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维斯塔快步走向洗碗池的时候,雪儿发出了一声类似牛羚困在鳄鱼沼泽的叫声,又为弥漫在空气中的气味增添了奶酪羊角面包和牛奶咖啡的味道,瞥见黏在马桶盖上的呕吐物时又一次吐了出来。然后她打开水龙头,胡乱洗了一把脸,然后背靠着浴缸瘫坐在地板上。
“哦,天啊,”雪儿嘟囔着。她用小臂擦了擦脸,拉下锁链冲厕所,爬回到维斯塔的身边。
“是啊,”她的朋友说道,这个让她在雪儿年纪时会挨打的词轻松地从她的舌尖溜出来。
“他妈的。”
“那玩意儿在我腿上到处都是。”雪儿抱怨着。
“我知道。我们待会儿用淋浴喷头冲洗干净。”
“那只老鼠可真恶心啊。”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维斯塔说道,“你还真是善于观察。”然后两个人大笑起来。


第二十二章
“让我来帮你拎袋子吧,小姐?”
她从自己的神游中醒过神来,看到侯赛因就站在她面前。她没有看见他走过来,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她的周围。在她看来,就算是托尼做着鬼脸从她身边经过,她也不会注意到的。看望亚尼内使她筋疲力尽。每天在她看望她后回家的时候,实在是太疲惫了,哪怕从车站走到家的距离漫长得都能让她打个盹。
她眨了眨眼,脸上强挤出一个微笑:“不用,没关系,不是很重的。我可以自己来,谢谢。”
侯赛因啧啧地说道:“你们英国女人实在太独立了,这很伤人的。来吧,让我帮你拎袋子又不是说我会拿走你选举的权利。”
他面带微笑地伸出一只手,使她突然就释然地将这重物交给他。她从森尼维耳回来的路上终于决定去趟阿斯达买几套换洗的床上用品,而她十分惊讶这些东西有多重。包装袋是一个粉色人造革的女式大购物袋,但他很自然地甩到肩膀上,微笑着朝比乌拉果园走去。她步调一致地走在他旁边。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道,“你是去看你母亲了吗?”
她点点头。
“那她怎么样了?”
科莱特叹了口气,说道:“差不多还是老样子。”
“她现在记起你了吗?”
“没有。大多数时候她甚至都不记得我前一天去看过她。她倒是不拒绝巧克力。她每天都吃一整盒的巧克力,但她的体重一点都没有增加。”
“这一定很艰难。”他说道。
“是啊。”她回答道,然后两人便沉默着一直走到商业街。我需要换个话题,她心想。我们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说一直走回家,这太尴尬了。
当他们转过街角的时候,她开口说道:“所以你是伊朗人,对吧?”
“是啊。”侯赛因回答道。
“那在波斯,对吧?”
“某种程度上说是的。”
“那它是什么样呢?”
“很美,”他回答道,“它是个很美的国家。不像叙利亚,你懂的。”
“那你为什么离开呢?”
“因为掌权的是一群混蛋,”他说道,“而我一直大声地把这事实讲出来。”
“你是个政客?”连她自己都很惊讶她自己声音里透出的厌恶。她从来没有遇到过政客,也从来没想过她是否会遇到一个政客。
“我是教经济的。而且我还做一些新闻工作,写博客。当你的学生开始参与后,这些东西在当权者眼中便是眼中钉了。”
“哎呀,”她连忙说道,“对不起。那么你……那么你……”
“事情就是这样了,”侯赛因回应说,“我其实不是唯一一个。不管怎么说,现在我来到这里。而且很快——”他夸张地模仿着他自己的口音,弯曲另一只胳膊使一块精瘦坚硬的肌肉显露出来,“我会成为一个十分强壮的英国人,听天由命吧。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对吧?”
科莱特看看四周,就好像她是第一次见到。过去的几天里天气还是十分炎热,但她注意到一丝微风吹来,空气令人格外舒适。“是啊,真是个好天,是不是?”
他们走到布拉肯公园的街角转过去。“这是个泡游泳池的天气,”侯赛因说道,“你之前去过蛇形湖吗?”
“什么?那条河吗?”
“那个露天游泳池。”他发出的音是“Lee-do”,就像意大利人那样,而不是科莱特经常发的“Lie-doh”,所以她好一会儿才听懂。“我在想也许明天去那儿玩,下午的时候。”
“哦,天啊,”她说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就在市中心,更别说那些鸭子屎。”
“我打赌你一定在海里游过泳。”
“嗯,是啊。”
“那你应该知道海里还有鱼和海鸥呢,对吧?”
