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森知道他在胡扯。他们的爸爸死时,内森还不到二十一岁,卡梅伦比他小两岁,巴布只有八岁。巴布那时总做噩梦。内森回家时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巴布做噩梦,他的尖叫声把整座屋子的人都吵醒了。巴布脸上亮晶晶的,汗和泪交织,他说:“爸爸还活着,但现在浑身是血,我很愤怒。”巴布的噩梦持续了数年,不过内森拿不准究竟持续了多久。比噩梦更糟的事情多了去了,巴布当时并不正常,一点儿也不正常。
“卡姆叔叔星期三离开之前,究竟有没有人和他说过什么?”艾克桑德环视着桌边的人。
哈里用叉子指了指西蒙。“我们都已经离开了,可……”他又指了指凯蒂,她点了点头。
“我看见他了。不过时间很短。我和女孩们在教室里玩,就是牛棚附近的那间小屋,”凯蒂说,“我去房子里拿东西,看见卡梅伦朝着他的车走去。”
“他说了什么?”内森问道。
“他只是说他要去见鲍勃……对不起,对不起,巴布……要去莱曼山。我问是不是打算在那里过夜,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操心他们的晚餐了。他说是,说第二天才回来。”
“他看起来怎么样?”内森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好不好。”
“但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凯蒂仍在剔指甲。西蒙注意到了,把他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老实说,”凯蒂终于开口了,“他显得非常烦躁。他急于出门,就好像他有什么事要办,他想赶紧把事办了。我以为那就是莱曼山之行。”
“他没说他不想去吗?”
“没有,根本没说那样的话。至少没对我说。他一上车就出发了。那时他……”凯蒂打量着伊尔莎,试图让她接着讲下去。
伊尔莎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想接话茬儿。
“你也看见卡姆了?”内森转向伊尔莎。
“是的。”伊尔莎终于开口了,“我在车道更远的地方,正在往里面牵一匹马。他要离开,必须经过我旁边。”
“他停下来说话了吗?”巴布问道。
内森注意到,一提到莱曼山,巴布已经不吃东西了,开始关注谈话。
“他当然停下来了。他是我丈夫。”伊尔莎厉声说。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对不起,巴布。”
“没关系。他说什么了?”
伊尔莎绷紧了脸。内森理解,她这是不愿意和他们这群人分享她和丈夫最后一次个人交流,但他急于知道,大家也都急于知道。
“他说他回来时见我。”
“就说了这个?”巴布问道,“那你说了什么?”
“开车小心,我等他回来。”
“哦。”巴布显得有些失望。
伊尔莎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眼睛发出亮光。“好了,我很抱歉,可你想听什么?我当时不知道……”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绵纸,擦了擦鼻子。
“卡姆肯定地告诉你,他要和你在莱曼山碰头吗?”内森转向巴布。
“是啊。我们前一天在无线电里讲的。”
“但星期三早上没讲?”
“没有。不需要,伙计。我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
哈里观察着巴布,问:“你们说话时,他语气怎么样?”
“我已经说了,他好像很正常。”
“好像很正常和真的很正常不是一回事。”一个人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大家都抬起头,看见了丽兹。她又哭了,内森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她仍旧有些绝望地看着巴布,但巴布只是耸了耸肩,好像他听不出她说的有什么区别。
“卡姆叔叔离开前,你看见他了吗,奶奶?”艾克桑德问道。
“没有,”悔恨的重量似乎让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更加沉重,“可他显然哪里不对劲。”
内森看见伊尔莎的表情变得凝重了。
“你当时在哪儿?在外面骑马?”内森问道。丽兹点点头,他松了一口气。他的妈妈这辈子几乎每天早上都骑马。内森内心把这看作是她身体健康的一个标志。他知道卡梅伦也是。他下意识地看着桌子上放着她盘子的地方。但丽兹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要睡了。”
“谁打的电话?”哈里问道。
“卡洛琳从邮局打来的。”
“看来消息传到了那里。”
“是啊。听起来是的。”
“她想干什么?”
“每个人都一样。她说她想帮帮忙,”丽兹摇了摇头,“可他们其实都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丽兹环顾着厨房,仿佛答案会突然出现,却只看见一张张困惑的脸。大家都看着她。
“那你想对他们说什么?”内森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什么。”她的脸皱了起来,“我必须努力睡觉,明天早上见。”她走了。
门口再次空了。过了一会儿,凯蒂站起来,开始收盘子。
“你和西蒙当时在干什么,哈里伯伯?”艾克桑德问道。
“检查东北方向的一些水孔。谢谢你,凯蒂……”哈里把他的盘子递过去,“我们天不亮就走了,根本没见着卡梅伦。”
“那可是一大片地方啊!”内森说,“你们把活都干了?不需要帮助吗?”
