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盗墓贼指了指自己的脸,笑着说道:“我叫梁寿,有一笔买卖,想和你谈谈。”
“买卖?”吴晋中傻了眼。
盗墓贼梁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有一桩大生意,需得在城里有个身份才好运转,我没读过书,又是江湖出身,不容易融入商界,所以我需要一个搭档,把摊子支起来,我才好发财。我看你就不错,读过书,出口成章,你若是应下这事,我便饶你一命。”
“应!应!只要能让我活命,我什么都答应!”吴晋中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梁寿咧嘴一笑,打了一个呼哨,那黑漆漆的盗洞里“唰啦”一声钻出了一个矮小驼背的身影,向梁寿跑来,那身影背上披着一件连帽的斗篷,将周身罩住,犹如一个驼背的老妪。走到近前,梁寿轻轻摘下了那身影的帽子,露出了一张头部粗长、吻部突出、耳小毛长、眉弓突出、眼深陷、犬齿长而尖的猴脸。
“这是山妖,我养的。若是你有一天背叛我,它会去找你。”梁寿幽幽一笑,从山妖的背上解下一个布包扔给了吴晋中,随后带着那只山妖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吴晋中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呆,低头打开了那个布包,只见布包里全是金银首饰,其中一枚扳指还戴在半截指骨上。
“这……”吴晋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赶紧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这片坟岗。
没过多久,吴晋中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茶商,凭着这批坟里掘出来的宝物,发家致富,在天津城站稳了脚跟。一日夜里,梁寿找上了门,又给了吴晋中一笔钱,让他在天津城西南角盖一处宅院,并在后院划出六间房舍开办救生堂!吴晋中不明就里,只得照做。很快,救生堂和吴家大宅同时落成,梁寿也将自己的计划向吴晋中和盘托出,那就是:借着帮穷人收殓尸骨运送鸦片,和买家在乱葬岗交易。吴晋中知道自己上了贼船肯定是无法下去了,只能帮着梁寿把鸦片买卖的摊子支了起来,在两个人的配合下,不到几年的时间,鸦片生意是越干越红火。
后来,吴晋中娶了老婆,还生了个儿子,是为吴煜。
然而,一次无心的失误,让吴煜的母亲发现了救生堂的勾当,惊惧之下一病不起。梁寿要杀人灭口,吴晋中苦苦阻拦,甚至将吴煜的母亲锁在后宅的卧室里,不让梁寿有机可乘。可万万没想到,梁寿派出的山妖还是在夜里杀死了吴煜的母亲,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年幼的吴煜第一次见到了山妖大狒狒。
也就是当晚,吴晋中发现吴煜被大狒狒抓伤了!吴晋中知道,不送走吴煜早晚都会有危险,于是吴晋中编造了九命妖猫的故事,希望能以鬼神的噱头唬住吴煜,让他赶紧离开天津,别再追查这事。
就这样,吴煜被吴晋中送到了上海,十年都没有回家。可吴晋中没想到,在这十年里,又出了一个岔头,那就是吴远樵。自己这个堂弟正事一样不会,吃喝嫖赌无所不精,但是吴晋中知道这吴远樵再不是东西,也是自己屈指可数的血亲,自己的亲人已经没几个了,死一个少一个,特别是吴晋中已上了年纪,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越发感到孤独,故而对这吴远樵多有放纵。而这吴远樵也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仗着堂哥吴晋中是天津有名的富商,自己在外吃喝嫖赌,挥金如土,没了钱就问堂哥要。有一回,吴晋中实在被要钱要急了眼,狠狠打了吴远樵一顿,把他赶了出去。吴远樵虽然气不忿,但又不敢找哥哥理论,思来想去,便想到去救生堂偷点儿钱,去妓院住上十天半个月,待到哥哥消了气再回来。吴远樵知道,哥哥吴晋中没少给救生堂送钱,再加上救生堂就一个坐诊的梁寿,平时抬棺材的粗活都是雇人干,压根儿没有打更守门的人,此次偷钱,绝对是手到擒来。
可是吴远樵万万没想到,他刚跳进救生堂的院子,就看到了正抱着一具新鲜尸体啃食的山妖大狒狒,当时他就吓昏了过去。梁寿要杀吴远樵,被吴晋中死死拦住,跪地苦求道:“梁爷!我老婆被你杀了,儿子也不在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求你留他一命吧!”
