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伦敦南部的郊区——实际上是一个正在经历着记忆中最长时间高温的郊区——这一过程需要一点帮助。
他通过实践来学习,毕竟熟能生巧。除此之外,他必须掌握两门技术,虽然他的老师们只需要精通其中一门。在埃及,有两组祭司为实施他们的忠诚以适于来生负责:切割者和腌制者。环境的限制迫使那个情人需要掌握这两个角色,而在尝试的过程中注定会出现错误。
他并不乐意去想他的头两次尝试,在他打算为自己做个女朋友之后。至少他很庆幸第一次试验失败时他没有住在这么拥挤的房子里。一具尸体在开始腐烂之前还是更容易搬运的。杰卡被装在几个购物袋里带出了房子,像炖了五个小时一样肉从骨头上剥离开;但至少当时住的是间直通花园的公寓,所以她不用通过任何公共区域。卡特里娜的体腔被更严谨地清理干净,但他还是有很多东西要学。她的切口就像病理学家那样在下腹的正面,导致整个躯干松松垮垮,而她的鼻子由于他笨拙地尝试用钩针移除大脑而被毁掉。切割者会选择在身体左侧开一个切口,尽管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把整条胳膊伸到内脏里,但会制作成一具更整齐、更具人形的成品。在那之后,他很快就在家园发现了钻头。他认为如果埃及人可以使用电和齿轮发动机的话,他们也会用钻头的。他偶尔会想念他的两个逝去的爱人:卡特里娜献给了火,而杰卡献给了水。他很想知道她们现在是否孤单,而他现在不再孤单了。
但他并不满意爱丽丝。她是在前两个失败品基础上的进步,但是他只在四十天结束后才将她像盐焗鸡一样从坚硬的外壳里取出来,这才意识到他需要在这一步骤进行的时候更换用于干燥的盐。埃及人有炽热的阳光来帮助他们保存他们的法老。对于他的公主们,他有除湿机,在它们近距离的监控下,体液无处可逃。
他把爱丽丝和玛丽安娜移到沙发上,这样在他照料尼基的时候,她们就可以坐在那里看电视了。他内心某个脆弱的部分想乞求她的宽恕,将她那半熟的裸体暴露在其他更完美的美人的注视下是多么伤她自尊的举动。当他抱着爱丽丝时,他看到她的笑容再次延伸开来,而她的皮肤向发际线收缩着。他几乎都能看到她的智齿,痛苦地发现表皮下的骨头更加明显。我对你太不公平了,亲爱的,他在心里自责道。我本应该阅读更多的资料的,我要是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在自然体液消失之后是需要补充水分的就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他将她轻轻地放到了扶手椅上,松开她环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她坐下的时候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头发稀疏脆弱,眼睛在下垂的眼皮底下空洞下陷。我猜很快你就会变成一堆皮肤和骨头,在我那地毯上被分割肢解,他心想着。也许是时候开始考虑我们的分别了。
他走回到床前,来到他的尼基公主面前。
床的基底上铺着一块从建筑工地捡的厚塑料布。睡在他的女友们上面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问题——甚至这能给他一种温暖的陪伴感——但是在转化的过程中,即使在他那自制的泡碱碱性的缓冲作用下,有时也会突然散发一阵恶臭,在夜晚的时候将他熏醒。他将床垫——非常柔软的轻记忆海绵床垫——依靠在墙上,掀开厚塑料布。停留了片刻用嘴呼吸着,等到他不再反胃后,用力拉起帆布把手将床板抬到空中,悬在两个隔间的上方。他花了很长时间在网上选择合适的床,直到他看到这种床的潜在用途,一页一页地翻过人造革的材质,最终看中了这个有着做工精细的黑色麻布外罩的床。布料通常会吸收气味,但还是能闻得出来;当床被清空盖上塑料布后,它对之前放在里面的东西的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消散。他在两个隔间相连的箱板上钻了一些气孔,使得除湿机机头部分的储水罐发挥它的作用。每一个除湿机的集水罐——现在总共有六个——基本上都是满的。这就是他在处理杰卡和卡特里娜时犯的错误。你很难相信人体体内包含着多少水分,直到你亲自尝试之后。前几个星期水分会不停地渗出。在第二周泡碱真正发挥它的魔力时,他不得不每天倒空水罐里的液体。
