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咳一声,接道:“就是那个在约定时间内如果没有联系的话,就快递给警方的要求。你不觉得有些不符合正常手续吗?”
“哦……那个啊。有些客户的要求会有些变态。但我们老板说过,只要挣钱,别的不用管。”他说完后,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嗯,当然得不犯法。”
“那就是说,当卢芳提出那种要求的时候,你并不感到吃惊?”我继续笑着问道。
“嗯,不吃惊。我还遇到过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要求,比她那个离谱多了。”少年的精神有点松弛了。
“呵呵,刘健,你以前跟卢芳认识吗?”
“当然不认识,警察叔叔,到底怎么了?”刘健憨厚地笑道。
叔叔?
好吧,不跟你计较这个。
“是这样啊……那么,刘健,你既然以前不认识卢芳,她交给你快递的时候你也没多深的印象,为何你之后能准确地指认出卢芳?”我漫不经心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我……”他张皇地看着我,又看看徐佳。
“你在第一次询问时,说了谎,对不对?刘健,你知道伪证罪吗?”
“我没,我没说谎。”他慌乱地挥着两只手,“警察叔叔,我很需要这份工作,你们说什么我都会配合。我妈妈有病,我需要挣钱。不要跟老板说,我会被开除的。”
我和徐佳对望了一眼。
徐佳轻声道:“别慌,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只不过三分钟的简单叙述,快递员的证词就已经没有证据效力了。
不出所料,这个叫刘健的快递员,在发出那份快递之后,对客户的印象已经消失殆尽。只记得是个身材较瘦的普通女人,长相、打扮甚至衣着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在经侦调查的时候,面对三张模样相似的照片,他犹豫了很长时间都不能确认。最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他拿起了那张卢芳的照片。
“那个伪证罪……我会被开除吗?”刘健很是紧张地问道。
“这个不是出自你主观意愿,应该没事。”我笑着拍了拍刘健的肩膀。苦孩子,老爸死得早,老妈有病,十多岁就要出来拼生活。面对压力,只能选择顺从。
“那太好了,现在工作挺难找的。没事的话……”他又挠了挠头,讨好地笑着问。
“嗯,你回去忙吧。”徐佳点头,看他走远了,才关掉了口袋里的录音笔。
“把这个东西送给经侦处,他们就会放人。想不到这事情解决得这么快。”坐进警车,我笑道。
“可还有那份账目。”徐佳咬着嘴唇,“那个也算……”
“那个什么也不是。账目只是显示有八千万的坏账。把坏账跟方城联系在一起的,是卢芳的那封遗书,但遗书却是打印稿。那么决定遗书真伪的关键,就是这封遗书是不是卢芳亲手交给快递员的。”我抿嘴笑道,“现在,既然快递员推翻了以前的证词,这一招釜底抽薪……”
“那也就是说,你只是推翻了经侦处将方城作为凶手的证据,而不是找到了方城不是凶手的证据?”徐佳摇摇头,“等于说,案子还是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我很想把这几天发现的事情告诉徐佳,但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
“嗯,没实质性进展。”我摊了摊手,“不过,我至少知道了账目这块有些问题,八千万的坏账,既然跟方城无关,那现在钱在哪里呢?卢芳死了,钱不在她那里,但明盛公司能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吗?八千万,放到哪里都不是小数目吧……”
“你在这案子里表现好烂。”徐佳不留情面地刺激我。
“那是因为对手太大了。近万人的集团公司,真是不太好调查嘛。”我努力保持微笑。
徐佳打转方向,驶进快车道:“去,你的借口真烂,徐川,我有点怀疑,碎尸重生案到底是不是你破的。”
我耸耸肩。跟女人吵架是很不明智的行为,尤其是跟一个心烦气躁又是跆拳道黑带三段的女人吵架。
她双眼盯着汹涌而过的车流,幽幽道:“明诚集团这案子已经死了六个人了,虽然在舆论宣传这一块一直都有管制,但社会上的谣言已经开始流传了。陈处长被训斥了好几回,我们准备下一步直接对明诚集团高层进行调查。”
“早该这样了。其实这案子,难就难在明诚集团在社会上影响力太大……”
一辆东风重型卡车挟着沉重的喇叭声迎面呼啸而来,徐佳尖叫一声,整个身体伏在了方向盘上,死命往右。桑塔纳警车尾部被重卡轻轻蹭了一下,饶是如此,还是在路上打了几个弯才颤悠悠地停下。周围不少人都看向我们,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那辆重型卡车司机探出头来,骂骂咧咧地说了句什么,扬长而去。
徐佳出了一头冷汗,脸色煞白地靠在座椅上,似乎还未缓过神来。我跳下车,绕到车屁股那里,车尾被蹭掉了一大块漆,凹进去了一些,其他并无大碍。
不是有意图的谋杀。看着已经远去的重卡,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如果是要制造车祸,卡车司机只需要跟着贴过来,我们的桑塔纳现在就已经变成铁片了。是一场意外,还是谁要警告我一下?