梁寿和吴晋中合作多年,也不忍驳了他的面子,思量许久,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吴远樵可以活,但是嘴必须封上。
就这样,梁寿给吴远樵下了药,让他中风瘫痪,瘫在床上,每日服用些安眠的药物,将他锁在屋里,虽说成了个废人,但是命好歹是保住了。
经过吴远樵这件事,再加上梁寿的强横和霸道,吴晋中和梁寿的裂痕终于彻底炸开。
多年来,吴晋中给梁寿当牛做马,得到的分红却微乎其微,梁寿一直将吴晋中当成奴才,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不休,这让吴晋中心中的恨意烧得是越来越旺。
吴晋中起了异心!他联系上了供货的上家,打算甩开梁寿单干。
然而,吴晋中的小动作没有瞒过梁寿的眼睛,梁寿使了个小小的手段,伪造了一封电报,把吴煜从上海招了回来。吴晋中看到儿子回来,知道这肯定是梁寿的局,为了保住自己和儿子的命,吴晋中想先下手为强,杀了梁寿,但是雇的杀手两次扑空,梁寿失踪了!
吴晋中大骇,枪不离身,苦思之下,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借着生辰之名,广邀天津的达官显贵来到吴家大院壮大声势,希望能保自己一命。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梁寿还是下手了,在酒会结束后,山妖大狒狒直接潜入书房杀了吴晋中,并且放火焚尸。在杀了吴晋中后,梁寿顺手弄死了吴远樵,又大摇大摆地回到救生堂,接着干自己的鸦片买卖,也就是这个时候,吴煜顺着家里的账簿查到了梁寿身上,孤身夜探救生堂,被梁寿不费吹灰之力地给拿下了。
“唉!”梁寿将吴晋中从光绪十六年一直到丧命的经历,原原本本讲给了吴煜听,轻轻捻灭了手里的烟头,看着吴煜说道:“年轻人,我费了半天口舌给你讲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吴家人的生死一直都捏在我的手里的,我可以杀你,也可以让你活命。吴家这个壳子,我用了很多年,说实话,我是不愿意就这么轻易舍去的,如果你能和我继续合作,去继承你爹的家业,把吴家的幌子撑起来,我敢保证,咱们的鸦片生意,还会和从前一样红火,并且,我还可以在分成比例上,给你在你爹的基础上加一成,怎么样?我还是很有诚意的吧?”
“咳……哈哈……哈哈哈哈……”吴煜扶着旁边的棺材,慢慢站了起来,嘴里发出了一串诡异的笑声。
“你笑什么?”梁寿问道。
“你杀了我爹、我娘还有我二叔,你觉得我可能会和你合作吗?”
“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它的价码;有价码,就有能打动人心的条件;这个条件,或是金钱,或是恐惧,或是美色。总之,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梁寿沉吟了一下,一脸认真地答道。
就在这个时候,天上的浓云遮住了月亮,大雨终于来了。
“咔嚓——”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刺眼的白光,将躲在房顶窥视的白九和宋翊的影子投在了屋内的地砖上。
“谁!”梁寿一声大喊。
那山妖大狒狒猛地一抬头,两道血红的瞳孔一眯,绕着梁柱蹿了上来。
“哗啦——”一声脆响,那山妖大狒狒撞破瓦片,站在了屋脊上,手脚并用地奔着白九和宋翊冲去。
“退!”白九抱住宋翊,扭腰一扔,将宋翊扔到了另一间屋子的屋顶上,自己则在房脊上,一边后退,一边张弓搭箭,向山妖大狒狒射去。
弓箭,是一种威力巨大、精准度极高的远程兵器。由弓臂和弓弦构成,白九这张弓,制于前清,传说乃是皇宫里的手艺。弓是重型弓,拉力高达70斤。弓梢长而反向弯曲,弓梢根部有弦垫,弓体用牛角、木材和牛筋等材料制成,沉稳强劲;白九背后的箭囊里,有重箭八支,长二尺九寸,箭头为铁制,形状如长枪头,长三寸、宽四分,杆以杨木制,羽以雕羽制,二百步内可穿破皮甲,一百五十步内可穿破锁子甲,一百步内可破板甲。
“唰——”一声弓弦响,白九射出了第一箭,山妖大狒狒腾身一跃,躲过了箭。大狒狒落地向前一扑,白九向后一踏,身子已经到了房脊的尽头。眼看就要被大狒狒拍死之时,忽然天外一声雷鸣。
“轰隆——”那山妖大狒狒惊得浑身灰毛倒竖,缩着尾巴,抱住了耳朵。
百兽畏雷吼,此天性也!