他打开固定水罐的夹子,两个两个地拎到小厨房的水池。倒出的水异常油腻,仿佛那是清洗过烤过肉之后的烤盘一样。他并不费心将洗碗池冲洗干净,很快他就会将它完全冲进下水道的。他从水池下的橱柜里取出桶和泥铲,返回他心爱的人身边。
泡碱像往常那样已经凝固,然而一只肩膀裸露在表面。这也是他决定每星期更换材料的原因之一。他之前将爱丽丝一直放了四十天,将她从坚硬的外壳里剥离出来花了他一下午的时间,繁重的工作使他开始钦佩考古学家的坚忍与耐心。自从他将她取出来之后,他就不得不给她穿长袖衣服,来掩盖她暴露在泡碱外而腐烂的左臂。爱丽丝再也不能穿背心裙了,再也不能穿漂亮的晚礼服了。每次他看到她的时候,就备感心酸和悲伤。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不用担心,”他对尼基说道,“我现在得到你了。”
他从箱板的里侧开始挖,在远离肉体的角落里,泡碱的粉末还只是稍微有一点干燥,像沙子一样倾泻到桶里,几乎能再次利用。但那个爱人不再相信捷径。他知道,精准度是失败品和值得永远珍藏的作品之间唯一的区别。他装满了一桶,拎到水池边。他用的泡碱只是将洗涤碱和小苏打等量混合在一起,它还有作为下水道清洁剂的优势。所有从他的水池冲走的东西——茶叶,培根上的肥油,用他切割者的双手揉碎的内脏碎屑——都能在他更换防腐剂时全部溶解,冲进下水管道里。他倒空桶里的泡碱,打开冷水的水龙头,愉悦地看着泡碱吱吱冒着泡沫和烟雾,消失在下水道口。
他工作的时候窗户是大开的,但是屋内还是异常闷热,随着挖掘的难度加大,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为了保护肺部而戴的医用口罩愈加不透气。三个星期过去了,尼基已经失去了她体内的绝大多数水分,但是裹在她身体周围的泡碱依然坚硬,需要一块一块地撬下来。他在工作的时候已经汗流浃背,可以看到汗珠顺着他的喉结流下去,感觉从他鼻尖滴落的汗珠混合进尼基的体液中。他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来挖掘和冲洗才将覆盖尼基的外壳去掉,接下来便可用硬毛画笔刷掉最后黏糊糊的一层,为最后的清洁做准备。
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个步骤。她朝左侧侧躺着,所以他需要将她翻过身来,以便能通过她下腹部的切口取出填充在她体内的泡碱。这些填充物不仅用来将她的躯干脱水,与此同时还用来防止躯干的变形。然后他会用一只大勺子伸进去将泡碱像圣诞节烤火鸡的填料一样挖出来。
这些填充物比身体外的要坚硬得多,身体内部本来就比可以防雨的皮肤更具渗透性。填充物的颜色是深棕色的,而体外的泡碱呈卡其色和黄色混合的颜色。更重要的是,体内的填充物散发着恶臭。在他将胳膊深入到她肩膀、掏出里面的填充物时,从尼基体内的深处散发出来的恶臭使他频频作呕。这些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冲进下水道的,要用厕所的马桶才行。他再次在心里记下要提前预备一桶清洁粉将这些填充物冲进下水道。
不过这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他告诉自己。整个过程还需要两周,之后她便是完美的。


第十四章
他认为你还在西班牙,别担心。他不会来这里找你的,他还以为你在西班牙呢。
到科利尔斯伍德只有两三英里,但旅程却包括两次换乘火车和一次搭乘地铁。坐五站到克拉珀姆中转站,再坐两站到巴勒姆,之后还要在地铁北线上坐三站。伦敦的公交车总是兜一些没必要的圈子,即使是临近的两个区也要千辛万苦才能到达;她在地图上选择诺斯伯恩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这一点。每次往返几乎要花费两个小时,而且由于需要换乘还要不得不进入第二区,往返一趟的花费在不用牡蛎卡的情况下大概在十镑。忽然间,乘坐诺斯伯恩中转站的报亭旁那些小型计程车似乎不是一件特别奢侈的事情。
