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的天啊,他自认为他很幽默呢。之前她在法国办了张电话卡后,接到的电话是“bonjour,chérie”,在意大利时是“ciao,bella”,在瑞士时是“Grüβ Gott”。无论她躲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她,而每一次找到她之后他打电话过来,通报自己时用的都是当地的语言。
但至少这次他还不知道我跑到哪儿去了,她心想,否则他是不会用西班牙语跟我打招呼的,这倒提醒了她需要办一张英国的电话卡了。
“Carrer de la Ciutat,”他说道,“很不错,挺高档的。不管怎么样,还是很高兴你过得挺富裕的。只可惜那些都是我的钱。”
科莱特没有说话。她总是莫名其妙地相信,只要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可能就会觉得是打错电话了。她当时离开得很及时,那时在街上看到的人显然就是布里姆,而不是她臆想出的虚无。她成功地在巴塞罗那躲了六个月,算是这三年躲藏得很成功的一次。她很想知道这个追踪她的人是怎么找到她的,是她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还是她不停地锁上又打开前门,抑或是她坐在大教堂附近的咖啡馆的桌边。那是她的境遇最糟糕的部分:在每个角落的每一个陌生人都有可能是派来秘密监视她的。
托尼在等她开口。猫和老鼠:这游戏已经上演三年了。科莱特四处躲藏,将自己隐藏到昏暗的角落里,而托尼则玩弄她于股掌之间,假装走开失去了兴趣,让她觉得或许这次她真的逃脱了,然而他一直准备在她停下来喘息之时猛扑过来。
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号码的?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些都是现购现付手机卡,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都是在车站的电话亭买的。
“公寓也不错,”他接着说,“在阴面,我喜欢,今年的这个时候可是非常热的。顺道告诉你,布里姆说他很喜欢你公寓的布置,他说非常有地中海风格,全都是绿松石色的。”
汗珠顺着她两乳之间流下去。在那乌鸦嘴托马斯咒她开窗睡觉的恶果之后,她整晚都关着窗子,现在房间像桑拿房一样热。在巴塞罗那,尽管她的房间在房子的背面,但总有从海边吹来的风。百叶窗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和窃贼,但总是能使海风吹进来。这个房间又封闭又有一股怪味,有时候她觉得这味道是从填充原来壁炉的空心砖里飘出来的,但也许只是在她之前的房客不怎么打扫卫生的缘故。而且她并没有出门买新的床上用品,尽管她在搬来的第一天就打算去买的。
secure lease,安全租赁合约,作为安全租赁人,只要不违反租赁合同中的条款,就有权利长久地住下去。
第十二章
是我忘记了吗?是我自己吗?我是不是疯了?老年痴呆症也来得太早了,不是吗?那扇门整个夏天都开着。也许只是我对这次度假太过兴奋,以至于忘记将它锁上……
她又一次走过去看着后门,就好像只要她一直盯着它,它是如何没被损坏的情况下敞开着的谜就能自己解释清楚一样。我的一生都在做着安全的选择,她心想。我从来没有冒过一次险,总是躲在平静的安全地带。过去这好像是件不错的事情,二十七岁时就有安全租赁的住所,但是现在……现在感觉就像把自己关在了牢笼里。妈妈和爸爸去世之后,我就应该动身离开,而不是留在这里,只因为这是你所熟悉的一切。这叫什么生活啊?