“是啊,那是……哦,我不管。”
“反正我是会去的,”他说道,“那肯定很好玩。河的一侧是连上衣都不穿的老太太们,另一侧是穿着长袍的老太太们。吃着冰激凌,在干净的水域里游泳。还有什么比这还要好的吗?”
“就不怕沙门氏菌中毒而死?”
“你就是不想让头发弄湿而已。”他嘲笑道。
“嗯,说得对,侯赛因。我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没有用对护发产品的蒲公英。”
“蒲公英?”
“没有关系。那是一种花。”
“我知道。”
“不是,那是——哦,没关系。”
“那么你会来吗?我们也许可以带上雪儿。”
“你觉得雪儿会游泳吗?”
“一旦她把鞋子脱掉,她就会像一只海豚一样下水游个不停。”
她感觉有些尴尬,稍微有些不自在。他是要同我约会还是仅仅为了表现得友善?“我得看情况,”她含糊地回答道,“得看我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侯赛因叹了口气,用棕色的大眼睛看着她。“好吧,”他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哦,不是的,我——”
他大笑着说:“让你尴尬还真是容易啊。”
“滚开啦。”她回应道。
“啊,现在我知道你喜欢我,”侯赛因说道,“英国人只对他们的朋友说滚开。这是个文化规律。”
他在比乌拉果园的街角停下来,把那袋子从肩上拿下来,递给了她。“好吧,”他说道,眼睛里闪过一丝甜蜜的光芒,“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你不是回家吗?”
“哦,不是的。我本来是要去车站的。”
她直瞪瞪地注视着他。“你……?”
“哎,别说啦,”侯赛因说道,转身大步朝着布拉肯公园跑去。
她站在街角看着他离开,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情感涌上来。疑惑,开心,然后是害怕。她在过去的三年里避免和任何人有交集。我不可以的,她心想。他已经走到远处的转弯处,回头朝她挥了挥手,她想都没想就朝他挥了挥手。他是个可爱的男人,她一边想一边穿过街道,登上二十三号门前的台阶,但是我不可以。我交不起朋友的,我更交不起男朋友,尤其是我可能不得不随时离开。当你独自一人时已经够糟糕了,但如果还需要离开心爱的人……
她的手机在背包里响了起来。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她只把这个新的号码告诉了养老院,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这是一个未知号码来电,一定是森尼维耳。她走进门厅,接通了电话。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莉莎?”
她差一点脱口称是,但立即停了下来。事实是她用她的名字称呼她——而且不只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昵称。她在处理森尼维耳的事务时用的都是伊丽莎白这个名字,而且他们也谨慎地称呼她为邓恩小姐,算是对付账单的人的一种尊重的姿态吧。“抱歉,”她回答道,“你应该打错电话了。”
她差点就要挂断电话,这时电话那边的女人说道:“莉莎,我是梅里。梅里·切恩。请不要挂断电话。”
科莱特的心为之一颤。她考虑了片刻是否要挂断。然后想到:她只会再次打过来。她已经找到了我,而且她知道这就是我。拒绝和她说话是不能阻止她的。“切恩探长,”她回答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
她在名字前加上警衔颇有一丝无礼的意味,来加强距离感。然后她穿过走廊,紧紧地抓着手机,以至于指尖都变得发白。
科莱特能感到她听出自己语气的变化,因为她回答的声音已经变了,更加正式而少了亲密感。“我们比你想的要更擅长这个,莉莎。从你到达桑坦德码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你回国了。这年代的电脑可不光只是用来插在墙上的。”
她打开她房门的榫眼,转动弹簧锁,将门大开以便在她进门之前检查房间内部,就像她通常做的一样。房间里又闷又热,她昨晚懒得刷的碗散发出异味,但是房间是空的。她走进去后关上了门,然后将门锁好并插上门闩,接着打开了窗子。
“那么你想要什么?”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费心去问这个问题,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来自切恩探长的电话从她逃离俱乐部的几周之后便打给她了。
“和我一直想要的一样,莉莎。你是知道的。我只想重申一遍我们开出的条件。”
“不了,谢谢,”科莱特答道。
“你再考虑考虑,莉莎,”梅里继续说道,“这真的是你最好的机会了。”
“那真的不是,”她怨恨地回应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好吧,那你也许会想……”
“我知道了。”她厉声说道。
一声叹息:“好吧。这样,你看,只是让你知道,我们还是保留为你开出的条件。我们还是想让你作为污点证人。我们还是会保护你,你现在就能把所有事情处理清楚。告诉我们你在哪儿,我可以来接你,在你打包的工夫就能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托尼·斯托特进监狱,而你的麻烦从此就结束了。”
他们不知道她在哪里。这是一个对她有利的优势。“你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她说道,“这从来不会有结束的。托尼又不是活在真空里。他们总是会来找我的。”
梅里笑了,这笑声中有一丝嘲弄的语气:“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莉莎,但他们现在已经在找你了。”
科莱特叹了口气。
那个女警官继续着,乘胜追击:“而且记住,莉莎,我们也有足够的证据起诉你,你知道的。在我看来,这对你很不利;我们都知道斯托特用那个地方洗黑钱。当我们端掉他的团伙后,每一个在那个地方经手那些钱的人都要和他一起蹲监狱。所以到时候就不只是托尼·斯托特找你了,还有国际刑警。你的选择,莉莎。”
你个贱人。你个贱人。
“而且莉莎?”