徐佳也下了车,看到车尾,无奈地叹了口气:“唉,真是倒霉。徐川,回去替我作证啊,是那辆重卡不明不白地开过来的。”
“放心啦,这个是自然。不过修理费怎么办?”被碰到的这个地方,少说也得花上几千块钱修理费吧。
“只要责任不在我这边,有保险的。”
“你说什么?”犹如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照亮真相的闪电,我怔怔地看着她。
“保险啊……你不知道什么叫车险?”徐佳斜着眼看着我。
保险……理赔……
会是这个原因吗?
“又是你?”瘦子看到低头进入拘留室的方城,竟一脸兴奋。
“你是……”方城微笑地看着他。
“上次你被关进来的时候,我们就是一间屋,喂,我说你是不是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大门?”瘦子嘿嘿笑道。
“我没,你呢?”方城坐在了他身旁。
“我自然没看。”
“那你怎么也进来了?”
瘦子愣了一下,笑了笑道:“你比上次进来的时候可平静多了。这次是什么原因啊?”
“六条人命,外加八千万人民币。”方城笑道,一脸云淡风轻。
瘦子站起身,坐到了方城的对面。
“不是我干的。”方城摇了摇头。
“哦,被人下套了?”瘦子明显松了口气,笑呵呵地问道,“怎么样?还能出去不?”
方城笑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呢,这次是为什么进来的?”
“老样子,盗窃。”瘦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呢?被抓过不止一次了吧?”
“有案底的人,谁敢用啊。”瘦子的眼皮耷拉下来,无精打采,“唉,还是我爹说得对,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你爹?”
“教师。”瘦子站起身,脸上是掩饰不住骄傲的神色,“我们镇里最好的语文教师,很多人都很佩服他。”
“可他却没教好你。”方城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喜欢写诗的穷工人。
“是我自己不争气,不怨他。那时候小,老是觉得他又窝囊又穷。”瘦子叹了口气,“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方城没有笑。
拘留室是第二次进了,同一个房间,同一个室友,是巧合,还是命运?
他靠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仰头看着高处的那个被铁条所分割的长方形星空。一个微微发亮的光点从外面飘了过来,停在那里,光点很弱,颜色也很淡,像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是萤火虫。方城终于认出了这个小东西。以前在乡下的舅舅家,一到初夏的傍晚,在村子里的那条小河边,总能看到萤火虫,星星点点,在黑暗中飞舞。有一次方城看到上百只萤火虫聚在一起,随着夜风飞舞,亮光倒映在水面上,犹如灿烂的烟花一般。
“喂。”方城冲瘦子喊道。
“什么事,哥们儿?”瘦子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猛然惊醒。
“我叫方城。”
“哦,我叫郑东辉。”瘦子愣了一下,回答道。
“你出去后,要是有工作做,是不是就不会偷东西了?”方城问道。
“那是,我也不想隔三差五进来一趟啊,这里的饭很难吃的。”郑东辉摸了摸脑袋,笑道。
“那你出去后跟着我吧,当个保安。”
“跟你?保安?”郑东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兄弟,你不是说你手上六条人命吗?还有八千万人民币……哦,就算是掉进了别人设的套儿,你也得洗干净了才出得去吧?”
