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立本的《职贡狮子图》没有流传下来,如今已不可见。不过,在粟特人的壁画上,我还能依稀想象阎立本描绘的场景——胡人、猛兽、帝王。
3
在撒马尔罕的日子里,我数次经过雷吉斯坦广场。我还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走过这里时内心的震动。它的确不同于我熟悉的那套宏伟叙事——既不是东方式的,也不是西方式的——而是伊斯兰世界的、中亚的。
帖木儿曾经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的力量,就请看看我们的建筑。”某种程度上,他的建筑证明了他的力量。在东征中国明朝的路上,他突然死于伤寒。走在雷吉斯坦广场上时,我总会玩味一个念头:如果帖木儿没有病死,他会给中国带来什么?
历史难以假设,但我很高兴帖木儿没能完成他的使命。他的继承人兀鲁伯放弃了东征,转而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天文学研究和撒马尔罕的城市建设上。
如今,雷吉斯坦广场上有三座经学院。西面的兀鲁伯经学院是其中最古老的一座,完工于1420年。一百年后,帖木儿的曾孙巴布尔曾站在经学院的屋顶,指挥军队驱逐进犯的乌兹别克部落。巴布尔最终兵败,流亡印度,乌兹别克人成了雷吉斯坦的新主人。
乌兹别克人推倒了兀鲁伯经学院对面的大旅店和托钵僧宿舍,建起另外两座经学院。其中一座经学院以怒吼的猫科动物为装饰。它看上去像是一只老虎,实际上是想画成狮子。乌兹别克人并不在意,因为他们仅仅是想借此彰显自己的权势,顺便无视一下伊斯兰教禁止绘画动物的规定。另一座经学院也很奢华,绘有光芒四射的太阳和花朵,还以大量金叶点缀穹顶。它的名字颇为直白,意为“穹顶覆盖黄金”。
雷吉斯坦广场曾是整个中亚的中心,可当我穿过高耸的拱门,走进经学院的庭院时,广场带给我的幻觉瞬间消失了。这里的一切近乎朴素,仿佛掀开幕布,走到后台——没有太多装饰,没有任何炫耀,墙缝中长着杂草,门梁上落满灰尘。我意识到,经学院的使命早已结束:这里过去是学生宿舍,如今变成了贩卖纪念品的小铺。
塔吉克商贩操着各种语言吆喝着,但已经没有了粟特祖先的说服力。很少有游客会对那些同质化的围巾、盘子或冰箱贴产生兴趣。我走进了几家商铺,仅仅是因为主人太过热情,拉客声近乎悲壮。
一位中年女店主告诉我,她已经在这里干了十多年。她逐一向我推销所卖的东西,从较贵的首饰,到便宜的餐具,然而无一让我产生购买的冲动。最后,迫于无奈,我从角落里抽出一本苏联时代的画册。
画册的印刷质量十分粗糙,以至于那些19世纪的老照片看上去更加古老。我发现,一百多年前,雷吉斯坦广场已经形同废墟。18世纪的战争和地震让撒马尔罕变成了一座空城。在时间面前,曾经不可一世的武功,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画册介绍了苏联人重建雷吉斯坦广场的过程。除了给一座经学院加上一个原本没有的蓝色圆顶,他们干得不错。但是,雷吉斯坦广场达到今天的修复程度,还要归功于乌兹别克人自己。独立后,乌兹别克人抛弃列宁,选择帖木儿作为民族代言人。为了使帖木儿的首都再度成为一张骄傲的名片,就势必要恢复撒马尔罕的荣光。
一天晚上,我又一次经过雷吉斯坦广场。这里正在举行声势浩大的灯光秀。经学院的外墙变成巨大的幕布。在声光电的配合下,帖木儿骑着战马呼之欲出,仿佛正在杀向那些交了十五美元的外国老年观众……