在山妖大狒狒被雷声唬住的工夫,白九已经调整好了平衡,守在屋脊尽头,将第二支箭搭上了弓弦。
与此同时,停尸房的窗棂被撞碎,吴煜口吐鲜血,被梁寿扔到了院子里。
“别管我,去帮他!”白九一声断喝,制止住了要来帮忙的宋翊,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吴煜。宋翊一点头,顺着绳子滑下屋檐,跑到院子里和吴煜肩并肩站到了一起,掏出手枪,瞄准了梁寿的眉心。
只见梁寿晃了晃手肘后面反提着的尖刀,笑着说道:“五步以内,枪不如刀。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宋翊一咬牙,扣动了扳机。梁寿向左一闪,躲开了宋翊的枪口,宋翊还没来得及开第二枪,梁寿一个跨步就钻到了宋翊身前,飞起一刀,直劈宋翊手腕,宋翊猝不及防,手肘中刀,手枪“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梁寿飞起一脚,将手枪踢进了墙角的乱草深处。
就在这一瞬间,吴煜一个飞扑,抱住了梁寿的腰,梁寿屈膝一顶,撞在了吴煜的鼻梁上,吴煜发出一声惨号,咬紧了牙关死不放手,梁寿倒转尖刀,直奔吴煜后心扎来,宋翊两手一抓,扼住了梁寿的手腕,张嘴去咬他的手背,梁寿拿刀的右手画了一个弧线,绕到了吴煜的颈下,向上一别,撬开了吴煜的手,扭身一拳打在了宋翊的胸口。宋翊仰面栽倒,滚落在泥水之中。
“找死!”梁寿一声怒喝,抬手一刀,向宋翊扎来。
吴煜在地上一翻,抱住了梁寿的大腿,向下一拽,将梁寿拖了一个趔趄。梁寿一刀扎歪,正要再扎,房脊上的白九瞥见宋翊遇险,转身一箭射向了梁寿,梁寿一挥刀,拨开了箭杆。与此同时,山妖大狒狒也从雷声中缓过神来,纵身一跃,扑向了白九,白九心神全在宋翊身上,冷不防一阵劲风袭来,一回头,山妖大狒狒那张丑脸已经贴到了眼前。
“啊——”山妖大狒狒的十指直插白九心口,白九虽然横弓拦了一下,却也被抓掉了好大一块皮肉,整个人和大狒狒一起从房顶滚了下来。
“咚——”白九后背着地,一口气没倒上来,险些晕过去。那山妖大狒狒则仗着尾巴灵活,钩住了屋檐。它瞧见白九落地,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尖吼,朝着白九再度扑来。
“日你娘的!”白九骂了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了山妖大狒狒的扑咬。他一边跑一边射箭,连发三矢,不但没能射中那山妖大狒狒,反而激发了它的凶性。只见那大狒狒猛地人立而起,扯碎了身上的麻布斗篷,龇着牙就往白九身上扑,白九在屋檐底下向后一躺,脚一蹬地,整个身子贴着地向后滑去!
“唰——唰——”白九躺在地上又发两箭,逼开了山妖大狒狒,推门躲进了一间停尸房,掩上了门,然后用空棺材顶住了门。山妖大狒狒撞了两下没有撞开,一扭头,看向了唯一的窗户。它一瞪眼,在地上助跑了两步,“扑通”一声撞破窗户跃进了屋内。
然而,就在山妖大狒狒跃进屋里的一瞬间,它就发现了不对!
窗户后面有一张网!
但是,它已经来不及反应了!
“哗啦——”山妖大狒狒直直地撞向了那张网,网口瞬间收紧,将山妖大狒狒捆在了里面,那山妖大狒狒急得疯狂地用利爪和獠牙撕扯,奈何那网绳子粗得吓人,网眼儿又小得很,那山妖大狒狒的牙龈啃出了血也没能撕开网!