她已经计划好在高峰期后出行,但在地铁门打开的时候,她还是汗流浃背,嗓子又干又疼。每当她从扶梯出来的时候,空气通常是新鲜凉爽的,而现在并没有些许缓解。这热天还是像惩罚一样笼罩在大街上。
她在车站旁边的小商店买了一瓶水,接着查找手机里的导航系统。这次她不再费心去买一部新手机,而只是换了一张手机卡。她在一次次的迁移中越来越会省钱,总能在搬到新的城市时找到新的方式节约开销。如果她想领先于托尼·斯托特,她需要节约着花这笔钱,越久越好。
一想到托尼,她马上本能地查看着四周。去你的,科莱特。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你妈妈在哪里。我和妈妈从我八岁开始就不再用同一个姓,而且奈费尔提蒂的员工又不是整晚都在闲聊着他们的家庭。他以为你还在西班牙。但是这些年的藏匿还是深深地影响了她,使她害怕每一个经过的身影。
走到森尼维耳只需要十分钟,就在克莱斯特彻奇巷尽头的死胡同里。这些地方通常都会避开公共交通,只在路的尽头有一个公交站点,但那只是为精通这座城市迷宫一样的公交线路的人准备的。这也的确有它的道理:这里居住的人似乎哪里也去不了,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月复一月地没有人来探望。上帝保佑我不要得痴呆症,她心里颤抖地想着。她沿着主干道一直前进,路过一家赌场和一家皇家邮政局,穿过三五成群的穿着制服的吸烟者。一瓶水已经消失在她的喉咙里,但似乎一点用都没有。这样的鬼天气会使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糖尿病,她心想。天啊,我都已经步入中年了。
所有这些郊区似乎都混合成了一体。科利尔斯伍德比诺斯伯恩稍微现代一些,据她所见几乎没有那些维多利亚工艺的阳台和那些为律师建的别墅,那些房子过去都建在图庭,现在已经出现在她所居住的地区,人们购买那些廉价的待修房,经过修缮之后再在他们退休后卖掉,卖的钱足以让他们搬到科茨沃尔德安享晚年。
她路过一个小型的娱乐中心,还有一座华丽的教堂被一片20世纪30年代的半独立住宅环绕着。爱德华式的建筑风格现在又在伦敦人中流行起来,但多久之后这灰泥的门廊和低矮窗台的窗户才会再次吸引未来某一代人的热爱和崇尚,即使没有人记得它们曾经是那么的低俗?这就是英国人,她沉思着。我们喜欢老旧的事物,而当负担不起老旧的事物时,我们会将稍微现代一点的东西看作老旧的,买来作为自己的住所,再将这里的租户、流浪汉和移民赶到别的更加现代的地方。
她从主干道转向克莱斯特彻奇巷,柏油路被水泥砖铺砌的路所取代,路的一侧是一面架着铁丝网的高墙,另一侧则是20世纪50年代斑驳的砖房。她心想,当她母亲年轻的时候,这就是人们梦想能居住的地方:在战争被炸毁的地方盖起的能负担得起的房子。亚尼内来到这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阶段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科莱特发现了通往森尼维耳的那条死胡同,绕过挡在入口处的金属护柱。这护柱既避免了迷路的车辆来这里寻找停车位,又能在需要救护车进入时畅通无阻。养老院就坐落在路的尽头,路过花园的栅栏后40英尺的地方,混凝土的转盘装饰着种在树脂花盆里的即将枯萎的天竺葵。一排挂起来的篮子——橙红色的凤仙花与深紫色的牵牛花十分不协调——在房子正面黄色的砖墙上被晒得几近枯萎。很明显有人在尽最大努力使这个地方更明快些,缓和这里凝重的气氛,但无论浇多少水都无法抵挡这炎热的天气。人行道另一头的一小块草坪肮脏卷曲,就像老妇人疏于打理的头发。
科莱特站在门前片刻,抬头看着沿门廊的栏杆挂着的白色塑料字母。
SUNNYVALE,上面写着。她为她的母亲找到了最终的家。