每次维斯塔坐下来休息,就会止不住地颤抖,因此她在布洛芬和PGTips红茶的作用下不停地打扫房间,试图将这个闯入者的痕迹完全清除。她的家在她父母去世之后几乎没有变化,在堆积了数十年的灰尘中慢慢破败,感觉好像突然发生了变化,现在某个陌生人像龙卷风一样将它尽数损毁。
日复一日,凑合着过日子,无视房间里需要修理和更换的设备,仅仅因为这比面对房东抑或是之前他那贪婪的姑妈,然后唤起他们对她这个老房客的愤恨要容易得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期望值越来越低了呢?她困惑地想着。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自我提高的竞争中,当其他人都找到自我、拓宽眼界、四处旅行的时候,我还活在20世纪30年代,活在一个我甚至还没出生的年代,活在我父母的价值标准下,熟悉着我的环境。
她伸了伸酸痛的后背,瞥见了她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小孩子吃到苦药时五官都扭曲在一起的脸——映在壁炉台上方的镜子里。她已经在这雕刻木框的镜子里看了这张脸一辈子,每次她照镜子时看到一位七十岁的老妇回望自己,她的内心还是会感到无比震惊。时光都去哪里了?我这一生真的没做什么吗?我现在还住在这里,身边都是之前父母租住在这里的印记——沃特福德花瓶,妈妈那一系列陶瓷小屋的收藏,放在相框里的那些已经去世很久的先人照片摆在高脚柜上,镶在相框里的《哭泣的男孩》还挂在墙上,奶奶的那套精美的茶具还摆放在陈列橱柜的玻璃门后——除了这些,几乎没有我自己的生活痕迹。
这些天她在心里隐约感觉到死亡的临近。她环视了自己的客厅,忽然透过那个以破坏这房间为乐的入侵者那轻蔑的眼睛看着它。她过去也曾尝试将这个地方烙上自己的痕迹,用她这个单身一辈子的餐厅女工那微薄的收入。套着蕾丝边装饰外罩的一套笔直的餐椅被换成了花朵图案的长沙发和一把半圆靠背椅,她母亲那花哨的墙纸被粉刷成了更自然的颜色,但是这个陌生人破坏的大部分东西都来自甚至比她认为的还要久远的年代——这些盘子、玻璃杯、书籍、装饰画、休闲桌、之前挂在墙上的加冕礼盘以及她父亲在战争结束后带回来的穆拉诺鸟,甚至我的那点少得可怜的首饰还是从妈妈那里继承来的,她心想着。然而当我去世之后,我会留下些什么呢?我还能把这些留给谁呢?
维斯塔一辈子都住在比乌拉果园的这个巢穴里,住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里,甚至不打开后门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她已经目睹了附近这一带的住户从有教养的底层人士到粗鲁的爱尔兰人再到来自加勒比的穷人,近些年渐渐变为一些听上去应该举办乡村游乐会的上层社会的人。她出生在这里,就在她现在的卧房里,并开始怀疑她可能会在那间屋子里去世。在她自己的小角落里渐渐长大,那是她父亲用层压板和木片隔开的角落,就在整个套间的一角,几乎这辈子吃的每一顿饭都是在紧贴后墙的小桌子上享用的,照顾她年迈的父母,直到时间把他们一个一个带走,而后在1971年的时候接手了她母亲的租约,在那个年代租户还有自己的权利。她已经送别了三个房东,从现在这个房东的样子看,很有可能送别第四个。但是伦敦人骨子里都是冒险家,她想着。你并不打算从这里来,而是打算到这里去。
相比一些人我还是很幸运的,她想。安全租赁屋就是安全租赁屋,至少在我生命结束的时候不会露宿街头。但是,天啊,我的人生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她的这个侵略者到底在找什么,那个存着她从养老金中省下来的钱的茶罐并没有被洗劫,她妈妈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以及她自己那被她父亲刻上错记的生日的永恒戒还都在书房壁炉台上的毛毡匣子里。
她的电子产品又过时又笨重,但瘾君子还可能为了十英镑去偷电视呢。这是在泄愤,她心想,单纯的泄愤。他闯进我的家只为了搞破坏。否则还有什么原因能使你打翻骨灰瓮把骨灰踩进地毯里呢?
