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惊讶自己这么轻松就说了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信任这个女人。她其实和其他她不信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银灰色头发,穿着弹力裤,嘴边已经满是皱纹,就好像她一辈子都是皱着嘴唇的。就像别人的外婆。
尽管在科莱特看来,外婆都是将自己怀孕的女儿扔到大街上的女人。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维斯塔几次吃惊地睁大眼睛,但她没有惊慌,没有把她赶出去,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不相信她。
当她的故事讲完的时候,维斯塔开口说道:“哎呀,我想你应该想喝点酒。我知道我想喝!”
她起身打开电视机下面的小橱柜门,拿出一瓶白兰地——是那种科莱特还是莉莎的时候,她曾经常常用来做菜的那种——和两个老旧的雕花白兰地玻璃杯。她慷慨地倒了两大杯,端起来走回到沙发前。
科莱特等着她说些什么。她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实在是疲惫得没办法再向她解释什么,如果她有什么质疑需要解释的话。
“所以说已经三年了?”
她点点头。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还一直在找你?”
“因为像这样的人是不会停下来的,”她简单地说道,而且知道这是真的,“还有那些打来的电话。他在玩弄我,而且很享受。如果我当场就投降,承受一切后果,也许还有机会,也许……”
“我很怀疑,”维斯塔说道,“当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抓到,他们的结果通常不会太好。我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亲爱的。我知道的。他们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公子哥爱着他们的老母亲’的类型,这些人,无论他们喜欢怎么说。”
“我想如果我……你知道的,消失的话……你瞧,当我在我公寓外看见马利克的时候……事实上他比我先到了那里。老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且那不仅仅是个目击证人的事,对不对?还有那笔钱。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拿了那笔钱。我差不多都把它给忘了,直到我突然发现它就在车里的副驾驶座位上,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不可能再回去了,是不是?”
“不,不。我能理解。但是,你不应该回去。而且说真的,警察……”
科莱特用力地摇了摇头:“那个俱乐部总有警察来,来享用免费的酒水,开心地和别人勾肩搭背。我是知道的,因为是我必须保证一直有酒水供应给他们。如果我去自首的话,我觉得我连一个星期都撑不过去。我还不如直接去托尼的别墅来得痛快。那个切恩探长——她该死的什么都不知道。”科莱特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这酒很烈很呛,但感觉很不错。“有一点我不明白的就是他们是怎么查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一定是养老院,一定是的。我只给了他们我的电话。我是说,我把号码给亚尼内,以防万一,你知道的……但她不会的,不会是她的。”
“哎,”维斯塔说道,“警察是能掌握这些的。坦白地讲,如果警察知道了什么,这个国家的每个人只要花点钱就也能知道了。但是那个叫斯托特的男人很明显不知道你在哪里,警方也不知道。”
“所以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
“不。哦,不不不。”
她自己都很惊讶。直到今天维斯塔都把自己定位为守法公民的类型,认为选举是她的责任,总是信任当局,无论他们有多少次令她失望。“我见过太多邻居的孩子被警察拦在街上搜身而被送进监狱,所以我才会这么想,”她说道,“警察像所有其他人一样狡猾。而且同样地存在很多偏见,有着相同比例只为自己着想的人,也许可能会更多。起初想当警察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个类型。如果你不想支配别人做什么,你是不会当警察的,对吧?只有他们得到权力的时候。真正的权力,而不是捏造出来的权力,而且每个人都想着他们是站在正义的一面的,所以很难使他们相信他们其实并不是。我跟警察打交道一直都很小心的。法律可不是为了像你我这样的人设立的。”
像你我这样的人?还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我都一直努力工作,顺着台阶往上爬,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所以我应该做些什么?”
维斯塔暗暗咬了咬嘴唇内侧。“我可不知道,”她说道,“我可以问一问侯赛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什么都知道。”
“不行!天啊,不行!你开玩笑呢吗?”
