顿时一沉,问道:“佛佑呢?她在哪里?”
赵金铃抢着说道:“还在韦娘娘那里。”
赵神佑抠着手指头,低垂着头轻声地道:“我不喜欢娘娘,就吵着要走。走的时候让大娘子一起离开,娘娘不肯放,要留她坐一阵,还给她梳妆打扮。大娘子很害怕,都快哭了。”
草!老子弄死你!
赵寰怒骂了句,往外看去,外面太阳已西斜。
一入夜,韦氏屋子就是金人的寻欢作乐之处。
赵寰飞快套好衣衫,下炕用冷水抹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了些。对赵金铃她们交待了句,急匆匆去找韦氏。
刚走几步,韩皎在身后喊她:“二十一娘,你去哪儿?”
赵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韩皎挣扎了下,垂眸掩去眼里的怜悯:“皇上有旨,马上要见你们,快些梳洗装扮一下吧。”
赵寰没错过韩皎的脸色。
还要梳妆打扮。
只怕,这见,可不只是单纯的见!
第23章
完颜亶他们的心思与打算, 不外乎两点。
拿她们取乐助兴,拿她们威胁侮辱赵构。
完颜氏有一个算一个,他们比谁都清楚。她们这群女人, 赵构不会在意, 大宋朝廷也不会在意。
官员们只想着如何趁机上位捞到好处, 如何议和求饶。在她们这群身陷囹吾的女人之中,赵构只想换他亲娘韦氏回去。
妻子女儿姊妹,完全不在赵构的考虑之中。如此多的女人被赎回去, 就等于在一遍遍打赵构的脸。
换韦氏, 大抵因着千百年来的“孝道”压在头上,赵构急需好名声。
至于赵佶他们,赵构与朝廷官员都习惯性忘记了。
在新朝得到了利益者, 不愿意有人来打破眼前的局面,哪怕是废帝也不行。
政斗落败的官员,迎赵佶这种废物回去, 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徒增人耻笑罢了。
金人能折辱她们,不过是因为她们被完全抛弃,孤立无援。能任由他们摆布, 正好满足他们嗜血的□□。
如果只赵寰自己,她早就能离开这里。适逢乱世, 哪怕如梁山好汉那般占山为王, 也能过得恣意潇洒。
但如今, 她不能走。
原身的身子弱,饮食太差。赵寰成日劳心劳力, 有时候实在累到极点,睡不着的时候, 她亦有刹那的脆弱,问自己值得吗?
无论值与不值,她都不能走。
如果她走了,她们这群女人,无人能生还。
赵寰无事的时候,经常站在廊檐下发呆,望着破败不堪的浣衣院。她守着的,是一座埋着活人的坟墓。
如今,这些人在她的努力下,刚有点生机。如同渐渐来临的春日,逐渐苏醒,叫她如何能离开?
完颜亶要举行的庆典筵席,赵寰毫不在意,更不会梳妆打扮。只淡淡看了眼韩皎,头也不回离开。
韩皎往前追了一步,望着赵寰挺直的背影,她慢慢停下脚步,悻悻离开。
韦氏的屋子在浣衣院最宽敞,门前悬挂着半旧的门帘。屋旁边低矮的毡房里,不知是伺候,还是守着韦氏的金人婆子,听到动静探出头。
她见到来人是赵寰,撇嘴淬了口,唰一下放下帐帘缩回了头。
赵寰目不斜视进了屋,屋里的炕烧得热,夹着说不出的怪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韦氏穿着艳红的薄衫,斜坐在铺着赭红色毡垫的炕上。毡帐不知是脏污还是退了色,像是血干涸之后,颜色暧昧不明。
她身形比上次见到时丰腴了几分,低头对坐在脚边杌子上赵佛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仿佛水滴,颤巍巍似坠欲坠。
听到动静,韦氏抬起头看来,水滴跟着轻微摇晃。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直起身,下巴微抬,不悦问道:“你来作甚?”
赵佛佑见到赵寰,惨白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蹭地站起身,朝她飞跑过来,紧紧依偎在她身边,叫了声姑母。
赵寰听到赵佛佑带着颤抖的声音,安慰地轻拍了下她的背,不紧不慢道:“我来带她回去。”
韦氏愣了下,旋即讥讽地道:“回去,回何处去?这里可不是大宋,由着你能随意走动。陛下有召,大娘子还未曾装扮呢。”
赵寰深深盯了韦氏一眼,不欲与她多说,牵着赵佛佑就要离开。
“站住!”韦氏怒了,冲上前抓住了赵佛佑的手臂,“我还有许多事要与她交代,我都是为了她好!”
韦氏抓得太紧,长长的指甲嵌入了赵佛佑的手臂里,痛得她低呼了声,眼泪汪汪。
赵寰沉下脸,二话不说,化掌为刀,直劈在韦氏的手腕上。她啊地尖叫,捂住手臂,脸都扭曲了。
以前赵寰生母王贵妃还在时,与韦氏两人就不对付。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韦氏气得脸上的肉抖个不停,哆嗦着道:“反了反了!我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你的长辈,你竟然以下犯上,对长辈不敬!”