养老院里的味道和她想象的一样:消毒剂的味道,地板蜡的味道,接待处桌子上插在花瓶里的菊花透出的墓地气息,食物被煮到几乎不用咀嚼,还有一丝隐隐约约但绝不会弄错的没有更换的成人尿布的味道。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后面,穿着涤纶面料的制服。她将电风扇直吹着她的脸,闭着眼睛向后靠着,享受着风扇凉爽的风吹来,直到她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着来访者,随即露出机械般的微笑,仿佛这已经成为健康护理行业的标准。“我能帮助您吗?”
“是的。”科莱特穿过狭小的前厅走了过去,瞥见一个蜷缩的身影,晨衣被紧紧地系在走了样的躯干上,借助着助行架缓慢地朝着左侧的走廊尽头走着。“我是伊丽莎白·邓恩。今早我打过电话的。”
那个女人郑重其事地拿过夹在写字夹板上的列表。“那你是来见……”
“亚尼内·贝克。”
她拿笔扫了一遍列表,在某个地方打了一个钩。“哦,对啊,亚尼内。我看到她今天在等人来拜访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用姓来尊称老年人了?“是这样的。”科莱特答道。
那个女人按响了旁边桌子上的按铃。在离着不远的房子里响起了大本钟的钟声混合着尖锐的电子音。“一会儿会有人来带你进去。”她说道。
“谢谢。”科莱特回应道。看了看她的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但发现这斯巴达式的前厅里什么都没有,便尴尬地站在前台,好像一个乞讨者。
“我觉得我们从来没见你来过。”那个女人说道,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指责。
那语气仿佛在说,你母亲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了,而你都在哪儿呢?
“是没见过,”科莱特说道,感觉一抹绯红蔓延到脸颊。不要脸的贱人,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外地。”
“在外地?”有些人还真是幸运啊,那个女人说了这一简短的句子。如果我们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都在外地,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不是都挺好的?
“在国外,”她说道,接着又有些防御地补充道,“在国外工作。我之前一直走不开。”
“哎呀,不会吧,”那个女人说道,“这还真是不方便呢。”
天啊,去你的,科莱特心想。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还真以为最终住到这里来的人、那些没人送他们到这里的人对他们现在的境遇就一点责任都没有?你以为但凡他们在我们小的时候对我们好一点,我们不会尽最大努力将他们留在身边?我又不是没一直把钱打到她的银行账户,来付你们的服务费用,使她不用住进市政厅的公立养老院。
她没有表露出不满。这应该是个收入不太好的工作,使家人感到内疚一定是她仅有的乐趣之一了。
“好吧,我现在回来了,”她说道,“一直到她生命结束。”
“好样的。”那个女人拿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说道。
我只是希望这不会太久,科莱特心想。上帝保佑,我不应该希望她去世,但是他们发现我在伦敦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尽管他们不知道原因。他们似乎到处都有眼线。
“实际上,”接待员说道,“既然你来了,我们大概需要更新你的联系方式,如果你不再回西班牙的话。你有没有手机号码?你知道的,以防有紧急情况。”
她还没有记住新的手机号,不得不看着通信录才能流利地报出来。那个女人将号码输入电脑,按下制表键,抬头看着她说:“那么你的地址是哪里?”