“基本上顺利,”哈里说,“我去了东边,西蒙去了北边。”
分开干是对的,内森想。就算单独干也要开一百多公里的车。他们可能一整天都没见到彼此。他看看西蒙,又看看哈里,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卡姆到了坟墓那里,真是不可思议。有点儿像真正的牧人的故事。”巴布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巴布,伙计。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哈里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
西蒙皱着眉,打量着巴布,问:“什么故事?”
“很荒唐。”哈里摇了摇头。
“不荒唐。”巴布冲内森点点头,“你说说,你知道故事情节。就是那个有篝火和观光客的故事。”
“我不说。”内森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有马的那个。”
“是啊,我知道,”内森觉得伊尔莎在椅子上扭着身体,“但现在不说。”
“开头是什么?好像是说一群家伙还是什么东西……”巴布哼哼着说,“我从来都记不全。你他妈的就说说吧,内森。说吧,要不我说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背包客眼巴巴地期待着。内森叹息了一声。
“那不过是个传说,讲给这一带的孩子们听听的,很没劲的。”内森说,“据说发生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那个牧人其实不是牧人,是个偷牛贼。”
凯蒂关掉了水槽里的水,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属于一个团伙,”内森接着讲,“他们看到了这片空地,还有那时根本不照看牛的牧场主人,看到了挣钱的机会。他们不慌不忙,不靠近主要的道路,碰见走散的牛就上去抓,抓够了就把牛群赶到阿德莱德。如果可以的话就打上假烙印,如果不可以就便宜卖了。”
内森不停地讲着。
“然后有一天,那些马发疯了。”巴布提示说。
“没错,多谢,伙计。”内森皱起了眉头,“然后……没错,有一天他们到了这一带,但是他们的马给他们带来了麻烦。马躁动不安,你们知道的,很难控制,就像受了惊吓,尤其是那个牧人的马。他坚持不下去了。他不干了,待在后面,给团伙搭建营地,其他人则去挑选那晚上要偷的牛。”内森喘了口气,“他独自待了最多一个小时。在等他的同伙回来的期间,他铺开铺盖,点起了一堆篝火。”
“水壶悬在火上,已经烧干了,”巴布插话道,故意压低声音,“可那个牧人却没影了。”
背包客回过头看着内森,内森耸了耸肩。
“就像巴布说的那样。没有那个家伙的痕迹,也没有打斗的迹象。他的马还拴着,但快拴不住了。它在拽缰绳、踢腾,想要逃跑。他的同伙分头去找,骑着马找了一圈儿,就是找不到。他们找到了天黑,什么也没发现。他们等到了第二天,但他一直没回来。他们最终不得不离开,因为他们偷够了牛。两天后,他们遇到了顺着这条路往北走的一个观光客家庭,就问这家人是否看见了他们的同伙。这家人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然后带着偷牛贼去看了他们的其中一辆马车。那人的尸体就在那辆马车后面,被一条毯子裹得严严实实。那家人说他们三天前看见他死在路边,大约在南边一百公里的地方。他们打算把他带去最近的镇上,看看有没有人认识他。总之,他的尸体躺在路边,没有受伤,他没带水和补给,什么都没带。”
“如果他们说的是实话,那么他在消失的那天就死了。”巴布靠在椅背上,“再说,他步行走不了那么远,就算骑马也够呛,他是怎么去那里的?”