“什么?”
“还有一件事情你需要考虑考虑,莉莎。如果我们知道你已经回来了,你觉得还需要多久其他人也会知道你回来了?”
科莱特按下挂断键,将手机重重地摔在床上。大声地吼出来发泄她的不安,然后咬住胳膊来阻止这吼声的继续,在皮肤上留下一个圆形的牙印。接着又吼出一声,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虚弱地用后背击打、击打、击打着棉垫椅背。我需要运动。我一直在这该死的房间里闷声一整天,或者盯着亚尼内,而且——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她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一直都这么小心谨慎。在我买这个电话卡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给出我的姓名。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过,她以前也找到过你。就像她一直都能找到你。她还有托尼。他们所有人都跟在你屁股后面,每次你逃跑他们都能追上来。你就是容易成为目标。
她的头跳着作痛。门外的走廊上,她听到杰拉德·布赖特的门开了,听到他轻声走过门廊,站在她的门外,在那里站了半分钟。他一定是听到她的吼叫声。她开始讨厌这幢房子,讨厌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的所有事。
她起身去接了一杯水,从一板布洛芬片上抠出四片,吞了下去。这房间就像是个监狱,四面墙在迫近,天花板就要压到她的肩膀。
她伸手按摩着太阳穴,尝试着思考。她不知道我在哪儿,她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而且就算她找到我,她也不能逼我做任何事,除非她要逮捕我。哦,天啊,我为什么要接受那份工作?为什么?我本可以在任何地方工作的。我本就应该知道没有那么高薪的工作会是合法的。我本来就知道的。你骗谁呢?我知道,但我还是留在了那里。
一阵音乐的声音透过墙传来,不禁使她跳了起来。天啊,又是那该死的《女武士的骑行》。他一定把扩音器调到了最大。住在像这样地方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扩音器呢?这简直是疯了。这不可能的。什么样的人会觉得这样对待和他住在一起的人是可以接受的?他又不是该死的15岁,他都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他也许认为这是古典音乐,因此每个人都应该赞美他高雅的品位,这个该死的混蛋。让别人知道他们打扰到他是没问题的。
她试着敲了敲墙壁,一直砸到她的拳头都痛了,但音乐还在继续。她的血压在音乐响起的时候就腾地一下升高了,她能感觉到。她的脉搏捶打着她的耳朵,她的脸气得通红。“闭嘴!”她吼叫着。你都快逼疯我了,她愤怒地对自己说,就不用管托尼·斯托特了。“闭嘴,闭嘴!”
她把自己狠狠地摔在了床上,抓过来一只枕头,盖在她的头上。又热又黑,还有一股难以忍受的窒息感,但她还是能听到音乐的声音:小号,小号,小号,然后是小提琴的尖叫声,还有她愤怒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科莱特从床上跳了下来,抓起她的钥匙。受不了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她打开门锁,重重地摔开门,怒气冲冲地穿过走廊。咚咚地敲在门上,她的心脏已经快要冲出她的胸口。你不可以。你今天绝不可以这样对我。
音乐的声音被调小了,但没有人回应。她猜测他在听动静,但也不是很确定,刚才的音乐声音实在太大,他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她的敲门声。她再次抬起拳头砸了砸门。“谢谢!”她吼叫道,“然后他妈的小点声!”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还能听到心脏的剧烈跳动声。
他将门打开,站在门缝处以便挡住她看向房间里的视线,她继续大喊着,甚至没有发现他是半裸的。“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儿?”她继续吼叫着。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有些神经质,那种不自然的优雅,好像是个花了太长时间给学校的孩子讲解语法的人。“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他问道。
“你认真的?什么?你听不见你自己他妈的音乐吗?”