方城沉默不语。
郑东辉停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哥们儿,你是不是外面还有什么事情要托付?甭绕圈子了,说吧,只要兄弟能帮你办到,尽管开口。”
方城笑了。soulmate保证过,这次的拘留,最多五天。
“为什么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坏账?”徐佳很郁闷地看着铺满了地板的账表。
“以你的智商,这点很难跟你解释。”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也得找几个专业会计来查吧,你能看得出来什么?那些什么收入、支出、汇总看着就让人头大,别说再加加减减地算数了。唉,可别指望我帮忙啊,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最讨厌的东西就是数学。”
“谁说要算账了?”
“那你要这些报表干吗?”徐佳恨恨地道,“喂!你不要在这些账表上踩来踩去好不好?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从经侦处那里复印来的!”
“只是复印件,又不是原件,不是证据没事的。”我拿着一张白纸,抄着账表上的一些内容。
徐佳白了我一眼,索性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从包包里掏出了一本《风起陇西》,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说起来,在我做私家侦探这行以前,是烦死了名侦探这种生物的,他们平时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遇到了案子也只会默默地观察,问些云山雾罩的怪问题,然后低下头摆个类似《思考者》雕像的姿势,像死了人一般默哀几分钟,再做个漂亮的姿势或者说句帅气的台词,就能搞定复杂的谜题。
但做侦探久了,就明白了。这算是职业习惯之一,当你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是不太愿意理会外面的世界的。
这种境界,叫做忘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终于搞定了。我向徐佳扬了扬手中的纸,道:“把这个交给陈处长,让他查查这上面厂家的法人代表,我想他大概会发现一些十分有趣的东西。”
“厂家的法人代表?”徐佳皱着眉头问道。
“卢芳提供的那笔八千万的坏账,不是将本该给几个厂家的货款,发给了法人代表是方城的空头公司了吗?虽然没见过明盛公司跟这几个厂家签订的合同,但按照常理推断,如果因明盛公司的原因,造成厂家的损失,应由明盛公司进行赔偿吧。
“我一直觉得这笔坏账有些奇怪。拖欠厂家的货款高达八千万,一个卢芳是如何做到又不留破绽的呢?那些厂家为何不跟明盛公司进行沟通催款呢?这些厂家的老板到底蠢到什么程度,我很有兴趣认识一下。”
“你是说……”徐佳咬着嘴唇,若有所思。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呗。”我扬起嘴角,眨了眨眼。
“算到方城头上的这笔坏账,只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有人故意设下这个注定要被拆穿的圈套,要明盛公司赔付那些厂家八千万人民币?而且,那八千万坏账上的钱,很有可能早就到了那些厂家账上?一来二去,这些厂家一共能收到一亿六千万货款?”徐佳越说越兴奋,“谁能办到这些事呢?既能瞒住明盛公司,又能稳住那些厂家。那些厂家的老板!只有他才有这个能力!而这个人一定与明盛公司有着某种关联。他一方面利用卢芳做出假账,造成账面上的货款亏空,钱都被方城侵占了的假象,一方面还可以利用商业合同,取得明盛公司的赔偿,对不对?”
“那你还不把这个推断报告给陈处长?只要能查出这些厂家的真实老板,估计明诚集团公司这起连环杀人案,就要破获了。”我微笑着看着徐佳。
她用力点点头,转身笑嘻嘻地跑开了。
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我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了。这起案子,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呢?