科莱特差一点就说出了地址,但本能的疑心立即制止了她。没必要让他们知道我住在哪里。她又不会把手机关机。于是她便把她母亲公寓的地址给了那个女人,因为这是她脑子里马上能想到的。
脚步声顺着走廊轻轻地缓慢移动着,一个男人出现了,穿着厨师那样的白色制服。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就像门卫那样,路过接待处那瓶花的时候疑惑地看着她们。
“亚尼内的访客。”
他扬了扬眉毛:“哦,这样啊。”
“她的女儿。”那个女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转向科莱特,上下打量着她:“我都开始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了。”
“是啊,”科莱特答道,“我恐怕不能尽早地赶回来。我之前一直在国外,需要做出工作安排。”
“好吧。”他转身走回到走廊。她犹豫了片刻,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跟上去,然后当他回头看着她的时候,赶忙追了上去。
越深入楼里,那股成人尿布的味道越明显,而地板蜡的味道渐渐淡去。他们停在一道双重防火门处,等他将门打开。“这根本就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他解释道,“我知道你需要将这门一直保持打开状态,但做出这项规定的人明显是想把老人关在里面,免得他们乱跑。顺便一提,我叫麦克。”
科莱特点点头,咕哝着做了第二次自我介绍。在走廊的这一端,空气有一丝湿润、一丝阴郁,像是她刚刚出来的地铁里的空气,墙面被粉刷成了安心的薄荷绿色。她走在他旁边,瞥见一间空的食堂,满是胶木的桌子,透过一整面墙宽的大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满是水蜡树的花园和一座仓库的波状钢墙壁。我必须开始预备镇定剂了,她心想。我不想最终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如果我能活到那个岁数,我要找个海景房,一瓶金酒和一瓶安眠药就足够了。在休息室里,一个个蜷缩的身影坐在防水的表面,安静地盯着电视里杰瑞米·凯尔的节目。每把椅子的左手边都有一个突出的托盘,每个托盘上面都有一个粉色的陶制茶杯。这里没有来访者,没穿制服的人们没有一个是站起来的。应该不是探视的时间,科莱特想到。至少我希望是这个原因。
“你妈妈在她自己的房间,”麦克说道,“她大部分时间都喜欢自己待着。至少会待到午餐时间。”
“好吧。”科莱特回答道。亚尼内在更换男友的间隙从来都不是善于交际的类型。天晓得她是如何换男友的,在她的同龄人都手挽手去玩宾戈游戏时,她都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边吸烟边看电视,但她确实做到了。甚至其中的三个人还和她结了婚,尽管那三段婚姻都很短暂。“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岔口,两边的墙壁唐突地变换了颜色。在她的右手边是天蓝色,而他带着她转向的左手边则是粉红色。即使是在这第二次童年,性别还是用装饰区分开。“她还好。”麦克安慰地说道。
得到些医学建议通常都是好事。“有时候她会有一点糊涂,但是大部分时间她觉得很满足。”他补充道。
那么为什么他们认为她需要住敬老院呢?科莱特有些不解地想着。这就是我这一生记得她的样子,尽管我认为羟基安定和杜松子酒可能是导致她目前状况的原因。心脏相关性痴呆,他们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这样称呼的。她的心脏日益衰竭,导致脑供氧不足。
他们来到一扇门前,像他们经过的那些门一样半开着,这样工作人员不用走进去就能看到里面的住户。在养老院没有真正的隐私。科莱特想知道他们是否会在半夜将门关上,然后怀疑他们可能并不会关门的。从他们刚刚经过的一扇门后,一个尖锐的声音几乎像是哀号:“他们不让我,他们不让我,他们不让我!他们这群坏蛋。为什么我不能做呢?我想要的仅仅是……”
“我们到了,”麦克说道,试图盖过那个哀号声。“听着,如果她比你上一次见到她要糟糕得多,不要觉得惊讶。我知道这会是个打击,但妈妈始终都在那里。”
上一次科莱特见到她是在科莱特位于斯托克纽因顿的公寓外的花园里:她来之不易的体面,她搬进自己的新家。就在三年以前,她坐在那巨大的阳伞下抽着她的本森烟,她手中加冰的金汤力在杯子里叮当地晃着,并没有丝毫的感动。我爱那间公寓,科莱特心想。我是那么以它为豪。那是我辛勤工作得到回报的证据。我真想知道它最后怎么样了,我猜应该被银行收回了吧。现在别人住在那里,享受着我的厨房,大概还用着我的阳伞,庆祝他们在拍卖会上占了个大便宜。而莉莎大概会一辈子被列入信用黑名单。
“谢谢,”她回答说,“我会记住的。”
他从开着的门缝,向里面打着招呼:“亚尼内,亲爱的?你还好吗?”