西蒙抬头瞥了一眼凯蒂。她伸出她戴着橡皮手套的手,耸了耸肩。西蒙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那些家伙也没一个知道。”内森说,“于是他们感到恐慌,当场就把他埋了。这个故事按理说应该结束了,但总有人说起。一时间,到处都有人说看见了死去的牧人在那条道上走来走去。他们声称晚上也看见牧人在行走,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最后工人们开始拒绝来这儿,说这儿闹鬼。这里还发生了几次意外,最严重的还死过一些人。总之,情况变得非常糟糕。这儿的牧场主不得不立了那块墓碑,试图让鬼魂得到安息,平息那些流言蜚语,但不管用。有传言说,墓碑下什么也没有,你要是向下挖,估计什么都挖不出来,说那是个空墓。”
厨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钟表在嘀嗒、嘀嗒地走着。两个背包客都盯着内森。
“扯淡。”西蒙低声说。
“是啊,当然是了。”内森说,“他妈的就是个故事而已。”
“不过,那也太不可思议了。他消失了,然后出现在那么远的地方。”
“是啊。好了,可别睡不着觉,那不是真的……”
内森正要往下说,但打住了,因为就在此时,伊尔莎站了起来,把椅子摔到了地板上。她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但又突然闭上了。她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大家都沉默不语。
巴布靠在椅子上,椅子嘎吱、嘎吱地响着,他摇了摇头。
“讲得不赖,内森。”


第八章
晚餐进展顺利,并且在内森讲了故事之后彻底结束了。散场时,西蒙过去帮凯蒂收拾,两个人在那里窃窃私语。内森看见西蒙低声对凯蒂说着什么,并且两人都看着他。而后,他离开了。
“你妈妈又让艾克桑德睡在你过去的房间里,我在想你该去哪里睡。”在起身离开时,哈里对内森说,“职员房空着,但那里的空调坏了。”
住职员房感觉像被锁在一个罐头瓶子里。
“我睡沙发吧。”内森盯着冰箱里面,他想找瓶啤酒。
“要是那里没有,冷藏室里倒是有一些。”哈里说。
“妈的!”内森站起来,关上了冰箱。
“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想起了一件事。”
内森自己的冷藏室已经坏了有一阵子了,他等了几个星期,修理商终于来到了这一带。修理商原本今天要到内森那里去的。他拽开了离厨房不远的家庭大冷藏室那扇沉重的门。修理商应该会自己进屋干活,这没什么问题,但内森希望自己在场。他曾试着给修理商打电话。
至少这间冷藏室没有问题。走进冷藏室时,内森想。他刚进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众多的冷冻食品中站了一分钟,享受着那种温度,然后从高高的货架上抽出一瓶啤酒。
内森回到厨房,把头探进隔壁的储藏室。储藏室里满满当当,不像他曾担心的那样少了什么。他放心了。如果卡梅伦曾经心烦意乱,那么他就会对补给品不那么上心。这里和内森的储藏室很像,让人觉得仿佛走进了一个街角小店。架子嘎吱、嘎吱直响,上头压着足以吃上数月的大米和通心粉,还有一些瓶瓶罐罐。墙上钉着清单,记着每样东西的储存数量—都是两位数。
内森一边四下看着,一边啜饮着啤酒。如果哈里关于洪水的预言是对的,那么他就需要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储藏室,确保万无一失。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和这个区域里的其他住户一样,内森会定期在最近的城市的超市下订单。每六个星期就有一辆大冷藏车从阿德莱德向北开上一千公里,把全镇订购的东西运过来。有备无患,否则会吃苦头。内森知道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他每顿将吃什么。他总是备着足以扛过洪水的物资,尤其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有可能会被困住,他应该准备一下。
内森随手关上储藏室的门,来到大厅,拿起电话打给冷藏室修理商。卡梅伦的钱包就在大厅挨着电话的桌上放着,正如他所料。在电话转到语音留言时,他拿起钱包。他一边留言,一边翻看钱包。钱包里有几张信用卡、一些现金以及镇上加油站开的收据。内森从里面掏出驾驶证,看着兄弟的照片。卡梅伦罕见地没有笑,而是做出一副尽职尽责的严肃表情。不过,他眼角还是露出一丝幽默的痕迹。内森能够想象到,卡梅伦拍照片前应该刚刚和摄影师一起放声大笑过。内森啪地合上了钱包。