soulmate,你到底布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此时距离方城被经侦处抓捕,刚刚过了两天。
将宝马自行车停好,我站在了上次跟徐佳一起来的拉面馆门前。
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了一个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的男人,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但是保养得还算不错。头发打理得很好,脸庞棱角分明,身材也没有发福。这样的成功人士,说什么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小拉面馆的。
他吃面吃得很慢,挑起一筷子,放在碗边晾上一会儿,才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脸上看不出享受的神色,仿佛在吃着味道极为一般的东西,又仿佛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吃上。拉面馆的老板坐在他后面,隔了两张桌子,悠闲地抽着烟,而他的老婆,满怀怒气地在那个小格子间里洗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们已经打烊了。”中年男人注意到了我,漫不经心地道。
“我又不是来吃面的。”我满不在乎地回答,径直走了进去,坐在他的对面。
“进面馆不吃面,你这种人真没意思。”他夹起浮在面汤上的一片羊肉,轻轻吹了几下,送入口中。
“蒋总经理真是好兴致,公司马上要面临一亿六千万的损失,你却还在优哉游哉地吃面。”我拿起纸酒盒里的一次性筷子在他的面碗里搅了几下,“也不像很好吃的样子嘛。”
蒋峥笑了起来,“名侦探,你又不是没在这里吃过面,这面的味道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你跟踪我?”我的目光瞟向后面的老板,他依旧无动于衷地抽着烟。
“彼此,彼此。你除了跟踪过我,不是还跟踪过陈籍吗?”他低下头,吹去上面漂浮着的香菜,喝了一口面汤,“他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不光你们租的那辆吉利自由舰有些年头了,那辆桑塔纳警车的车况也不怎么好了吧,万一被一辆重卡撞那么一下……”
他不再说话,又挑起一筷子面,放在碗边晾了起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的手心里黏黏的,满是汗水。跟这种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上流人士打交道,还真不轻松。
“你倒看得开。”他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冲后面的老板道,“给这小伙子来碗面,我请。”
老板起身,走进小格子间。我隐约听到了老板娘不满的唠叨,他却没有回应,只是重新开火,煮汤,拉面。
“怎么,不表示感谢?”蒋峥有点意外。
“只不过一碗面的交情,况且我并不想吃。”我丝毫不领情。
他摇了摇头,“一饭之恩,千金相报。小伙子,听过淮阴侯的故事吗?”
“他本来可以做齐王的,可惜终究死于妇人之手。”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呢,蒋总?”
“我?呵呵。多年前,我已经背叛过别人一次,那种滋味并不好受,这辈子我不想再做第二次了。”蒋峥道,“况且,你手中什么筹码也没有。”
背叛?筹码?他是在暗示我,他其实知道警方的查案进度了吗?
“方城算一个。”我索性单刀直入。
“他?”蒋峥失笑,“只不过是个弃子。”
弃子?是说明盛公司抛弃了他,还是说在这个计划里,方城只是个替罪羊?
“如果他重新回到棋盘上呢?”
“哦?”我注意到蒋峥眼中有丝光亮一闪而过。
“我已经推翻了经侦处的证据,方城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哦,那要谢谢你。如果方城没问题最好,我也不想失去一个正处于上升期的有潜力的员工。”
看他没有什么反应,我只好继续道:“而且,我还弄清楚了那笔坏账的目的,知道了谁会从中获利。刑侦处的人已经开始调查了,只要弄清楚那些所谓厂家的法人代表,就能搞清楚在幕后陷害方城的元凶到底是谁。”
蒋峥依旧没有反应,莫非那几个厂家的法人代表并不是他?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不过如此。比起你在碎尸重生案里的表现,差得太远了。”蒋峥摇头。
“我还知道……张娴静跟陈籍有私情。”咬牙抛出最后一张底牌,不给蒋峥心理压力,就无法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
出乎我的意料,蒋峥起先的表情很惊讶,但只过了一会儿,惊讶的表情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嘲笑。
怎么回事?
是他在极力掩饰,还是我弄错了?
不,不会的。那晚我和熊猫可是亲眼看到张娴静和陈籍一起走进别墅的。
“你想问什么?”在我的注视下,蒋峥逐渐停住了笑,客气地看着我。
拉面端了上来。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本来有很多问题,但现在我想没有问的必要了。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说,对不对?”