雷吉斯坦广场很大,很少人会费力地绕到它的后部。一次,我偶然走到那里,看到一座大理石平台,上面竖着几座昔班尼时代的墓碑。昔班尼才是乌兹别克人的真正祖先。他驱逐帖木儿的后裔,占领了撒马尔罕和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然而,他的墓地却几近破败且乏人问津。原因既简单又凄凉:一旦确认昔班尼的祖先身份,帖木儿帝国的辉煌也将不再属于乌兹别克人。
雷吉斯坦广场的东北方,矗立着比比哈努姆清真寺——这是唯一保存下来的、由帖木儿亲自督建的建筑。1404年10月,西班牙使节克拉维霍来到这里,惊叹于这座清真寺的恢弘。然而,帖木儿却认为它的拱门太低,难以匹配他的战功。
他下令将整座清真寺毁掉重建。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会待在这里,像工头一样,监督工程进度。克拉维霍在回忆录中写道,帖木儿会命人煮熟肉块,像喂狗一样,直接抛给下面的工匠。这些工匠来自波斯、伊拉克、阿塞拜疆。为了建造比比哈努姆清真寺,帖木儿集中了全国的力量。克拉维霍说,当帖木儿对工程感到满意时,他会直接将金币扔给那些泥瓦匠。
事实证明,比比哈努姆清真寺并不如看起来的那样坚固——正如帖木儿的帝国。刚刚建成不久,石块就开始从穹顶坠落。人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工期实在太紧。地震加速了清真寺的损毁。在1897年彻底坍塌之前,这里是沙皇骑兵的马厩。
在庭院内,我看到一座灰色大理石读经台,上面曾用来陈列《奥斯曼古兰经》。一个中国旅行团也在这里,穿着紫色冲锋衣的中国女孩正以破败的清真寺穹顶为背景拍照。她伸展手臂,摆出一个展翅欲飞的造型。我听到乌兹别克导游说,“比比哈努姆”的本意是“大老婆”,这座清真寺是帖木儿的中国大老婆下令修建的。
他接着说道:“那位建筑师疯狂地爱上了帖木儿的中国大老婆,提出如果不吻她一下,清真寺就无法完工。帖木儿发现了这一切,处决了建筑师,并下令女人从此戴头巾,这样就不能再诱惑别的男人了。”
导游的讲解引起了一片笑声,也让那个拍照女孩的姿势更加自信。虽然帖木儿的大老婆叫萨莱·穆尔克·哈努姆,是一位察合台公主,而且她当时早已过了诱惑建筑师的年龄。
4
帖木儿的死的确与中国有关。1404年冬天,他带领二十万大军远征中国。那年的天气异常寒冷,在穿越哈萨克草原时,很多士兵和战马冻死在路上,帖木儿也身染风寒。1405年2月,帖木儿病逝于讹答剌——我后来专程去了那里——他的尸骨则安葬于撒马尔罕。
我来到古里·阿米尔——帖木儿的陵寝。阳光透过格子窗射进来,从穹顶到墙壁全都镶嵌着金叶。墙壁上那些看似抽象的图案,实际上是“真主至大”的古阿拉伯文。整座灵堂就像一座刻满经文的立体经书。
人们络绎不绝地涌入灵堂。乌兹别克人的脸上带着敬畏之色,不时做出祈祷的手势。外国游客则是一种探秘般的神色——他们走进了帖木儿的陵寝,这个几乎可以与阿提拉和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征服者、恐怖的代名词——如今就躺在眼前那座窄小的黑玉石棺材里。
我坐在灵堂墙边的石凳上,试图让自己陷入某种历史情绪中。一些陈词滥调开始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包括“人固有一死”“再伟大的征服者也将化为尘土”等。但我明白,这些想法毫无意义。我更欣赏的是苏联科学家格拉西莫夫那样的考古精神。
帖木儿的棺材上刻着“我若活着,必令世界颤抖”的名言。当地人传说,移动帖木儿的尸骨,必将带来巨大的灾祸——比帖木儿生前造成的灾祸还大。但是,1941年6月22日深夜,格拉西莫夫的考古队还是打开了帖木儿的棺材。
在一张当年的黑白照片里,我看到格拉西莫夫身穿白衬衫,将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手捧帖木儿的头盖骨,脸上挂着唯物主义者的微笑。他的身边是六位同样微笑的助手。明亮的考古灯打在他们的脸上,好像他们在集体欣赏一件刚出土的稀世珍宝。第二天,天刚亮,希特勒对苏联开战的消息就传来了。