他拿起啤酒,溜达着去了休闲室。几十年了,房子几乎没变。沙发还是他孩提时的那张,他以前在上面睡过很多次,睡起来感觉还不错。他看见丽兹给他留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他拿起来。肯定是卡梅伦的。实用的需要总是胜过情感的挣扎,但手里拿着死去的弟弟的衬衫和牛仔裤,还是让人觉得古怪。
一棵塑料圣诞树矗立在客厅角落里,闪烁着光芒。树下已经有一些礼物。旁边墙壁的中间悬挂着一个沉重的画框,画框里是卡梅伦获奖的那幅牧人坟墓画。
内森知道,那画框不便宜。他已经有一阵子没看过这幅画了。他身体前倾,想好好看看。画中是日出时的坟墓,光线从地平线折射而出。一些观看者会以为那是日落,但内森从位置判断出那是日出。卡梅伦非常注意光线穿过天空的路径,用纤细的笔触和丰富的色彩捕捉了细节。
相比较而言,坟墓本身更像是一时兴起才添上去的。它暗色的石头在画的中下部隐约呈现,形状并不鲜明,边缘模糊不清。就连内森这样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觉得自己能明白为什么这幅画那么受欢迎。获奖时,他读了网上的几篇讨论和评论,发现人们赋予了它各种含义。光明战胜黑暗、黑暗战胜光明,孤寂、忧伤、重生。有人曾说,在明暗相交的那些模糊的灰色块里,他们能看到牧人的影子。
就个人而言,内森对这幅画的喜欢从没到过那种程度。他承认这是一幅挺不错的画,但他觉得没有画出陆地上的风景,明暗之间的对比似乎有些笨拙。无论他什么时候去那里,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他都觉得,那种明暗之间的变化比画上要丰富得多。
内森咚的一声躺倒在沙发上,再次看着兄弟的那堆衣服。它们几乎和他自己的衣服一样(他认识的人都在同一个地方买衣服,这并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小一两号。卡梅伦长到十七岁,个头就和内森一样了,并且之后两人一直都一样,只是卡梅伦比较瘦,像个运动员,内森的身材则更宽、更结实。
当内森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时(不是雅基第一次离开时,而是第二次,真正离开的那次),他曾待在一个棚子里用一个有凹痕的旧杠铃发了疯地健身,想减轻一下体重。
这样练了一阵子,他突然明白过来,根本没有人在意。于是,他不再举重了,而是躺在沙发上喝啤酒,借以消磨时光。但即使晚上没有喝醉,早上摸黑起来也很困难,而且牧场上的体力活需要一定程度的力量和健康。因此,他不得不克制一些。他放下啤酒瓶,时断时续地练练举重,设法做到了平衡。只是,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状态了。
内森俯视着自己的衬衫,上面仍沾着红色的尘土。就在此时,一个影子从窗边闪过。暮光映出了她的轮廓。她正在从晾衣绳上摘床单。床单在风中波浪一样翻滚,拍打着她的身体,就像有人正从它们中间穿过。内森又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把他弟弟的衣服扔在沙发上,走到外面,去和他弟弟的妻子说话。
伊尔莎的视线立即落在了他衣服所沾的红色尘土上。与在厨房时相比,它们似乎更明显了。内森能看得出,她在思考它们的来源。她的一只手仍放在衣夹上。
“我回头就洗。”内森说。
伊尔莎一言不发,身体重新转向了那些床单。
“听着,伊尔莎,很抱歉我在晚餐时讲了那个愚蠢的牧人的故事。我没想惹你烦。”
她把一条床单推到一边,以便能看见他。“我没有因为故事而心烦,内森。”她说。
“不,我觉得你是。”
她直起身体,去够一个枕套。从图案上判断,那些床上用品是女孩们的。
“别管它们,”内森说,“你现在犯不着做这个。”
“犯得着。那是洛的,昨天就挂在这儿了。”
“那也太久了吧?”
这个季节,亚麻床单晒上五分钟就干,棉布床单现在已经蒙上两天的沙尘了。
“反正都得重洗,别管它们了。”
“不。”
“那我帮忙吧。”
伊尔莎张开嘴,像是要抗议,但又耸耸肩,表示服输。“谢谢。”她用手指扭着一个衣夹,“内森,你觉得卡姆遇到了什么?”
内森从绳子上取下一条床单,没有马上回答。
“他和他的车分开,这是意外……”她定定地盯着她手里的衣夹,“还是刻意?”
“我不知道。”
“你去了那儿。你看见什么了?”