蒋峥拍了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面既然上了,终究是要吃的。”
“喂,”我喊住他,“小心soulmate。”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过,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位soulmate,就代我向她问声好。”
他爽朗大笑,转身钻进车里。灰色的沃尔沃悄无声息地融入萧瑟的夜色之中。
楚铁骏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把Anaconda左轮手枪。
买了十几年,也开过不少次火,打过一些猎物,但从来没伤过人。这年头,要杀人,不能用枪。用枪过于嚣张,留下的线索又太多,应付事后调查太麻烦,远不如那些伪装成意外的事故来得干净。
今晚,楚铁骏打算用它来杀一个人。
对面的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犹如狮子俯视脚下受伤的猎物。
“我先走一步。”楚铁骏向他点头示意,而他仍旧沉默。
六十多年的人生,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笑话。不过也好,就算再也无法决定自己怎么活,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死。楚铁骏将Anaconda长长的枪管插进嘴里,冰凉的死亡味道在味蕾间绽放。
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这句遗言,蛮好。
子弹从上颌射进,从后脑射出,贯穿了颅腔,破坏了脑组织,当场死亡。我蹲在长长的老板桌旁边,端详着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自杀。
一代枭雄,死得如此凄凉。
关于楚铁骏的传说有很多,他在每个传说里,都以沉默低调彪悍无情的形象出现,犹如一尊煞神。无数人对他恨之入骨,无数人想象过他会以哪种方式死去,却没有人想到他会自杀。
徐佳将推测报告给陈处长,刑侦处连夜查出了那些厂家的法人代表——楚铁骏。简单和经侦处通了一下气,大队的警察在清晨六点钟分别扑向楚铁骏经常出现的几个地点,进行抓捕。最终却在明诚集团楚铁骏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他早已变凉的尸体。
“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写在一张皱巴巴的A4打印纸上,说不出的别扭。这句本是西汉名将李广自刎前的遗言。虽说短短十四个字,充满了无奈,但也不失引刀成一快的决绝。
“Anaconda上只有死者的指纹,房间内没有搏斗痕迹,死者尸体上也没有其他明显伤痕,看不出有被胁迫的迹象。一切都表明是自杀。”徐佳疲倦地说道,凶手自杀给警方后续调查带来很大的难度,这起明诚集团连环命案中的很多细节,或许将随着楚铁骏的死一起湮灭了。
但是,以楚铁骏的性格,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警方查到了供货工厂的老板是他,就开枪自杀?在警方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依靠明诚集团强大的律师团,他至少有五成的把握可以从这次的连环杀人案中脱身。
莫非,他的自杀……
我将视线移到了那张皱巴巴的A4打印纸上。
“做了笔迹鉴定了吗?”我转向张磊问道。
“我是法医,只负责尸体,笔迹鉴定得其他人去做。不过似乎没这个必要了。”张磊扬起手中的一个黑色封皮笔记本,“楚铁骏的记事簿,上面的字迹跟遗书上的一致。”
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李广是因为不愿受卫青的追责而拔刀自刎,那么楚铁骏的自杀,是否也是受到了胁迫?
我稍作思索,道:“或许,楚铁骏的自杀,并不是迫于警方的压力,而是soulmate。”
徐佳下意识地点头,“按照我们警方的推断,明诚集团的这一系列命案,应该是soulmate在幕后策划,由楚铁骏实施,目的是套取一亿六千万的货款。为了确保计划的顺利实施,不至于让警方发现他们的真实目的,找出了方城作为替罪羊。对于连环杀人案,警方的侦破习惯是寻找死者之间的联系,soulmate对于这点很清楚。所以这个案子的前四个死者虽然多多少少能跟方城扯上关系,但都只不过是为了转移警方视线的牺牲品,为了造成卢芳、丁明也跟方城有关系的假象,从而对警方的侦破方向进行干扰。”
“不过soulmate的这个计划却没有成功,反而因为你的参与而引火上身,烧到了自己身上。在警方发现真相之后,soulmate只好逼迫楚铁骏自杀,从这场连环……”徐佳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道,“不对。”
“有什么不对?”张磊在一旁疑惑道,“soulmate逼楚铁骏自杀后,自己脱身,不是很完美?楚铁骏一死,他跟明诚集团的联系就断了。我们很难继续查下去的。”