然而,考古仍在继续。格拉西莫夫以实证主义的精神,解剖了帖木儿的尸骨。他的头盖骨上还沾着红色的毛发,身高大约一米七,高于当时突厥人的平均身高。他的右腿受过刀伤,这证实了“跛子帖木儿”的外号。此外,他的确死于肺炎。
通过头盖骨,格拉西莫夫还原出帖木儿的形象,并塑造了一座青铜头像。帖木儿有两道倒竖的眉毛,颧骨突出,鼻翼两侧长着两条凶悍的法令纹。他看上去有点像中国历史教科书上的农民领袖。这或许是因为,中国历史教科书上的画像大都受到苏联美学的影响。
走出古里·阿米尔,混乱的大街立即将我吞噬。我思考着为什么六年前来到这里时,我会留下一个冷清的印象。我记得,大街上空空荡荡,路灯摇晃着树影。玛利亚走在前面,戴着一顶乌兹别克小花帽。我走在后面,极力想跟上她的步伐。我们刚离开夏伊辛达,暮色中的陵墓群让人心生悲冷。
某种程度上,那也正是撒马尔罕给我留下冷清印象的根源:它就是一座古代文明的坟冢、一片漂亮的陵墓群。历史留下的一切遗迹,都已经与今天的撒马尔罕没有任何瓜葛。作为旅行者,我只是机械地从一个遗迹,移动到另一个遗迹,试图从每个遗迹中眺望到一点遥远时代的微暗火光。或许,这就是玛利亚最终放弃导游职业的原因。她已经厌倦谈论那个已逝的撒马尔罕,那个与今天断裂的过去。
带着一种怀旧的渴望,我穿过雷吉斯坦广场,走向夏伊辛达。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汇入了一条前往夏伊辛达的“小溪流”。大部分是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女人穿着传统服饰,男人戴着帽子;少部分是像我这样的游客,身边伴着说英语、法语的导游。
夏伊辛达也是一片陵墓群,埋葬着兀鲁伯时代的王妃贵族。每一座陵墓的设计都颇为优雅,拥有光滑的马赛克瓷砖和蓝绿色的穹顶。一座八角形的陵墓完全是阿塞拜疆式的,这也说明了帖木儿帝国的疆域曾有多么广大。
2005年,这些陵墓被政府修缮一新。很多人认为,它的美丽大打折扣。在《篷巴拉克历险记》里,儒勒·凡尔纳曾经借一位法国旅行记者之口,赞颂过夏伊辛达当年“无法描述的美”。这位法国记者通晓多国语言,乘坐跨越中亚的火车前往北京。他说:“即便我将文字、马赛克、山墙、拱梁、浮雕、壁龛、珐琅、斗拱都串在一个句子里,画面依然是不完整的。”
每一座陵墓同时也是一座小型清真寺。我看到一些塔吉克人坐在陵墓旁的长凳上,正跟随一位业余毛拉唱诵阿拉伯经文。那是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有着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祈祷结束后,我们聊起来。他告诉我,他只是普通的穆斯林,自学了阿拉伯语和那些抑扬顿挫的祈祷文。他在这里带领大家唱诵,每个人会给他一点小钱。
“一个人几百苏姆,”他说,“但我并不是为了钱。”
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参拜库萨姆·伊本·阿巴斯之墓。它就在台阶的尽头。伊本·阿巴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堂亲。676年,他最早来到撒马尔罕,传播伊斯兰教。他惹恼了这里信奉拜火教的粟特人。在伊本·阿巴斯祈祷之时,粟特人砍下了他的头颅。他的棺材上镌刻着《古兰经》中的一句话:“那些因信奉安拉而死的人并没有死去,他们还真实地活着。”这也成为夏伊辛达命名的来源:活着的国王的陵墓。