紧握着桌子的边缘,她低下身子蹲在地上,开始将她的记忆匣子里的东西归置到一起,从她父母的骨灰里翻找着她的东西。她恨自己在决定如何处理他们的骨灰时犹豫不决,才让她现在备受煎熬。火葬场只将骨灰存留很短的时间,而那之后,你就需要将骨灰带走。在这四十年里,她曾打算将他们带到某个风景胜地,某个满是美景的地方,将他们的骨灰撒在那里,但是每次她试着回想一个他们可能喜欢的地方,她的脑子都是空白的。他们这一生并没有什么作为。她母亲的整个世界就是围绕在去商业街办事和偶尔在附近的公园散散步,或者偶尔有要事时去肯辛顿的商店。据她回忆,他们甚至从来都没去过市区。人们所了解的伦敦—那个繁华、骇人、令人激动的伦敦——而他们就像是一直住在卡迪夫一样。难怪我这一辈子也没做什么,她心想。距她上次去牛津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么一小盒零碎的纪念品: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没有一件对于别人有任何意义。当我独自在临终关怀医院去世,她心里想着,他们会派来清洁工,到时这里的一切将会被当作垃圾扔掉。哦,别想了,她嗔怪着自己。振作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你不能因为一次充满愤怒的随机破坏行为就毁了这个信念。你在这几天遇见的都是多么善良的人啊。我必须记住这点,靠着这个信念继续前行。在这个世界上,善良还是比邪恶要多得多。
她从楼下听到杰拉德·布赖特的音乐透过地板传进来。通常她都会不予理睬,采取和平共处的态度,但是他似乎从今早开始就一直播放《女武士的骑行》到现在,而新搬进里间的女孩走来走去的声音将她从卧室里驱赶出来。她走到窗前,那里更亮堂些,开始翻看她保存的一沓照片——去世很久的亲戚,朋友和邻居,他们或是离开,或是搬到更好的地方,或是回到他们原来的国家——内心的孤独感像浪潮般朝她袭来。她总是那么善于交友,她心想。但是我现在连他们在哪儿都不知道。这就是伦敦,之于你的伦敦。这里有着比外人评价我们的更加团结友善,但是这样的相聚总是短暂的。
她听到了外面走廊上嗒嗒的脚步声,透过窗子向上望去。那个住在二楼的小女孩雪儿从窗前经过,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腿和背包。她今天又戴上那顶假发了,把自己漂亮的头发藏起来,似乎她为这头秀发感到羞愧似的,穿着就好像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她。她每个星期都有那么几天打扮成这样出去,而这景象让维斯塔备感悲伤。享受吧,我亲爱的孩子,她在心里对那女孩说。你根本不了解等到这年轻的样子逝去时你会多么想念它。
雪儿向下瞥了一眼看到了她,马上从高处朝她欢快地挥着手。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啊。维斯塔感觉自己被阳光抚摸着,脸上明显露出了笑容。惹人喜爱的女孩,有一点点迷失,她看得出来,有一点点漫无目的,仿佛她在等待一个人为她指明前方的道路。而且还那么年轻,她看上去是还没到离开学校的年纪。说真的,我已经失去辨别年龄的能力很久了,她心想。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警察在我看来都非常年轻。也许这就是已经七十岁要面对的事实吧,所有小于三十岁的人在我看来好像都刚刚不用尿布。
她将窗户推开:“你好,亲爱的。”
“你好啊,”雪儿回应道,“房间打扫得怎么样了?”
“哎,你知道的,”维斯塔说道,“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
“学校,”雪儿答道。她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个谎言,但她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那就是只要雪儿看上去在努力提升自己,维斯塔就不会说什么。
“你回来得挺早的呢。”从雪儿的阅读能力来看,维斯塔猜测雪儿根本没有到她建议的任何一所学校报到。我必须对此做点什么,她心想。也许我可以自己教她?她又不是因为笨才不去上学的。
“今天课少,”雪儿说道,“这天实在太热了,很难集中精力。”
“我想是这样的呢。你有时间来我这儿喝杯茶吗?”