维斯塔轻轻拍了怕她的胳膊:“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是……你知道他自己也是不得不匆匆忙忙离开家,是吧?他对很多东西都很了解。他已经躲避伊朗特务机关很多年了。”
“不行,”她再次说道,“不行,我很抱歉。我本不应该告诉你,这是我的错。你没必要卷到这里面来。”
“好吧,我现在已经卷进来了,”维斯塔说道,“我们谁也不能改变这点。我们必须得好好想一想。我料想你暂时在这里还是相当安全。想必他让你付现金,所以他不用做记录,是不是?”
科莱特一开始不知道她指的是谁,随即意识到她在说房东。她点点头说道:“是的。”
“好吧……”维斯塔呷了一口白兰地,眼睛盯着门口,“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在做着正确的事情,对你的母亲。这是正确的事情,可怜的人。我们会帮你渡过这个难关,然后你可以自己决定接下来做什么。”


第二十四章
在花园的尽头有一间小屋。据他所知,这里已经有30年没人来过了。小屋是由和铁路线上铺的一样的混凝土枕木建成的——这些枕木也许本身就是用来建铁路的,据他所了解——用金属带扎在一起,屋顶是用波形石棉板覆盖的。他知道这是石膏板,因为很久以前,褪色的字母和长在上面的青苔可以证明,有人印制了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着“石棉危险,请勿靠近”,并把它钉在了门上。这指示牌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没有其他的房客甚至是维斯塔冒险越过这细长的花园的一半,仿佛光是看到这个标志就会让他们得致命的肺病一样。所以只有那个情人知道,在小屋的背后,栅栏很久以前就已经破败不堪了,那里有一条径直的小路通往一个没人去过的地方。
那并不是一大块土地。地方太小,不适合在那里建什么,否则根据伦敦房产的价值,有人早就可能建造一排公寓,叫作“诺斯伯恩风景”或者“维斯塔公园”,尽管这里的景色只是路堤底端的铁道,而另一边则是作为公园边界的繁茂的美国梧桐。花园的尽头和用来隔离铁路、爬满田旋花的铁丝网围栏之间只有十五英尺,而这一小块无人之境有整个比乌拉果园的长度,成了荆棘、醉鱼草、狗尾草还有一家住在城里的狐狸的家园。这是他自己的秘密花园,是他的私人领地。
他喜欢在破晓的时候来到这里,乌鸦开始鸣叫来问候着新的一天。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黎明从五点便开始了,这时他的邻居们还都躺在被窝里睡觉,他非常肯定没有人在窥视他。所以他冒险提着通常情况下会显得蛮干的重物:爱丽丝,被肢解后塞进两个大手提袋中,最长的部分是她的胫骨,最笨重的部分则是她的头骨。他每走一步她都叮当作响:她的骨头被剔得光秃秃的,像瓷器一样在这凉爽、湿润的空气中发出声响。
有人会听到我的,他心想,有人肯定听到我了。这么热的天,所有人都开着窗户睡觉,而且天知道我自己也不会睡得太沉。他将袋子放在地上,腾出两只手提起侧边的门,顺着折页把门大开以避免发出刮蹭的声音,防止暴露他的行踪,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侧门新上了油,打开的时候只发出一声微弱的私语。还真是有趣,他心想。这房子里有这么多需要修缮的地方,你不会想到他会从哪个地方开始。他再次拎起两个袋子,然后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坪。
昨晚一定下了很重的露水,所以草坪湿漉漉的。露水浸湿了他的鞋子,打湿了他的裤腿。越过维斯塔·柯林斯的小花园,草坪长得又高又杂乱,缠在一起的杂草绊倒了他好几次。
那间小屋正用它假窗注视着他的临近。他常常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在那里面,是否连房东都不知道。从那个指示牌和用来锁着被粉刷的铁门的生锈的锁头来看,这门就这样关了好多年了。里面可能什么都有,废弃的家具,一个小车间——抑或是死尸?