他在脏话面前有些畏缩:“抱歉——”
“天啊,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的?这算什么?把你的音乐小点声!他妈的给我小点声!你这个人怎么能他妈的这么自私呢?”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你知不知道这些墙有多薄?”她强调着,“就因为你觉得这是什么高雅的音乐,我他妈的就得分享每一个音符。赶紧把你的音乐他妈的调小点声。”
他又眨了眨眼睛。在楼上,她听到门吱呀打开的声音,还有一个脚步声轻轻地在楼梯平台响起。有人出来听热闹,但她知道他们是不会介入其中的。她的愤怒已经被燃起。切恩探长,托尼·斯托特,还有她愚笨、疯狂、醉酒的母亲,还有那个肮脏的老家伙在他来收租的时候冲她抛媚眼,觉得他有权力支配她的押金,仅仅是因为她在他的房产上加了一道锁,而且所有人都一直想要她的钱,她即将不再拥有的钱。
“对不起。”他说道。他满身是汗,好像是在这么热的天他还在锻炼身体,而且他的喉咙和胸部一片通红,眼睛也肿胀发红着。
她的怒火被充分燃烧,以至于她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对不起?要是只有一次的话对不起就算了。一直都是这样,一直他妈的都是这样。”
她竖起一根手指戳向空中,来强调她说的每一个字。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攻击性。也许如果她知道的话,就不会决定逃跑是解决她现状最好的办法。“你听明白了吗?小点声。把音乐调他妈的小点声,否则我就进去把你那该死的立体声音响砸烂!”
杰拉德·布赖特就这样站在那里,任凭她毫无意义地在空中戳着手指。他的大臂上有很大一块瘀伤,是手指印,就像有人用老虎钳夹住他的胳膊一样。“我已经调小了。”他指出这一点。
“哦,少来这套。我一走你又会把音量调回去。”
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尖叫。我的上帝啊,所有的这些愤怒是从哪里来的?我很快就要开始揍他了,而且我没办法阻止我自己。“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了,对吗?在你把那该死的声音关掉之后?”
“我们所有人都能听见你说话,亲爱的,”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道,“我应该认为在布伦特福德的人都能听见你说话了。”
科莱特在狭窄的走廊猛地转过身。维斯塔站在通往她公寓的楼梯间门口,用一条茶巾擦着手。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问道。
科莱特的愤怒瞬间崩塌了。忽然间她觉得虚弱无力而且傻透了,朝这个根本不在乎的男人吼出她的挫折感。她张开嘴想说话,然而眼泪却迸发出来。


第二十三章
如果每一个坐在这张沙发上哭泣过的姑娘能给我一英镑的话,维斯塔心想,我大概已经有足够的钱买一辆拖车了。这非常奇怪。她们所有人都有母亲在这世上,我已经听她们说得足够多了。但最终她们总是到我这儿来向我哭诉——而且也不都是女孩。这让你伤心至极,听到这些人的人生有多么悲哀,有多少她们想念的人,又感觉离家有多远。你本以为我们这些人会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事情处理好的。
科莱特正在痛哭着。她听到楼上杰拉德·布赖特房间的门打开,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前门。她透过窗子抬头向外望去,只见前门被关上,他从台阶上走下来。还真是个奇怪的男人。每天下午拎着一个公文包出去又回来,另外隔一个星期的周末还会出去在麦当劳里同他的孩子团聚,或者现在这些人会选择去别的地方,而其他的时间他都会像隐士一样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每次当你在前厅遇见他时,他几乎都不直视你的眼睛,而且我敢发誓,有一半的时间他都看上去像是哭过,尽管那可能只是他眼睛的颜色罢了。这真的很可怜,在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孤独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开始并不想变成这样。
几个小小的错误,一个遗忘的瞬间,然后在他们意识到之前,他们就只有自己了。
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科莱特自己平静下来。她和科莱特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给她一个拥抱,像多特·科顿在电视里演的一样伸出胳膊拍拍她又觉得很奇怪。所以她只是坐在那里等着,时不时地递给她一张新纸巾。待会儿我会给她泡杯茶。茶总是有帮助的,尽管从她现在的样子看,她也许更需要一大杯白兰地。
大哭一场通常不会持续很久,如果你让他们发泄出来并不火上浇油的话。那本身就是不自然的方式,在内心承受那么多负担。在维斯塔的帮助下走下楼梯安顿下来之后,科莱特已经抽泣了三分钟,然后她的呼吸变得平缓些,一声声疲惫的哀叹预示着她开始平静下来。她通过用鼻涕塞住的鼻子呼吸,把鼻涕擤到一张褶皱的舒洁牌纸巾上,轻轻擦了擦她红肿的眼睛。“谢天谢地我没化妆,”她说,接着道歉地说道,“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怒气是从哪儿来的。”
你当然知道,维斯塔心想。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认为你不知道。“我应该想到你已经疲惫不堪了,”她安慰地说道,“你压力一定很大,你母亲的事情什么的。”
“是这个房子。我想是这个房子。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这房子——让人压抑。好像有人在偷听你,好像有人一直盯着你。你难道没感觉到吗?”