这网是大神堂渔老大的手艺,是用头发、老藤、牛筋等物制成的,光桐油就浸了八遍,乃是渔民捕鲨的利器。
山妖大狒狒被网罩住,左撕右咬不得出,发出了一串刺耳的哀号。院内,和吴煜、宋翊缠斗正酣的梁寿听见了这声哀号,连忙甩开了满脸是血的吴煜,扭身就要往停尸房里冲,宋翊从背后扑上去,抱住了梁寿的脖子,梁寿一个背摔将宋翊扔到地上,攥着刀来扎她的小腹,吴煜合身一撞,将梁寿撞倒。
“你们吴家今日就死绝了吧!”梁寿一声怒吼,伸手揪住了吴煜的头发,向上一拔,将他扯到身前,抬手一刀扎进了他的肋下。
“啊——呜呜呜——”山妖大狒狒不断厉啸,梁寿心急如焚,爬起身来,就要冲进停尸房内营救。
“唰——”一声弓响,一支重箭穿过屋门电射而出,瞬间贯穿了梁寿的前胸!
“扑通——”梁寿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还没说出半个字,就脑袋一歪,断了呼吸。
白九大口喘着粗气,放下手里的弓,走到梁寿身边探了探他的呼吸,朝着宋翊喊道:“这家伙死得不能再死了!”
宋翊顾不上白九,爬起身来查看吴煜的伤,大雨冲刷着吴煜腹部的刀口,在地上散成了一摊鲜红。
“吴煜,你现在需要止血!”
宋翊和白九拖着吴煜往屋檐下面走,就要给他治伤,却被吴煜一把攥住了手。
“十年了……十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我只要一闭眼……一闭眼就是我娘……我太累了……我得歇歇了……我好开心……”
吴煜看着白九和宋翊,微微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不到半分钟就停止了呼吸。
“怎么办?”宋翊抹了抹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去你娘的!”白九一声大吼,扔下了吴煜,一脚踹翻了跪在大雨中的梁寿的尸体,转身冲进停尸房,抓起香案上的灯油,往山妖大狒狒身上泼。
“嚓——”白九划着一根火柴,把火柴弹到了那张网上。
灯油遇火,瞬间点燃了渔网,里面的山妖大狒狒顷刻间燃成了一个大火球,在地上来回翻滚。白九一怒之下,连着棺材里的鸦片一起烧掉。屋内的火光冲天而起,浓烟在大雨中透过门窗蹿上了半空。
“啊——呜——吼——”
那山妖大狒狒发出了一串刺耳的哀鸣,宋翊闻声刚跑到门口,就被白九拦住,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把她拖出了屋子。
宋翊在白九的指缝里看到了冲天的火光,顿时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连忙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把脑袋扎进了白九的怀里。
山妖大狒狒的吼声和冲天的浓烟惊动了一墙之隔的潘虎臣。白九长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弓箭,两人约定了在龙王庙见面后,先一步跳墙离开了救生堂。宋翊知道,白九最不喜欢和官面的人打交道。很快,潘虎臣便带着警察局的巡警和宋时林一同赶到了现场。
尾声
次日,大雨初晴,龙王庙院内,白九守在土灶边上,正在熬粥,宋翊一脚踢开龙王庙破旧的大门,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地坐在白九旁边。
“我那门可是黄花梨的,踢坏了少说也得赔我二十块现大洋!”
白九搅了搅瓦罐里的粥,瞥了一眼宋翊。
宋翊也不生气,一边给灶下添着火,一边笑骂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狗屁的黄花梨,当你家小姐我没见过世面吗?对了,救生堂的案底都查出来了,鸦片也都销毁了,这案子能了结,你可是头功啊!”
白九沉默了一阵,掏出了两只破碗,盛好粥,递给宋翊一碗,一脸沉闷地说道:“这案子完了?”
“完了呀!凶手抓到了,鸦片也销毁了。”
“鸦片是怎么来的?梁寿的上家是谁?背后有没有人?你们都查到了吗?”
“这个……”
白九叹了口气,轻轻吹着碗里的粥,幽幽叹道:“天津的水,太深了,想探到底,还远得很。不过我敢肯定,水底的家伙,已经注意到我们了,他的报复,应该很快就到了……”
撞五关
楔子
法租界以北、天津城厢东南是日租界,始设于1898年,除了租界外,日本人还另在德租界以南的小刘庄划出了一个停船码头。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天津,日租界开始了一轮疯狂的扩张,最终形成了北临海河右岸,南与法租界毗邻,共占地两千八百余亩的规模。
在日本租界内,有一间“得意楼”,名义上是高档的西洋公馆,实则是胶皮会的总堂,大当家秦柏儒就住在得意楼里。
夜深了,秦柏儒的案头前还亮着灯,他在写请帖。
三天后是秦柏儒定的大日子,他要金盆洗手、封刀归隐!