他的长柄大锤还在那里,靠在小屋的后墙上,锤头是崭新的,有光泽。他笨拙地将锤子夹在胳膊下,弯腰穿过篱笆的一个缺口,然后长出一口气,释放了他的紧张和不安。现在没人能看到他了。花园的栅栏有八英尺高,田旋花是如此茂密,几乎都没有一个能透过来的缝隙。在篱笆的一侧,是一面邮局的空白后墙,而篱笆的另一侧则是一排小办公楼,自从经济衰退之后就再也没人使用。目前,他是安全的。
这里有一条小径,被各种各样的动物在这杂草的迷宫里踩出来。他转向他的右侧,走了大概三十英尺,来到二十七号花园的尽头。这房子目前是空的,被脚手架和塑料布覆盖着,被新的房主——好吧,是那斯洛伐克人的施工队——将原来的房子内部拆除重新装修。四个月以前,在这里的建筑工人像很多之前来这里的建筑工人一样,将这花园后面的长条地带当作垃圾站,而不是花钱租一个建筑垃圾箱,把卸下来的托梁、碎砖块和一些古怪的铺路材料扔在篱笆的这边。这对他的破坏工作来说堪称完美。
他打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爱丽丝被哗啦一下全都倒了出来,在碎砖石上堆成一堆。那个情人低头看着这堆骨头,惊讶于他自己不再从这些拼图碎片、这些由钙和碳组成的脱了色的碎块,联想到那个搅动他心弦的女孩。她现在只是一堆垃圾,爱丽丝变成了垃圾。但是从她现在的状态看,还是能辨认出她曾经是什么——曾经是一个人。
狐狸、野狗和昆虫会迅速分解掉柔软的部分——古老的大自然的力量——但骨头就是骨头,都是一样的,即使所有骨髓都已经被煮出来。
她的头骨盲目地朝他微笑着。几块皮肤还黏在她的脸颊上,脑穴上还挂着一两缕头发。尽管在荆棘长高到覆盖在她上面之前不太可能有人来这里,他心想,但最好确保即使有人来,他们所看到的也只是一些大块的硬东西,混在一堆混凝土碎片、棕橘相间的瓷砖和暗绿色的卫浴套装中。
他将长柄大锤举过头顶,用力挥下去。


第二十五章
我可以飞起来,雪儿心想,她转弯跑进巷子,黑夜中飞速前进,她能听见他气喘吁吁地咒骂从远处传来消失在黑暗中。我实在太快了,就像我的脚上长出翅膀。我发誓,如果我还能跑得再快一点,我真的可以飞起来,像鸟儿一样在空中翱翔。
她的一只脚踩在碎玻璃上,疼得她喊了出来。她踉跄着倒向一边,结果扭伤脚腕,重重地摔到墙上,头狠狠地撞在黑墙砖上。不要啊,她心想,不,不,不!她听到他已经转进巷子里,硬撑着站起来,尝试着一瘸一拐地单脚跳着逃离他的魔掌。哦,天啊,哦,天啊。我为什么没有检查一下?我变得越来越粗心了。我本应该检查一下的。
那片玻璃深深地嵌入她的脚底。她试着用前脚掌平衡身体,但脚踝已经软弱无力,不再能支撑她的身体。她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四五步,直到他追赶上了她,一拳打在她的后脑勺上。她面朝下跌在野草和烟头上。
他在她摔到地面上之前便骑在她身上,双膝紧紧夹在她臀部的两侧,一股臭汗味从他的皮外套里飘出来。“他妈的小——”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个他妈的小——”他再一次用拳头击打在她身上,一把夺回他的钱包。在他把钱包揣进他后口袋时,另一只手单手抓住她的双手。然后他将她翻过身来,坐在她的耻骨上,压得她的屁股硬生生摩擦在砂石地面上。他的身躯太庞大了。她本以为这会是她的优势,他不会跑得太快,但他的大块头很明显表明他是非常健壮的,就像是一个英式橄榄球运动员。哦,天啊,我现在遇上麻烦了,我现在遇上大麻烦了。
他张开手掌抡圆胳膊扇她的耳光,一下、两下扇在她的脸上。一把从她的头上扯下假发,假发上的发夹撕扯下来一些头发,随手扔到三步之外的下水道里。然后他用他粗壮的手指夹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唇像崔弟鸟一样挤到一起,使出全力啐到她的脸上。“你敢动一下。你他妈的敢动一下,你这个小混蛋。你他妈的敢动一下我他妈的杀了你。”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瞳孔在黑暗中放得老大,直视着他的脸。一个秃顶男人的平头,脖子后面像夏洛莱牛一样有几圈肥胖的皱褶,足足有两英寸的厚重的鬓角,嘴角还挂着星星点点的唾沫,三天没刮的胡子有一股炸洋葱和陈啤酒的气味,眼中满是纯粹的蔑视。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她心想,我最好在他愤怒到极点杀了我之前让他为所欲为。