“有个圣海伦斯的警官,他能把事情都讲清楚……”
“我知道,”伊尔莎打断他,“我问的是你。你说。”
内森叹了口气。床单沙沙作响。他尽可能地给她讲了讲。他看见她两眼之间的小褶皱变深了。她主要是听,几乎没说话。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嘴抿得紧紧的。她只打断了他两次,一次是他讲到墓碑底部那个浅浅的坑,一次是他提到丢在卡梅伦的四轮驱动车后面的水和补给品。她又让他说了一遍,不过没多大意义。
内森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伊尔莎。十年过去了,可有时候,假如光线适宜,她看起来还像是他在吧台后面遇到的那个女孩。
内森和过去不一样了。镇上只有一家酒馆,而当年,他可以说是那里的常客。老实说,当时他刚离婚,忍受着强烈的痛苦,开车跑那么远去喝酒,确实过于频繁了。
就在那一年前,他的妻子(准确地说是前妻,因为文件签署流程终于走完了)头也不回地开车驶上巴拉马拉大道,车里载着五岁的艾克桑德。他们当时没太在意孩子的探望安排,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内森曾答应艾克桑德每天都会打电话,但电话总是被挂断,次数实在太多了,这不可能是巧合。有时电话好不容易通了,没聊上几句,艾克桑德就被叫走了,留下内森听着拨号音。雅基完全无视约定的探望日期。内森给了她足够长的时间,让她适应她的新生活,又忍受了更长的时间,但他还是在那个特殊的夜晚走进了巴拉马拉的酒馆,转了一笔高得令人落泪的款子,以聘请一位家庭律师。
他与儿子遥遥相隔,这使他悲伤,而高昂的律师费使他贫穷。那晚,他出现在酒馆里,当时并没期待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在那个空荡荡的酒馆里啜饮着啤酒,只是因为那样能让一个男人感觉好些。
伊尔莎在那里。
她是唯一一个在吧台后面的人,而他是唯一一个在吧台前面的人。她微笑着为他服务,他做了自我介绍。他们闲聊时,她坐在他对面。她告诉他,她在酒馆只工作了三个星期零一天,她背着背包来到镇上也只有三个星期零两天。她是荷兰人,但一直在加拿大学习环境科学。她把身体探出吧台,教他怎样用柔和、优美的语调发她的名字的音。
“艾尔—莎。”他试了一下。
她笑了。
“很接近了。”
内森一直试,直到他发对了音。
伊尔莎的父母离婚了。她母亲一年前死于乳腺癌。她不再说话,低头盯着吧台看了很久。最终,内森试探性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她莞尔一笑,这使他有点儿魂不守舍。她笑着说,以前发生的事给了她旅行的动机,让她想冒一下险,看一眼世界。
“你觉得内地怎么样?”他问道。
她哈哈大笑。“挺酷的。就像世界边缘。”
内森给自己和伊尔莎都买了酒。他们坐在空荡荡的酒馆里,他给她讲了很多当地的八卦。他车里有原声吉他,他拿过来,给她弹了弹(他后来不太敢弹了)。他给她弹她从没听过的澳大利亚歌曲,她大声要求他弹他闻所未闻的荷兰歌曲。两人都笑了。
“为了找乐子,这一带的人们还会做什么?”伊尔莎问道。
她说话的口吻让内森想起了雅基过去对他说话的口吻。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两人情投意合。
“除了来这儿?”内森说,“让我想想。有时候人们会打架。”
伊尔莎翻起了白眼。
“真的,去年,阿瑟顿的一对堂兄弟在街上打了四个小时。人们搬出椅子看他们打。”内森话里带着笑意。
“四个小时?”她哈哈大笑,“就算那是真的,我也不信。顺便说一句,要么他们打架水平很高,要么打架水平很差。”
内森也咧开嘴,笑了。
在这一带,人们为了找乐子,当然还做别的事情。例如,把车开到沙丘上,喝着酒看日落。只要与合适的人一起去,乐趣还真不少呢。
他看着她。从她微微倾斜的脑袋和唇角的微笑判断,如果他发出邀请,她会同意的。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上帝知道,他没打算再婚。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正式重回单身并且自由了。不过是开车和一个背包客去趟沙丘而已,这与把戒指戴在某个人手上,中间可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呢!但是,从一枚戒指到律师发来四位数的账单,中间可没那么远。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痛苦就袭来啦。
内森闭了嘴,任由那一刻的冲动飘散。
他们又喝了一杯,又笑了几次。酒馆打烊时,她要关门,他们面对面站在门口,突然有些尴尬。他问了她下个星期什么时候上班。他一如既往地睡在车的后车厢里,点点星光从挡风玻璃中透进来。他驱车回家时,脸上带着笑。这段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
内森下一个周末去了酒馆,再下个周末又去了,但之后的周末没有去。他发现自己被禁止进入酒馆、商店,甚至在六个小时车程的半径之内所有值得光顾的地方,他都不得进入。禁令的期限不明确。后来,他尝试做了一些违反禁令的事,但仍被告知禁令依然有效。因此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有九年零四个月没去过酒馆了。
“卡姆在他身上留便条了吗?”伊尔莎在晾衣绳下问道,把他的思绪带回了当下,“或者在他车里?”
“没有。”内森说,“这里也什么都没有?”
她摇了摇头,说:“他口袋就没有东西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那儿,而没有在莱曼山?”
“没有。无线电上呢?他究竟呼救了没有?”
“我一整天都在办公室,什么也没传进来。如果有东西传进来,我会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