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太好吃了,”维斯塔说道,又给自己拿起一块。“你再说一遍他们叫什么来着?”
“Shirini Khoshk,”侯赛因的手指在白色卡纸礼盒上方徘徊着,选择了一块洒满某种绿色碎屑的心形三明治,一整个塞进了嘴里。
“我是记不住啦,”维斯塔说道,“你知道这使我想到什么吗?饼干。”
“是的,”侯赛因郑重地回答道,“是这样的,有点像饼干。”
“好吧,我从来不知道波斯人吃饼干的。”
侯赛因微笑着问道:“你之前觉得我们吃什么呢?”
维斯塔坐在靠进她的草坪躺椅里,拿一块油酥点心浸在她的茶里。“哦,不知道,我猜小孩什么的吧。”
“只有在开斋节的时候,”他回应道,“那实在太贵了。”
他们陷入一片安心的宁静中,凝视着蔚蓝的天空。花园里已经为维斯塔的派对布置妥当:从她晾衣橱里拿出来的毯子,她妈妈成套的茶具就摆在侯赛因搬出来的小桌子上,水在燃烧气化油炉子上沸腾着,那个炉子还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买的。其他的人很快就到,但如果他们并没有前来,她也不会十分在意。
这样就挺好的,她心想。说实话,我不和我几乎不了解的人客气地闲聊也无妨,尽管这才是他们变成你确实了解的人的途径。我打赌住在一号公寓的那个人不会费心来参加,他都没有回复我给他的邀请。我又不在乎他会不会来。从他那浅黄色的头发、苍白的嘴以及在前厅遇到你都不会看你的眼睛来看,杰拉德·布赖特不是派对狂,他不来对别人也没什么影响。
谁会想到呢,维斯塔心想着,用余光扫了一眼侯赛因,将近70岁时我最好的朋友会是一个只有我一半年龄的来自伊朗的寻求政治庇护者?可以肯定的是,妈妈和爸爸肯定不会这样的。他们觉得住在二十七号的Pelcsinskis一家很可能就是外国人,基于他们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甚至都没听说过伊朗人,但他们现在到处都是,就像索马里人一样,尽管在这附近并没有多少索马里人,他们似乎大多数住在伦敦北部。
“哦,顺便说一句,我在《卫报》上看到你写的文章了,”她说道,“十分有趣呢。”
他扬了扬眉毛,说道:“谢谢,维斯塔。我以为我认识的人不会看到呢。”
“哎呀,你知道的,我喜欢去图书馆浏览报纸。如果在你退休之后有那样东西你会拥有很多,那就是时间。所以和我说说。”
“怎么了?”
“我以为你还没被允许工作呢?”
“是啊,我还不可以工作。他们没付给我酬金,这是为医务委员会的酷刑受害者项目捐赠善款。”
“这样啊,我明白了。我猜这挺合乎情理的。”
“是啊,他们对我非常好,应该得到回报的。”
“不过这似乎还是一个挺没意义的规定。所有这些人都在抱怨街上的乞讨者,然而他们还不让你们工作。”
侯赛因耸耸肩,说道:“我就当是练手了。”
“的确。”
“当我拿到工作许可之后,找工作会更容易一些。”
“也确实如此。”
她弯下腰开始揭开盖在食物上的保鲜膜,但侯赛因伸手将她推回座位上。“我来吧。”
“我还没到九十岁呢,侯赛因。”
他啧啧地拒绝了她,单膝跪了下来,抬头看到雪儿出现在花园的小侧门,身边跟着一个高大的金发女人。维斯塔起身迎接她们,就像过去鸡尾酒会的女主人一样。“你一定是科莱特,”她说道,“我是维斯塔。”
科莱特的脸微红,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您真是太好了。”
“哪里,”维斯塔愉快地朝她为款待而准备的食物挥了挥手,“这没什么。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有机会了解你的邻居总是件高兴的事情。”