当他完事之后,他又在她肚子上狠狠地踢了几脚,像垃圾一样把她侧身踢到墙上,朝着灯光扬长而去,手里还在扣着裤子的纽扣。雪儿蜷缩起来,将膝盖蜷在胸前,小心翼翼地合拢上她青肿的大腿。她的膝盖、脚踝、脚掌全都颤动着作痛,同她的心脏一起跳动着。她头部被他重击的地方像要爆炸一样地剧痛,嘴唇肿起来,一只眼睛完全睁不开。她能感觉到她脖子上的淤青正在蔓延开来,是10个由于挤压而迅速蔓延的手指印。
雪儿将头枕在手上,随即陷入了黑暗之中……
当她醒来的时候,街道是安静的。没有从车站传来的声音,路堤上没有从远方传来的火车的轰鸣。但是天色变得浅了一些,而在附近的屋顶上,一只夜莺正在迎接黎明。
当她睡着时曾起了露水,所以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是湿漉漉的。慢慢地,轻轻地,她展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太疼了。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阵阵刺痛和猩红的跳痛,还有一束白光在她的脑袋里尖叫着。她没精打采地把脚抬起搭在膝盖上,低头检查受伤的脚底。那片玻璃深深地埋进她的脚跟,是用来做啤酒瓶的那种棕色厚玻璃,一个沃特尼斯牌啤酒的标签碎片还粘在上面。她用颤抖的手指捏住那片玻璃向外拽,当碎玻璃不太牢固而从伤口滑出来时,她由于疼痛倒吸一口冷气。天啊,她一边想着一边查看那片碎玻璃,它还真挺大的。肯定是扎入骨头了。
她想再睡过去,但她知道她不可以。她需要回家躲藏起来,清理干净自己然后熬过这一段。创伤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奢侈的。实际上,雪儿并不存在。她知道这一点。这是她的选择,但并不会是永远。将来的某个时候她可以完全地暴露在这个世界里,但那个时刻不是现在。她呻吟着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她的人字拖,随后蹬在脚上。她受伤的脚踝疼痛难忍,用她的前脚掌着地来避免弄脏她本来就已经弄脏的伤口,不禁使她咝咝地倒吸冷气,但她还是做到了,而且至少现在她不再需要祈祷地上没有玻璃碎片了。她一只手扶着墙,低头寻找着她的假发。假发的一半已经浸在下水道里,发丝纠缠在一起变得破破烂烂的,发梢沾上脏水变成黑色。
不值得再弯腰把它捡出来。她需要用尽所有的力气让自己回到家里。
她花了20分钟才跛着脚走回到她放背包的地方,一路上扶着墙和路灯,时不时地停下来让受伤的脚休息,像一匹马一样。当她到达那里时,她又想在门后蜷缩起来,在这里没人能找得到她,然后一直睡到天大亮。她跌坐在地上,把自己紧紧地蜷缩在手肘里。你不能睡在这里,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他真的伤害到你,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没人能找到你,直到你开始发臭。她脱掉身上肮脏又满是血迹的妓女服装,直接丢在地上。她不会再穿它们了。她怀疑自己是否想再次穿上这样的衣服,但无论怎么说,这些已经被毁掉了。
她将手机开机来查看时间,惊讶地发现已经接近四点钟。她睡着的时候感觉像是只有几分钟那样。她发现了一小包湿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脸,吃惊地看着从脸上擦下来的黑泥和铁锈色的血迹。掏出她的小镜子检查自己的脸,几乎已经认不出是她自己。她的右眼肿胀得几乎完全闭合,嘴巴歪向一边,下嘴唇几乎不能听从她闭上嘴的命令。一条变干的血迹顺着她的右鼻孔流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轻擦那血迹,直到它被擦干净。她鼻子本身看上去还可以,但是疼痛来自内部,好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我的主啊,她心想,我得好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都会十分引人注目。
她穿上平时穿的衣服,全身被包裹上的感觉好多了。从头发里取出最后一个发夹,将头发散开。她受伤的脚缓慢地伸进一只雪地靴里,由于疼痛从齿间急促地吸着气,但穿上鞋之后感觉好多了,至少脚踝有了支撑,而伤口也能踩在柔软的鞋垫。