是她母亲的声音,但又不完全是。那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就像隔壁那个哭泣的老妇人一样,而且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很好,谢谢,亲爱的。”
“有人来看你。”他大声说道,将门推到大开。
亚尼内坐在一个高椅背的人造皮革安乐椅上,面向窗户看着外面的一面空墙,两根塑料管挂在她的鼻孔里。
她抬起头,像孩子般好奇地看着,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随即脸色就变了,眼里满是困惑。
“你确定你进对房间了吗?”她喘息着问道,“你是谁?”
科莱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她从来都称不上是一位母亲,但她无疑不会忘记我的,不是吗?“是我,妈妈,”她说道,走进了房间,蹲在她妈妈的椅子旁边,抬头看着她说,“我是莉莎啊。”
亚尼内向后缩了缩。她看上去就像是她自己的一个复印版,就像是有人将她放进了缺墨的复印机。科莱特上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还松散地烫过,金黄色的头发被染成了暗色。现在,她通身都是灰的:灰色的皮肤,灰色的眼睛,油腻的灰发就像用厨房剪刀剪过一样,深灰色的皱纹从她的嘴唇一直延伸到鼻孔。她盯了科莱特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摇了摇头。“不,”她坚定地说道,“别胡说八道了,莉莎才十七岁,你的岁数太大了。”
“她的情况时好时坏,”麦克说,“不要担心。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她很可能就什么都记得了。”
科莱特将手放在她母亲的手上。那手满是皱纹和老年斑,青色的血管从手背上突出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她才六十七岁,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肯定不可能是在我离开的这几年发生的,还是她早已经变成这样,只是我没有注意到?
“而且莉莎长得很漂亮。”亚尼内说着,将手抽了出来。
科莱特发现她自己在颤抖,赶忙低头看着她的背包,翻找出几个包装盒。“我给你带了些东西,你看。我觉得你会喜欢的。瞧?”
她拿起她的礼物,像是奖品一样。“这些是你喜欢的巧克力,还有一些好闻的东西。香奈儿,你看,你一直都喜欢香奈儿的。”
“噢,”亚尼内说道,脸上再次浮现了阳光般的笑容。她从科莱特手里抢过那盒费列罗巧克力,立刻打开包装塞到嘴里,就像是几个月来除了糊状食物和布丁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嗯嗯,”她陶醉地说道,声音从她衰老的嘴里含糊地发出来,在咀嚼的过程中艰难地喘着气。她长出了小胡子,像电线一样的粗毛发,比她头上的头发颜色更深。她拿起那瓶香奈儿五号香水,是她一直喜欢的味道,她一直渴望的味道,是科莱特努力攒着周六工作的工资,在圣诞节买给她的礼物。她只是皱起鼻子嗅了嗅,便扔在了印花地毯上,好像那只是个空盒子。
“那么你想要什么?”她问道,“我可没有钱,如果你是来要钱的话。”
科莱特小心翼翼地坐在亚尼内床上的粉色灯芯棉床单上。“不是的,”她温柔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好吗。”
“是我女儿管着钱的,”亚尼内说道,“不过她也懒得来这里看我。你想要颗巧克力吗?这巧克力可好吃了,这些。”
“好啊,”科莱特回应道,“那太好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