“不管soulmate是不是张璇,这个计划都太幼稚了,简直是欲盖弥彰。”我摇头道,“如果真的要确保计划顺利进行,只要把卢芳和丁明的死伪装成意外事故就可以了。这么大张旗鼓地连杀六人,还向警方发出犯案预告,就像是故意要引起警方的注意。而方城这个替罪羊,也选得莫名其妙。尤其是那些有问题的账目被邮寄给警方以后,虽然表面上坐实了方城是幕后主使,但仔细想想,就会觉得漏洞太大。一个集团公司的普通职员,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绕过那么多的环节,骗过那么多的人,来操纵这么大的局?那么,既然这只替罪羊并没有说服力,那soulmate在拟定计划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有说服力的人物呢?比如明盛公司的老总蒋峥。”
“蒋峥?你那个庞老板认识的朋友?”徐佳问道。
“对。我觉得这个蒋峥也有问题。”我索性坐在了老板椅上,“蒋峥精明能干,曾经帮着陈籍一起吞并过筱鹏公司。明盛公司账目上的八千万坏账,如果说他是因为疏忽而没有发觉,就太没有说服力了。”
“你……认为他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在那家拉面馆,我们像打哑谜一般交锋,他的回答似乎若有所指,又似乎只不过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他对于方城的态度,又颇值得玩味。
如果说在楚铁骏的这个计划里,方城是最大的败笔,那为什么soulmate会执着于方城呢?是有必须选择方城的理由吗?况且,为何张娴静一直对方城青睐有加?张娴静上面是蒋峥,蒋峥上面是陈籍,而陈籍跟张娴静又是情人关系,张娴静跟方城又是情人关系。真是一团糟啊……
被拘押的第四天,方城重获自由。
他站在拘留所的大门口,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头去,锈迹斑斑的铁门沉默无言,犹如一块厚重的墓碑,隔绝着两个世界。
他信步走向路的对面,坐在路边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郑东辉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烟,迎着风点燃。白色的烟雾被用力地吸进肺里,方城剧烈地咳嗽起来。以前方城总觉得吸烟的人很奇怪,明明是慢性自杀,为何还要乐在其中?经过了两次牢狱之灾,方城突然觉得,与其平平安安但又枯枯燥燥地活上一辈子,还不如像烟花一样绽放一次。
饮鸩止渴,也不错。
现在还能相信谁呢?张主管算一个,但是总搞不清楚张主管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如果说是爱上了自己,这么自恋的结论真是想想都让人脸红。一个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远远比一个无缘无故对你坏的人更加可怕。这句话是soulmate说的。最近一段时间,方城经常用自己的小米手机登录手机QQ,跟soulmate聊上几句。
方城直觉上认为soulmate应该是个女人,甚至怀疑是不是张娴静。但是他又觉得不太像。比起张娴静,soulmate显得更冷漠和神秘。soulmate跟方城的交流一般非常简短,每次至多三五分钟,而且没有废话,连方城的寒暄都置之不理。最为重要的是,soulmate一再强调方城要对两个人之间的联系绝对保密,包括对他最信任的张娴静也不能透露。除了手机QQ,soulmate偶尔还会通过公司的电脑跟方城联系,但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而且内容也越来越敷衍,简直就像是故意做给谁看的一样。
不要做别人棋盘上的棋子。方城又抽了口烟,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冷冰冰的大门。徐川昨天来看了自己一次,说了楚铁骏自杀的事情,还将楚铁骏的整个计划详细地告诉了方城。很精彩的计划,却并不完美。方城虽然也听说过楚铁骏的不少轶事,但并没有见过明诚集团的这位元老。对于为何楚铁骏会选他作为那颗吸引警方注意力的棋子,他很是迷惑。徐川似乎对这一点也很纠结,谈话的时候,一直笑眯眯地旁敲侧击,希望从方城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跟徐川打了好几次照面,方城从心底佩服这个同龄人。如果两个人换一下位置的话,徐川应该早就把整件事情弄清楚了吧。而且徐川还暗示过,他跟soulmate的私交其实不错,就是有些误会。有好几次,方城在徐川的诱导下,把soulmate给说了出来。方城明白,如果徐川得知自己跟soulmate联系的具体内容,他或许很快就会把事情搞得水落石出。但是结局会怎么样?徐川要的是真相,而方城要的是未来,一个至少可以不卑不亢地被张娴静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