蒙古人摧毁了撒马尔罕,却保留伊本·阿巴斯的陵墓。1333年,伊斯兰世界的“马可·波罗”——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来到这里,发现夏伊辛达依然神圣。他在游记中写道:每个星期四和星期日的晚上,撒马尔罕的居民都会来到这里,来到伊本·阿巴斯的墓前,带着献祭的牛羊、迪拉姆和第纳尔 [1] 。
在夏伊辛达的历史上,只有苏联时期是一个例外。这块宗教圣地被改为了一座反对宗教的博物馆。不过,那位业余毛拉告诉我,即便在苏联时代,还是有人来到这里,聚集在伊本·阿巴斯的陵墓周围,静静祈祷。
我沿着石阶,穿过拱廊,进入伊本·阿巴斯的陵墓。和众人一样,我也透过木栅栏,观看伊本·阿巴斯的棺木。在我身后,一排朝圣的妇女坐在墙边的长凳上。她们全都戴着头巾,却难掩长途旅行的疲劳。她们轻声祈祷着,不时向天上举起双手。
在她们中间,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没戴头巾。她穿着红裙子,套着一件斗篷般的夹克。她精心化了淡妆,戴了耳环,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后来,她告诉我,她来自塔什干,在一所大学里学习哲学和宗教。她有很多老师是巴基斯坦人和印尼人,她们都戴头巾。
“你以后会戴头巾吗?”我问。
“我在考虑,”她说,“我想等我对宗教有了更深的了解后,再做决定。”
我们走出伊本·阿巴斯的陵墓,分手告别。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慢慢走下台阶,那抹红色最终融入周围的暮色。
* * *
[1] 迪拉姆和第纳尔为古代货币。
第4章 布哈拉的博弈与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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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夏伊辛达出来,我吃过简单的晚饭,然后去了一家兼做酒吧的咖啡馆。吧台上只坐着两三个人,卡座里还有两对窃窃私语的情侣。女招待留着朋克头,穿着黑色T恤,露出小臂上的纹身。我点了一杯啤酒,问她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跳舞。她想了想,拿出纸笔,为我画了一张简易地图。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英国男人。他来到乌兹别克斯坦已经一周了。和我一样,他的下一站是布哈拉。他想看看那座著名的绿洲城市。1842年,两位英国军官在布哈拉被残酷虐杀(虐待和行刑的过程都相当匪夷所思),成为“大博弈”时代的注脚。在英国,此事的轰动效应不亚于鸦片战争之于中国,布哈拉因此成为“野蛮”和“暴政”的代名词。
“实话跟你说,至今想起那段历史,我仍然会觉得心里有点发毛。”英国人说,“在其他地方,我会想去找点乐子。在这里,能喝上一杯啤酒就已经满足。”
我打了一辆黑车,去了女招待推荐的舞厅。相比塔什干,撒马尔罕的舞厅保守很多。这里没有舞女,只有一杯杯喝着伏特加的年轻人,舞池中扭动的男女衣着相当平常。
然而,一旦发现有外国人混入,他们就围了过来。我很快被邀请喝一杯伏特加。当我一饮而尽后,更多的伏特加就源源不断地送了上来。
很快,我发现自己来到了舞池中央。一个大胆的女孩走到我面前,扭动着屁股,周围响起一片兴奋的口哨声。我又被拉回到桌边继续喝伏特加。如今,那东西喝起来就像白开水。我们一杯杯地喝着伏特加,直到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