雪儿假装看了看她并没有的手表:“可以啊。”
“后门开着呢,下来吧。”
她步履蹒跚地走向厨房,准备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水。当她走进那敞开的门时,那股臭味扭曲了她的脸。她需要找房东再次说说这下水道的事儿。厨房的洗碗池已经快一个小时还没有排空里面的水,漂在水面的油脂在溢流口下面一英寸的地方开始凝成固态。每个月她都要花五英镑在各种化学品上使这下水道口保持通畅,但现在这下水道似乎一点都不管用了。在她度假之前房东过来倒在下水道里的那瓶玩意儿一点用都没有,可能就是从英镑支架买的一加仑漂白剂。他那个人就是能不花钱就不花钱。
花园一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雪儿出现在台阶顶端,小心翼翼地在花盆之间选择落脚点。
那只叫小古怪的猫从她身后殷勤地小跑过来。它一定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等着她回家。它真的非常黏雪儿呢,维斯塔想着,这是好事情,给它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好朋友。她也很想将它养在身边,但是在它还没吃完第一听伟嘉猫粮之前,房东就会以此为借口解除她的安全租赁合同。雪儿已经摘掉了假发,将它拿在手里来回摇晃,就像摄政时期的淑女拿着扇子一样。她的头发全部束在脑后,露出脖子让汗蒸发掉。
“外面实在是又热又闷。”她说道,开始沿着有缺口的砖砌台阶向下走。闻到下水道的味道后做了个鬼脸。“臭死了!”她继续说道,拿着假发在面前挥动,仿佛这样就能将这股恶臭扇走。她还真是个孩子呢,维斯塔再次想到。真是难以置信,青少年就是这样:有时候装得像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下一秒又像是七岁的小孩子。“这味道也太恶心了,是吧?”
“是下水道,”维斯塔答道,“这次又堵了。”
“他需要给通下水管道的公司打电话,那个卑鄙的老杂种。”
“我一直告诉他,就是楼上那些小厨房。把培根上的肥油直接冲到下水道里。”
雪儿摇了摇脑袋,说道:“不是我。”
“是的,好吧,因为你平时只吃比萨和巧克力。这些下水管道是为家庭住宅设计的,而不是同一栋楼里的好几个公寓,而且他得处理这个问题。总有一天有人会因为食物中毒进医院,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我。牛奶和两勺糖,对吗,亲爱的?”
雪儿蹦下两级台阶,一蹦一跳地进了她的门,说道:“谢啦。”
“我们去花园喝茶吧,”维斯塔建议道,“远离这个味道。”
她把雪儿的茶杯递给她,跟着她走进阳光中,经过她的盆栽香草花园。在她们路过的时候,来自鼠尾草、迷迭香、罗勒和薄荷的芳香从被晒得发烫的灌木丛边飘过来。
现在这才是一个花园应该闻起来的味道,她心想,心里在看到这一小块从荒芜被她建起的文明后感到了喜悦感的膨胀。
这是个大花园,比伦敦一般的花园要大一些,铁路沿着花园的一端而建,避免了它因开发而被划分出去。维斯塔一辈子都在保持着花园前三分之一部分的整洁。这是她从孩童时期就为家里所做的贡献,给她妈妈深色的家增添了香气和颜色,而对园艺的喜爱从那时起便伴随了她的一生。狭窄的花圃里种着鲜艳的一年生植物,在蔬菜水果店打折的时候被一盆一盆搬回来,环绕着一小块修剪整齐的草坪,草坪上两把复古的帆布躺椅展开在阳光下。在花圃的另一边,有一片乱糟糟的长到了一英尺高的杂草,由于无人打理而渐渐地形成一片干草地,一株杜鹃花即使在这样的天气也显得湿漉漉的,几株成熟的李树由于一些维斯塔不知道的虫子所害长得矮小,一堆杂乱的碎石、篝火的灰烬和牛筋草围绕着一间摇摇欲坠的棚子。
“这里真漂亮呢。”雪儿说道。
“谢谢,”维斯塔回应着,然后她们背朝着那片混乱坐到了帆布躺椅上,每个人呷了一口茶,仰坐下去的时候发出一声很英式的“哈——”。每一代人可能看上去完全不一样,维斯塔想,但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那只猫找到了一小块阳光,翻过身子仰卧着,露出它肚子上那一小片白色。她露出了微笑。
“你看上去开朗多了,”雪儿说道,“你差不多把屋子打扫完了吧?”