“你好,又见到你了。”侯赛因问候道,而她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那一抹绯红在她白暂的脸上加深,但只与他对视了片刻。不会吧,维斯塔心想,我们新搬来的女士对那英俊的租客有意思呢,她才搬过来没几天。真是太好了。他该有个友好的女性朋友了,自从他搬过来我还没见过他和任何一个女人交往过呢。“你安顿得怎么样了?”他接着问道。
她的眼睛有一丝丝微红。哭过,还是花粉过敏?“挺好的。”她说着,抬头望着天空。
“来,”维斯塔说道,“来这边坐,坐这椅子上吧。”
“哎呀,不行,我不能坐,肯定还有别人……”
“你是今天的贵宾,”雪儿说道,“你就坐下吧。”
科莱特难为情地坐在了空出来的帆布躺椅上。那个漂亮的男人现在背朝着她,揭开盖在一套盛着老式茶点的高雅盘子上的保鲜膜。那个老妇有一整套配套的杯子、杯碟和一个陶瓷的棕色大茶壶,全都放在她身边的细长桌子上。科莱特在她倒茶的时候仔细观察着她:这是她唯一一个没有见过本人的邻居。她还真是个有着令人惊讶的外表的女人,高高的个子,高贵的气质,果褐色的皮肤,粗硬的灰发。就是和切罗基勇士那样的模样,而不是别人说“住在楼下的老太太”会使你想到的画面,听到这个称呼你总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拄着拐棍儿和满是发卡的发髻的画面。这个女人看上去自己就能管理一间重症监护室,如果你允许她的话。
雪儿已经躺卧在毛毯的边缘,松糕鞋的鞋底像橘黄色的盒子一样穿在她细长的大腿上。那个男人故意不去看这裸露的腿,全神贯注做着手上的活计。我在这里干什么?科莱特纳闷地想着。我不想交朋友的。我现在就想离开,躺下来想一想亚尼内。
当所有的包装都被揭开之后,雪儿的手便在三明治上来回挑着。“我都快饿死了。”她说道。
“吃个三明治吧。”侯赛因说着,而她大笑着拿她紫红色的指甲弹着他的上臂。
“那个蛋糕是你做的吗,维斯塔?哇哦,维斯塔蛋糕,我就知道你会做蛋糕的。”
她还真是小孩子气,科莱特心想,而这些人都是始作俑者。他们像待厚脸皮的侄女一样待她,纵容她。
“人到齐了再切蛋糕,”维斯塔说道,“把那些三明治和别人分享一下,别自己霸占着。你想来杯茶吗,科莱特?”
“嗯,”她说,“可以,那再好不过了,谢谢。”
“比你可有礼貌多了。”维斯塔冲雪儿抱怨道。
“也许她没在社会服务部长大,”雪儿说道,将一个香肠卷整个塞进嘴里。她瘦得就像四季豆一样,尽管在这瘦小的骨架上有着一对出乎意料丰满的胸部。也许是小的时候吃得不多,这些孩子从来都不怎么吃东西。很可能只吃劣质奶酪,喝健怡可乐,剩下的所需卡路里用百利甜酒补充。
“牛奶加……”维斯塔问道,拿起一只茶杯。
“只加牛奶,谢谢。这茶具真漂亮。”
“这是我母亲的,布思牌硅瓷。这是别人送给我外婆的结婚礼物,那还是‘一战’之前呢。”
“哇,听上去真不错。”科莱特说道。她现在没有家人了,过去也没什么家人。据她所知,她母亲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就是离开利默里克,和家人断绝了关系。从那之后,当她来到伦敦,当她怀了孕,孤孤单单,市政厅给了她一套公寓,仿佛那斗志从此离开了她。她只是坐在那里,等着男人来救赎她,而在他们一个个离去之后,暗自哭泣。当市政厅决定收回房子时,那里也只剩下一镑店的瓷器和二手的平底锅需要清理出去。她甚至都没有可以交换圣诞礼物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攒下那么多装饰的玩意儿:赠礼和继承。
“如果那盗贼把这些打碎了,我还不如去死,”维斯塔说道,“我一定会止不住地去想我母亲的脸。”
“很抱歉你遭遇了入室抢劫。那一定非常糟糕。他们拿走的东西多吗?”