赵寰怒极反笑,问道:“你算哪门子长辈,可有你这般做长辈之人?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反正不是你生的,与你无关。佛佑神佑是你的亲孙女,你为她们做了什么,又是打着何等主意?韦贤妃,不,毕竟你儿子登了基,遥封了你,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太后娘娘了?”
赵寰神色一凛,沉声道:“无论你是韦贤妃,还是太后,你都得做个人!”
韦氏的脸色变换不停,辩驳道:“陛下年轻有为,如今身前只得一女。大娘子年纪与他相仿,若是被选上,以后岂不是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在浣衣院吃苦受罪!”
前世时赵寰看过一眼韦氏的生平,最著名的两件事,一是她回南宋之后,为了掩饰自己在金国的过往,指认逃回去的柔福帝姬为假冒。
辛辛苦苦逃回大宋的柔福帝姬,被乱棍杖毙。
另外的一件事,则是她对有推荐之恩,在五国城被其处处照顾,亲如姐妹的乔贵妃,许诺回南宋之后一定会接其回去。
结果,韦氏回去之后,安心享受着太后的无上尊荣,早就忘了过去的誓言,乔贵妃死在了金国。
自私,凉薄,翻脸无情,与赵构不愧为亲母子。
在浣衣院这种地方,韦氏还念念不忘后宫倾轧那一套。看来人的本性,在最糟糕的环境里,会更体现得淋漓尽致。
赵寰快被韦氏的无耻逗笑了,冷冷道:“韦氏,你要如何,愿意如何做,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你不能拿着别人的命去换好处。”
拉过赵佛佑站在她面前,“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你的亲孙女,是你那好儿子的长女,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打算着她得了宠,好孝顺你这个亲祖母,算盘真是打得响啊,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韦氏的小心思被拆穿,脸面立刻挂不住了,虚张声势挥舞着手,一个劲道:“那我能如何,我能如何?我不过是为了她们姊妹好罢了!浣衣院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一堆的活,大冬天的,在结冰的水里面洗衣衫!”
幼时贫穷的日子,此刻在韦氏眼前一一浮现。她早受够了,一天都不要过那种日子,想都不愿回想。
摇摇头,韦氏眼泪流了下来,喋喋不休道:“你就是嫉妒罢了。大娘子,你过来,别听她的,她会害了你!”
说着,韦氏欲上前拉赵佛佑。赵佛佑防备地盯着她,飞快往赵寰身后躲去。
赵寰就那么站着,韦氏觑着她的脸色,犹豫了下,到底没敢上前。
咬了咬唇,韦氏转头对赵佛佑怒目而视,威胁她道:“今日夜里是上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可别怪我没关心你!”
身为阶下囚,同样都是可怜的女人,赵寰本打算心平气和对韦氏说几句。
夏虫不可语冰,赵寰怕无法抚慰,真正柔福帝姬惨死的冤魂。她没了与韦氏说话的心情,拉着赵佛佑扬长而去。
韦氏急得不行,追了一步,被门外的寒风一吹,忙躲回了屋中,又尤为不甘心。她气得直跺脚,喃喃骂个不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出了门,屋内屋外的气温相差太大,赵佛佑冻得抖了抖。赵寰往前站了下,替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温声道:“我们走快些,回屋去就不冷了。”
赵佛佑嗯了声,片刻后轻声道:“姑母,等下还要去见金人新皇帝,我怕。”
赵寰干脆利落道:“你还小呢,与神佑,三十三娘她们都在屋子里,不用去。”
赵佛佑惊喜地抬起头,难以置信问道:“我真可以不用去吗?”
赵寰抚摸了下她瘦弱的肩膀,叹了口气,笑着安抚道:“真不用去。你瞧,你这小身板,看上去还是个垂髫小儿,去做什么。”
赵佛佑呼出口气,真正笑了起来,挽着赵寰的手臂,叽叽喳喳道:“姑母真好。先前我吓死了,娘娘一个劲对我说,在金人这里,只有我与神佑,还有她是一家子,当要守望相助。等我有了宠,以后也能拉扯一把神佑。等我们都入了新帝的后宫,以后生个儿子,一辈子就不愁了。可我觉着不对,姑母说过,万事都要靠自己。再说,金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亲人,岂能与之为伍。我不喜欢娘娘,十三姑母说她是自甘下贱。”
赵寰欣慰道:“你想得很对,靠宠爱生孩子这些,都靠不住。你看韦氏自己,她既没靠上丈夫,也没能靠上儿子。她豁得出去,在金国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得来,我们不应当过多苛求她。可她错就错在,不该牺牲你,任何人都不应当被她牺牲掉,去换取她想要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