“没完全打扫完,但至少我现在可以坐下了。”
“上帝啊,他们确实搞得一团糟,是不是?”
“是啊。”
“哦,这提醒我了。”雪儿倾身拿起背包,在里面翻找着。“我给你带了件礼物。”她找到了那礼物掏了出来,一个硬硬的小玩意儿包在一件T恤衫里。她看上去对自己满意极了。“我希望你能喜欢。”
“哦,雪儿,你不应该浪费你的钱为我买……”维斯塔刚开始说,接着看到里面捆着的东西时突然停了下来。那是个骨质瓷的跳舞女郎,紫色的舞会晚装在那难以置信的细脚踝周围飞舞,似火的洋红色头发难以置信地直挺挺地搭在一侧肩膀上。蔚蓝色的圆眼睛和上翘的鼻子,手绘的小嘴被涂成深红色。这和她妈妈收藏的那件非常相似,而原来的那件和其他的收藏一起被入侵者打碎,被包在报纸里扔进了厨房的垃圾箱。“哦,雪儿,”她说道,“你不应该这么做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买不起这个的。”
雪儿耸耸肩:“没花多少钱,几乎没花钱的。”
“不,但是……”维斯塔完全知道这个到底要花多少钱。几星期前她和雪儿去肯辛顿逛街时在本托尔斯的橱窗里看到过,当时她还非常震惊这个小物件要花掉她将近一个星期的养老金。这么些年她都不知道,那个入侵者拿壁炉边的拨火棍一挥,就毁掉了将近一千镑的东西,而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我不敢相信你做了这件事。”
雪儿的脸上立刻阴云密布。“你不喜欢吗?”
“不是这样的。是……雪儿,你不应该这么做,你应该把你的钱攒起来。你不应该把钱花在这样的东西上。那你的房租怎么办?”
她抬起眼睛看到雪儿很明显地畏缩着,像小孩子一样摇晃着两条小腿,睁大的眼睛满是失望。“我以为你会喜欢的,”她说,“你想要的话,我再给你带别的礼物。”
“不,亲爱的,”维斯塔解释道,“我喜欢着呢,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到这儿来。”
她伸出双臂将雪儿搂紧了怀里。她们两个都非常瘦,所以这是个不太舒服的拥抱,骨头挺硌得慌的。雪儿闻起来有汗味儿和护发素的味道,还有他们这些年轻人喷在身上的有花香的化学玩意儿。她就像是一个不习惯拥抱的人那样拥抱着:小心翼翼地进入她的怀抱,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会弄坏,然后一直拥抱着,仿佛她害怕放手。她们就这样有些奇怪地拥抱在阳光里,久到两个人都很难捱。可怜的小甜心,维斯塔心想。无论是谁把这孩子拉扯大,都没能让她期待别人会喜欢她。
慢慢地,慢慢地,她松开手,将那小雕像轻轻地放在了草坪上。“把它摆在壁炉台上一定很好看,”她向她保证,“我会永远珍惜的。”
但是雪儿究竟在哪儿能买得起这样的东西呢?她心想着。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别人送给她的。然而如何问别人是否把偷的东西当作礼物送人,但又不冒犯到他们呢?雪儿总是带着东西来拜访她:通常是饼干或者蛋糕一类的东西,但都是高档的品牌货。年轻的谢里尔从来都不送便宜的礼物。但是天啊,如果她因为为我偷礼物而被抓,就像那只猫会给她带回老鼠一样,那我会觉得非常糟糕和歉疚的。
“那个新房客怎么样?”她问道,赶紧转移话题,因为她知道继续刚才的话题,她一定会问个究竟的,“你见过她了吗?”
雪儿扑通一声向后靠在她的帆布躺椅里。“哦,是啊,”她回答道,“几天前的晚上我顺路去拜访了一下。”
“哎呀,你呀,”维斯塔说道,“你都没给人家时间安顿就去看她了啊?”