“我得说我还真没感觉到,但我一辈子都住在这里,”维斯塔撒谎道,“就算这房子很压抑,我也住习惯了,很难察觉呢。”
但是确实有人,她心想。确实有人在盯着我,我可以肯定。那扇门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己打开,这都两次了。我住在这里已经不再觉得安全。但我不能谈论这个,我不能。我甚至不能太过认真地去想这件事。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他只是——最近晚上我都很难睡着,然后,你知道的,我想也许我可以眯一小会儿,接着他又开始了。这……”
“我知道的,”维斯塔说,“不过至少那不是这年头的年轻男孩子听的那些‘蹦吧嗒蹦吧嗒’的噪声,对吧?”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维斯塔说道。
“你就不好奇吗?”
“住在像这样的地方其中一个秘诀就是别好奇太多,除非有人想告诉你。”
“真的吗?”
“别傻了,亲爱的,”她说道,“我们所有人都应该适当地有些隐私。你也不想每个人都问你从哪里来,对不对?”
科莱特看上去受到了惊吓。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啊哈,维斯塔心想。我就知道,你的故事不仅仅是一个生病的母亲这么简单是不是?老实说,这就是一个秘密屋,这幢房子。
科莱特脸红起来,慌忙地道歉道:“不,不是的,我不是想要……”
“没关系的,”维斯塔微笑着说道,终于用她的手握住了科莱特的胳膊,“我只是说笑而已。”
突然,科莱特的话急促地说了出来,好像她已经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太久了。“只是——我……压力。对,就是这个,压力。我只是不能……人们就是不能让你自己好好待着,是不是?我以为如果我离开,如果我躲着不露面,他们就会完全忘记我,我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是……我不知道。我感觉自己被包围了。一直都是这样。就好像墙都向我压过来。而在这房子里,我谁都不认识,我感觉每个人都在看着我……好像他们是……你知道的……”
“我不会担心他们的,”维斯塔说道,“他们被自己的麻烦缠身,无暇顾及别的。那是怎么回事儿?你不必非得告诉我,但坦白讲,你看上去像是想和人倾诉的。债务吗?”
她再次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有些嘲笑的意味,然后又擤了擤鼻涕。“不是,不是债务。”
“没关系的,你知道,科莱特。你不是第一个用这个地方作为避难所的人,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个。”
科莱特胡乱扯着她手里的纸巾,环视着这个房间。查看着这个老太太的装饰,相框里的照片已经褪色成深褐色,维斯塔成功粘好的陶瓷狗摆在那里,一个陈设架上摆着一盆吊兰,网格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她在心里试图判断着,判断维斯塔是否可靠。然后她叹口气,清了清嗓子。
“我遇上麻烦了,”她说,“而且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从来没想过她可以告诉别人她的事。太多的因素阻止你这么做,害怕会感到羞耻,害怕对方会是间谍,或者单纯就是习惯的问题。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亚尼内一直将这个习惯灌输给她。不许告诉其他人,不许和那些爱打听的老师交谈。太多想做好事的人想把你带走。他们会把你带走的。你想让我陷入麻烦吗,是这样吗?亚尼内训练了她,而从那之后的人生就是对这训练的实践。但是她太累了,过着秘密的生活和独自承受负担已经令她筋疲力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