“比起其他的东西,这担惊受怕才比较严重,”维斯塔说道,“我这辈子都住在这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的。现在他们已经闯进来了,他们也许还会再来。人们都说他们会这样做的。”
“别担心,”侯赛因说道,“我会把那扇门上的链条锁修好,他们不会再闯进来了。这群杂种。”
维斯塔笑着说道:“我的救难英雄。他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这个男人。”她意味深长地对科莱特说,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注意到她在努力不去看他。“如果你请求他,他会为你做任何事。”
“呃,不是任何事情啊。”侯赛因说道。他给了科莱特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维斯塔看到她脸上反射出灼热的光芒。“那么,你安顿得怎么样了,科莱特?还喜欢你那豪华的住所吗?”
“都是些基本的生活设备。”科莱特回答说,朝雪儿递过来的三明治盘子摆了摆手。她想起了她的礼物,红着脸在她的包里翻找着,找到一盒巧克力口味的燕麦饼干,递给维斯塔。“我带了这个。一个……一点小贡献。真抱歉,看着有点小气了,在这些……”
“胡说,”侯赛因打断了她,维斯塔拿起饼干递给他,“燕麦饼是你们国家最好吃的食物之一了。”
“谢谢你,亲爱的,”维斯塔说,“真是个好礼物。”
“别让他开始谈论食物,”雪儿插嘴道,“如果你让他开始的话,他会花上几个小时说他妈妈做的羊肉炖大黄。”
“羊肉炖大黄?”维斯塔说道,“听上去不怎么样啊。”
“哦,上帝啊,那好吃极了,”侯赛因说道,眼里洋溢着思乡的泪花,“羊肉煮上几个小时,炖到肉都从骨头上分离下来,她通常会在最后放进炸过的薄荷和欧芹,所以当你吃进嘴里的时候还是酥脆的……”
“我说什么来着,”雪儿说道,“这是什么?阿拉伯蛋糕吗?”
“伊朗,”侯赛因纠正道,将“a”的音拉得很长,就像“啊——”。“不是阿拉伯。伊朗。”
“管它呢,”雪儿满不在乎地说着,在吃香肠卷之后又一口吞进一块果仁蜜饼。“嗯,”她陶醉地说道,酥饼的碎屑喷得毛毯上到处都是,“这实在是太好吃了。”
“我知道,”侯赛因回应她道,“真是难以相信,这么好吃的东西会来自那么一个邪恶的国家,不是吗?”
“我们能开始吃蛋糕了吗?”雪儿插嘴道。
“要等托马斯来了才可以,”维斯塔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用食物就能让现在的年轻人开心,还真挺简单的不是?”她信任地对科莱特说着。哦,我的天啊,科莱特心想,她是觉得我更接近她这一代而不是他们那一代?她都有我妈妈的年纪了。
雪儿的脸立马阴了起来,问道:“哦,老天爷啊,他也来?”
“我都和你说了,我邀请了所有人。我还邀请了楼上那位,”她朝一楼指了指,“尽管我很怀疑我们会不会有幸能看到他前来。今天早上我看到他拿着旅行包离开了,我觉得他应该又是去看他的孩子。”
“谢天谢地啊。他应该不是个派对先生,不是吗?要是他来坐在那里盯着空气,好像他在尝试着抓蚊子,而那个唠叨先生一直说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什么的,我们还不如现在把食物打包回去睡觉。只要他来我们谁都不用说话了。”
维斯塔扬了扬眉毛,说道:“五十步笑百步。”
“才不是,我是很有趣的,”雪儿说道,带着年轻人任性的自信,“他就是个……该死的鼬鼠。”
花园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又被砰的一声关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伸着脖子看着那个方向,所有人都不太确定该死的鼬鼠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托马斯听到了,肯定不会喜欢被这么叫的。他不可能没听到,雪儿的声音利物浦的船都能听到。
“大家好,大家好!”他大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不自然的欢快语气。是的,他听到了,科莱特心想,但他要假装没有听见。“多么美丽的一个下午啊!”