雪儿耸耸肩。“这又不是白金汉宫,你不需要三重冕和号角。再说,我带了一瓶百利甜。”
这才是雪儿嘛,维斯塔心想。维斯塔自己也喜欢喝这么一杯奶油状的东西,但她甚至在圣诞节都不会买百利甜。
“她还好吧,”雪儿说道,“挺时髦的,说话时好像《切尔西制造》里的人物。天晓得她在这里做什么。”
“离婚了?”
雪儿摇了摇头:“她一直在旅行,反正她是这么说的。有些人还真是幸运。我连护照都没有呢。”
维斯塔笑道:“我有。每十年我都会重新申请,总觉得我可能,你知道的,有一天会去某个地方。”
“无论怎么说,她妈妈在最高戒备的养老院。我觉得她妈妈可能快要死了,她提到想离她近一点,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我一直很喜欢这个短语。你能在很多情况下用‘以防万一’来解决问题。你觉得我可以邀请她下来坐坐吗?这样是不是好些呢?”
雪儿耸耸肩:“应该可以。”
维斯塔闭上眼睛,聆听着这一瞬街区的声音:在栅栏的另一边,几个来自被他们称作有钱人家的孩子嬉笑着在他们的儿童游泳池里玩耍,空无一人的火车站台回荡着扩音器里那已经录好的广播,一架喷气飞机在前往希斯罗机场的航行中减慢着速度。在我还是雪儿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只能听到其中的一个声音,她心想。“我在想,”她说道,“也许我应该办个派对?”
“派对?”
“不是那种大型的派对,只有我们。你看,这实在是傻透了,不是吗?我们全都住在这栋楼里,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待在一起过。那应该会很棒的。算是感谢你们,因为你们所有人在我被洗劫之后对我这么好,你和侯赛因还有托马斯。而且这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机会:欢迎她搬进这房子,感谢每个人。
“还可以叫住在一号公寓的那个人离开他的小窝。他已经搬过来这么久,但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另外,我已经很久没有办派对了。”
“有多久了?”
“天啊,那肯定还是……”她的思绪闪回到埃罗尔·格雷和卡恩一家坐在她妈妈的旧沙发上。真的吗?她已经这么久没有开派对了?“我的天啊,是七年以前了。我真不敢相信呢。我过去经常邀请人下来坐坐的。而且我还保留着妈妈那套旧茶具。我这一辈子都在清洗那该死的玩意儿,但从来都没有机会用。也许我们还可以庆祝一下至少他没有打碎这套茶具?”
“茶啊。”雪儿失望地说道。
维斯塔大笑着:“哦,对不起啊。你是在期待鸡尾酒吗?”
雪儿微微地噘了噘嘴。她当然是希望有酒了。她还是个青少年。她想出去畅饮,而不是和一群中年的陌生人在一起吃手指三明治。我们所有人对她来说似乎太过时了,维斯塔想着,几乎就像木乃伊一样。就像她对我来说像个小婴儿一样。
“至少我们可以准备些苹果酒。”雪儿说道。
“不行。”维斯塔坚决地回应道。
第十三章
那个情人是个优秀的阅读者,他热爱阅读。他生活在一个并没有太多人阅读的世界,一个他的学问被认为是异端甚至备受怀疑的世界,但是如果没有阅读,他不会成为现在的他。他不会了解四十天的时间或相关仪式,它发展的基础常常是机缘巧合,以及由此发展出的对环境的实际应用。除此之外,阅读还能缓解孤独感,而且不止从一个方面。
例如,他读到的关于古埃及的知识和它的丧葬传统。当对伟人尸体的崇拜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时,处理它们的方法往往反映着他们生前的生活环境。因此,维京人在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面对坚硬且深层冷冻的土壤时,会毫无疑问地选择用火和水处理他们的英雄们。在一个气候和浅表层土结合的国家会经常发现被浅埋风干的尸体,或许最终会将这自然秩序仪式化。埃及干燥的平原上,零星点缀着大量产盐的咸水湖,是实验的理想地点。通过熟练地取出内脏以及盐和草药的精准混合,四十天便是完美的时间,能将湿润腐烂的死尸变成皮革质感的复制品,至少与本来的人非常相似,好像他们还活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