至少他没把我的包拿走,她心想,对这小小的仁慈心存感激。我还可以用我的牡蛎卡。
雪儿翻身跪在地上,像下犬式那样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
夜间巴士上满是喝醉酒的人。要么就是醉汉,要么就是疲惫的夜班工人穿着他们的荧光制服打瞌睡。每个人都陷入他们自己的筋疲力尽中,麻木地盯着他们面前几英寸的斑点,她对此很欣慰。她做到最后一排的座位,扭过脸不让司机看见,靠着窗户蜷缩着身子。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河边的天空呈现出肉粉色的条纹。伦敦,她心想,你本来应该是我的救命稻草。你还记得吗?我本不打算像其他的女孩一样,进进出出抚育院,每次回去都会在成为站街的妓女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深夜里被殴打,那就是一个让人最后成为瘾君子的地方。天哪,这实在太痛了。我记得我前几个月在一个包里找到一些曲马多。那药也许还没过期。至少我可以睡一觉,在我回家之后。
当车子行驶过旺兹沃思路,朝薰衣草山开去时,她意识到自己又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也许我得了脑震荡,她心想。我的脑袋遭到太多重击。如果你得了脑震荡,你不会有意识地想睡觉。我必须保持清醒。我必须让自己保持清醒,直到回到家中。维斯塔知道应该做什么,当我到家……
她再次梦见那个阁楼,那个在楼梯间下面的阁楼。这一次,阁楼里堆满裁缝用的人体模特和黄铜的床架,床垫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在远处的角落屋檐的下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动。这东西又大又暗,十分苍老。雪儿想逃跑,但当她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她发现她进来的那个楼梯已经不见了……
她被惊醒了。车上空空荡荡,发动机已经熄火,司机还坐在他的驾驶室,正闪烁着车灯引起她的注意。雪儿从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坐起来,透过窗子望向窗外。她的眼睛和她刚刚睡着时一样几乎是闭着的,所以她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巴士停在加勒特巷的最里面。她错过她的车站而被带到终点站图庭。从这回到诺斯伯恩需要一个小时,而且是用两条健康的腿来走。“谢谢。”她含糊地说着,尽管由于嘴巴干渴难耐而使得声音低沉沙哑,然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图庭贝克的报刊店刚刚开门营业,当她走到门口时灯光是亮着的。她买了一盒布洛芬和一罐芬达,收银台后面的人故意不去看她的眼睛,而后她取出四片药片,喝光那罐芬达来将药片冲下去。含糖的液体滴成一串顺着她的下巴流到领子里。但她不再在意。身上哪里都疼:脑袋,脖子,腹部,后背——所有地方。如果他最后杀了我也许会更好一些,她心想。那样的话我就不必受这个罪。一切都会变得安宁与平静。
她将背包搭在肩上,出发朝诺斯伯恩走去。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两条腿摇摇晃晃走不稳。她在想是不是应该停下来买点吃的,一条玛尔斯巧克力或者一条士力架又或者是什么满是糖分的东西,能支撑她走完这最后的一英里回到家,但她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咀嚼——甚至即使她能咀嚼,她也怀疑是不是会吐出来。
她在前往诺斯伯恩的半路上在一个公交站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将她夹克的兜帽戴在头上,再次昏睡过去。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小群穿着工作服的人中间,所有人都礼貌但冷漠地同这个长凳保持距离。我只是另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她心想,你们在脸书上谈论我比我在现实生活中要容易得多。