他从转角走出来。今天他穿了一件马球衬衫——那种小官僚才会穿的休闲装。很明显它原来是褐红色的,但现在褪色成了深粉色。他在眼睛上架了一副夹片式太阳镜片,上面污渍斑驳,左边的镜片还缺了一角,使他看上去就像是在艰难度日,对自我形象的维护也日益下滑。磨损的鞋子和有些时髦的衬衫明显暗示着他曾经非常注意自己的仪表。科莱特在内心叹了口气——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个失去希望的人。
“那个,”他边说边穿过草坪,拿着一盒吉百利牛奶巧克力,“真是难得的一次聚会啊!看到花园被利用上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特别喜欢从楼上欣赏这一小块花园,维斯塔。能下来欣赏它还真是一个不错的改变。你好,侯赛因。你好,科莱特。我给你带了些巧克力,维斯塔。也许在这么热的天气不是个明智的礼物,抱歉,我没想到会融化的问题。”
他没有看雪儿,没有向她打招呼。是的,他听到了,科莱特再次心想,而且他不太高兴。
“这已经很好了,”维斯塔说着接过那盒巧克力,“你真是太好了。吉百利!你不应该在这样的礼物上浪费钱。”
“哪里,哪里,这没什么。”他像尤莱亚·希普一样在身前摩擦着双手,朝着他周围微笑着——朝科莱特笑,朝侯赛因笑,朝维斯塔的秋海棠笑,除了雪儿。“啊,又是美丽的一天,不是吗?”他说道,“尽管我觉得有些人会觉得太热了。但没有什么能满足所有人不是?”
他尴尬地站在他们的上方,眼睛搜寻着可以坐的地方,当他发现已经没有椅子可坐的时候流露出一丝被压抑的惊讶。我打赌他是那种总是散发着不满情绪的人,科莱特心想,那种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的人,除非有不满意的事情让他抱怨。
科莱特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这里,”她将自己从椅子上拉起来,“坐在这里吧。”
“哦,不,不行,”托马斯连忙说道,“这样是不行的,你本来坐在那里的。”
“不会,没关系的,”科莱特解释道,“我本身就喜欢坐在地上。而且我今天一直都坐在椅子上,换坐在毯子上也是不错的。”
“不,不行啊,”他又开始拒绝道,但科莱特已经走到毯子边上坐在雪儿的身边。“瞧,我现在坐在这里了。”她说道,而他羞怯地啧啧着坐了下来,接过维斯塔从空档递过来的一杯茶。“这还真不错是吧?”他又一次重复道,这些没有人费心去回应他。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吃蛋糕了吗?”雪儿问道。
“可以了。科莱特,你想扮演一下贤妻良母吗?”
“好啊。”
“那篮子里有把刀。”
“好的。”她把手伸进篮子里,在方格茶几布下摸到了一个刀把,握住并拿了出来,当整把刀出来时她备感吃惊。这是一把屠户用的刀,大概有一英尺长:锐利的刀尖,刀刃看上去就像武士刀一样可以将丝线在半空中砍断。“我以为我只是切蛋糕,”她说道,举着那把刀,“不是将它刺死。”
“抱歉啊,”维斯塔说道,“我父亲曾经是个屠夫,所以我有一整套这样的玩意儿。小刀、蹄筋剪、切肉刀……”
侯赛因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这很适合你,”他看着科莱特说道,“好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科莱特皱了皱鼻子,对着空气做了一个刺的姿势。他们相视而笑,维斯塔则发现了有那么微妙但模糊的一瞬间从他们眼中闪过。之后科莱特弯下腰切蛋糕。
“那么和我说说,科莱特,”托马斯问道,“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伦敦这一片的?”