一个女人坐在长椅的另一头,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提箱。雪儿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差一刻八点。她又睡过去一个小时。没有人直视她的眼睛。哎,伦敦人。你们宁可在大街上跨过一具尸体也不想惹上事端。
她在一辆巴士进站的时候再次站起身,与她同道的通勤者们安静地涌向车门。她感觉到世界开始天旋地转,靠在车站遮雨棚上稳住脚步。当她拿开她的手时,看见自己在玻璃护板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手印。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现在离诺斯伯恩中转站不远了,只要穿过大公园,然后走过商业街就到家了。
布洛芬似乎没有起作用。她的头像被敲打般地疼痛,就好像在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试图冲出来。她顺着车站路一瘸一拐地前行,脚步越来越慢,摇摇晃晃地从遛狗的人和晨跑人中间穿过,职业母亲用推车送哭闹的孩子去小太阳托儿所。她在一个垃圾箱旁边停下来想呕吐。并没有真的吐出来什么,甚至连芬达都没有吐出来,但她嘴里有股旧食品罐头的味道。她的右眼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她把兜帽拉得更低些,来掩盖自己这张万圣节面具一样的脸。肯定有人,她心想,你们之中肯定有人心存疑惑。难道你们不疑惑吗?在利物浦,没人看见我这样的人会直接走过去,假装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但这并不是真实的,不是吗?如果利物浦那么好,如果你家乡那些快活的家伙、勇敢接受苦难的人那么好的话,你就不会在伦敦了。这就是英格兰,是不是?这就是人们。他们只在觉得你要紧的时候才会帮助你。
商业街上还有一半的商店没开业。只有格雷格斯、经济小吃店、本地商店和蔬菜水果店显露出生机。
那些新商店——卖奢侈品的商店——直到十点才开门。如果你有钱的话就是这样,她苦涩地心想着。那些去外面吃午餐的女士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她们从来不起床吃早饭。她感觉悲伤、无力、绝望,可以感觉到鲜血从两腿之间渗出来,摩擦着她大腿上的皮肤。她正大量地出汗,尽管她感觉冷得发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盲目地蹒跚前行,一头撞进一个男人健壮的身体。
“对不起,”她咕哝着,试图躲闪到一旁。然后感觉她脚下再次失去平衡,伸出一只手扶住墙壁,“对不起。”
“雪儿?”
她抬头看着对方。是托马斯·邓巴,住在顶楼公寓的唠叨先生:手里拿着一条面包和一品托牛奶,一份卫报夹在他胳膊下。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嘴巴大张着都能接苍蝇,他的眼镜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光。
“哦,我的老天爷啊,雪儿,”他说道,在她摇晃着要跌倒的时候伸手接住她,“发生了什么?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二十六章
有人在敲门。在床上,雪儿翻翻身喃喃自语,但没有醒。维斯塔把她的书放在被子上,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打开门。
是托马斯。他刚要开口说话,维斯塔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静。接着她把门上锁,走出来站到楼梯平台上,又把门从身后带上。
“她怎么样了?”
“终于睡着了。别把她吵醒了。”
“嗯。”他附和着。
“还不能让她睡得太沉,我们得观察她是不是得了脑震荡。科莱特过一会儿回来。她昨天晚上一直醒着,可怜的姑娘,一宿都没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