这就是我不想来的原因,这些问题。他们会问我问题,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她让自己的头发垂下来挡住脸,假装全神贯注地将蛋糕切成一块一块的。“哦,你知道的,”她回应道,“各种事。我之前在国外待了一段时间,只是回来恢复一段时间,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那么你就是来自这里啰?”
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千千万万的人都是来自这里的。“要远一些,”她说道,“在帕克汉姆,在大象公园那边。”
她觉察到卷帘门已经放了下来。没人关心帕克汉姆。伦敦有着非常明显的南北界限划分。对来自伦敦西南部的人来说,布里克斯顿以东的地方都像柏林一样远。这也是她将亚尼内送到那个敬老院的原因,也是她希望待在这里能躲避危险的原因之一:在伦敦这样的划分下,莱顿到这里就像伊灵到火星一样远。
“那么是什么把你带到诺斯伯恩的呢?”维斯塔问道,“这里离家还是挺远的,不是吗?”她到伦敦西区的次数用手指脚趾就能数过来。
即使她现在有老年免费交通卡,她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去那里。
“我——我妈妈在敬老院里,在科利尔斯伍德。这里似乎,你瞧,足够近,但同时又足够远,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侯赛因咧嘴笑着。“嗯,是啊,”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在敬老院?”维斯塔问道,“哎呀,我真抱歉听到这个消息,亲爱的。那一定很艰难。”
科莱特耸耸肩。“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我不想她……你知道的,孤单一人,就算她现在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
“痴呆症吗?她多大岁数?”
“六十七岁。”
“我的上帝啊!”维斯塔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但她比我还要年轻啊!”
科莱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从来都没想过像维斯塔这个年纪的人仍然会觉得他们不可能得老年人得的病。“是她的心脏,”她回应道,“是因为她的心脏。她得了心力衰竭,这影响到了她的大脑。”
我要说些什么呢?说她一辈子都靠着处方药、没有滤嘴的香烟还有伦敦金酒活着,现在她遭到报应了?亚尼内那张松弛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使她再一次想哭出来。您这一辈子什么都没做是不是,妈妈?我很想知道你自己是否曾经想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我外公就是得的这个病,”雪儿说道,“那糟糕透了。”
“他们觉得她还有多长时间?”托马斯问道,派对马上僵住了,就算是雪儿看上去也有些吃惊。你不能和陌生人谈论即将到来的死亡,除非你在医院里。
他似乎没有发现气氛的变化:只是前倾地坐着,手肘支撑在膝盖上,一副好奇的表情。“只是说,我在市民建议服务中心工作,”他说道,“每个星期两天。这并不在我们的工作范畴,但是如果你需要了解接下来要怎么做,你知道的,我保证可以帮到你。”
还真是个古怪的男人,科莱特想着。我真诚地相信他这真的是一番好意。“我——谢谢,”她回答道,“我认为没有多长时间了。这很难说。”
她抬头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侯赛因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哀伤。唉,她心想,你也应该看见什么了是吧?在这世界上有你非常非常想念的人。然后他尴尬地看向一旁,开始将剩下的法式糕点放到空的三明治盘子里。
“谁想要蛋糕?”她明快地问道。
“我,”所有人都回答道。
MIND shop,为心理疾病捐款的慈善商店。


第十六章
房东的沙发是皮质的。黑色的真皮沙发,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黑色皮革制品最盛行的年代买的,至今依然保持着一抹就干净的表面和磨损的铬合金框架。他从托特纳姆法院路买的这个沙发,那时他还觉得自己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他姑妈刚刚去世,而他成了有房产的男人。现在他正在感受着赤裸的屁股下真皮的质感。
他还用着和沙发配套的烟灰色玻璃茶几,就放在沙发前,只要慵懒地伸一伸胳膊就能够到的位置;整个房间的东西都能用他空闲的左手够到,这是他为了独居的乐趣而精心设计的。平板电脑放在他头靠着的沙发扶手后,和电话放在一起,而桌面上放着一个啤酒冰镇罐,由氯丁橡胶制成的短粗固定器来保持低温,上面装饰着一张帆板运动员在不自然的阳光下的图片和“AUSTRALIA”的字样(他从来没去过澳大利亚,但是很明显把这个捐到诺斯伯恩商业街那个心灵商店的人肯定去过),一个烟灰缸里有两支小雪茄烟的烟头和一堆维特的原创牌太妃糖包装纸,另外桌上还有电视和DVD播放器的遥控器以及一盒纸巾。
一盒大号的纸巾。
房东喜欢回到家就把衣服全部脱光,喜欢自由自在的感觉。他喜欢电风扇的风吹拂着他的皮肤,他再抬起像围裙一样耷拉到大腿的肥肉,让他那些私密的褶皱得以呼吸。他还喜欢感受到汗—该死,这大热天让他流汗不止——变作蒸汽,而不是被衣服吸收粘在身上。最重要的是,他喜欢抚摸自己。
房东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网络的作用而感到惊奇。实际上,并不是网络上出现的东西帮助你了解人们—他喜欢更深入地了解他的房客,比他们认为他知道的还要多—而是网络上没有出现的东西。事实上,托马斯·邓巴的名字已经不再出现在诺斯伯恩家具互换商店的管理层名单上,而市民建议服务中心也发出公告,说是由于普遍的紧缩政策而削减了营业时间。房东注意到他最近在房子里出现的次数变多,更加令人厌烦,更加喋喋不休,四处插手别人的事情。所有的这些零散的信息就像是一个解释。一个没工作还爱管闲事的人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
在电视上,房东的摄像机镜头播放出来自他放置在两个盥洗室的运动式摄像头所捕捉到的画面。摄像头被他解释为烟雾警报器,而到目前为止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浴室需要这样一个东西。目前,杰拉德·布赖特在浴缸里将香皂涂满全身,开始给屁股刮毛。房东瞥了一眼,随即又看向别处。这周的每一天布赖特都会刮毛、去角质,把精油涂满全身。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一个自我陶醉的中年人站在四周都是玻璃的牢笼里。再说,科莱特·邓恩在任何一个方面会更加有趣。在等她随她邻居之后进入盥洗室的时候,他用谷歌搜索了她。
他查不到关于她的任何信息。侯赛因·赞贾尼有着上千条访问、几百张照片。内政部根本不需要拖拉着“调查”他的庇护请求,如果他们只是用谷歌的话,尽管他们也许会有兴趣读一读他为所有左倾媒体写的文章,而那些媒体将来可能会雇用他。就算是老维斯塔也有一打条目—行销名单、调查问卷,国教会的鲜花轮值表。但是科莱特·邓恩,在这世界上有十几个叫这个名字的人,谷歌上有数百万条访问,但是没有一个是她。她们是牙医、舞蹈演员、策划顾问,她们50岁、17岁、已卒,她们的头发是黑色的、金色的、红色的,但没有一个长得像在比乌拉果园的那一位。
某个人没有出现在谷歌上只有两个原因:要么就是根本没有人关心她,要么就是她没有使用真实姓名。
布赖特离开了房间,屏幕上显示了几秒钟的空房间后便一片空白。他修复了摄像机上的运动传感器,因为他发现DVD光盘里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空白的。之后门开了,他在网上搜索的对象走进来。她穿着一套睡衣和一件丝绸晨衣,头发在头顶盘了一个松散的丸子头。房东将膝盖戳起来,把平板电脑靠在大腿上。他另一只空闲的手开始向下游走,手指滑过大肚腩,又滑回到胸部的肥肉挤出来的乳沟间,同时点击了雪儿·法雷尔的脸书页面。他喜欢用手指,这让他觉得自己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