按照规矩,秦柏儒想退出江湖,必须广撒英雄帖,在黑白两道面前开设香堂,当着关二爷的画像,走上一套文武章程,名曰“撞五关”。之所以用一个“撞”字,是因为一旦决定了金盆洗手,便再不能反悔!必须把这五道章程走完,稍有差池,就会被乱刃分尸、尸骨无存。
头道关:“避三光”。取一红纸伞,遮在头顶上方,挡住日、月、星三光,口中念唱:“日月江河走四方,满天星斗列在堂,弟子头上红罗伞,遮住恩怨英雄榜。”意思就是说:走江湖的人,信奉恩怨到头终有报,头上的日月星辰手里都有一本恩仇录,专司生死报应、善恶轮回。撑开一把红伞,便是遮住了三光的映照,挡住了神鬼的窥视,也等于盖上了自己在那本恩仇录上的名字,自此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再也不受轮回报应。
二道关:“面铜镜”。于关二爷画像前立一铜镜,欲金盆洗手之人,需跪于镜前,头顶关老爷。面对着镜中的自己,背对着身后的众人,细数生平生杀之事,对、错、成、败、荣、辱、愧一一分说明白。最后念道:“风雨江湖数十载,刀头舔血日日来。出生入死非我有,只为义气照黑白。”意思就是说:老子江湖混了几十年,杀人害命都是身不由己,虽然有对有错,但是从未在义气上出过半点儿问题,这一点上,黑白两道都是公认的,所以咱也别揪着细节较真儿了,放我回家养老去吧。
三道关:“架刀山”!欲金盆洗手之人,单膝跪地,四名大汉从后抡大刀,一刀虚削肩头、一刀虚削耳后、一刀虚削眼眶,最后一刀削下头发一缕。口中念道:“一刀两肩断帮会,二刀双耳断聚首,三刀双目断财帛,四刀削发代生死。”意思就是说:第一刀砍下去,你帮会当家的担子就算是卸下来了;第二刀砍下去,帮里四时年节的聚会祭礼、赏罚纳新你就没资格参与了;第三刀砍下去,帮会里的利益分红、财帛分配再与你无关;第四刀砍下去,帮会从今往后无论是存是亡,都不要你再打生打死了。
四道关:“拔香头”!关二爷画像底下,烧着三炷半的香。这里有个名头,唤作:“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这第一炷香,叫仁义香,敬羊角哀和佐伯桃;第二炷香叫忠义香,敬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第三炷香叫侠义香,敬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半炷香叫有仁无义香,敬秦琼和单雄信,想当初瓦岗四十六友贾家楼结拜,到最后却反目成仇,兄弟相残,所以这支香只能烧半炷。江湖入伙的时候,插香结拜,如今有人要半路退出,必须也得拔香撤伙。拔香的时候,有四句念词:“举头三尺有黄天,老母妻儿一线牵。半生拼杀全恩义,半生归家奉孝全。”意思就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养老娘可是要天打雷劈的,前半生我为了帮会兄弟出生入死,恩也还了,义也守了,后半生我就窝在家里,除了孝顺老娘,啥也不干了。
五道关:“洗金盆”!说是金盆,其实并不是金子打造的,就是个黄铜的洗手盆。退隐人物拔完了香,向四方作个团揖,在洗手盆里洗一遍手,口中念唱:“小弟拱手拜八方,香火招牌响当当。黑白路上英雄汉,再无秦某这一桩。”这是一段吉祥话,意思就是说:小弟向各位拱手拜别,遥祝咱们江湖香火越来越旺,招牌越来越亮,名头越来越响,从今以后,道上的人物字号,再也没有我这个人了!
秦柏儒想退出江湖,他已经准备好了香堂和一系列的文武章程,甚至连夜准备请帖。然而就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书房的屏风后面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呼——”冷风吹过,屏风后面的那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秦柏儒身后,一抬手,将一把单管霰弹枪顶在了秦柏儒后脑勺上。秦柏儒缓缓回过头来,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人的脸上戴着柳木雕成的傩神面具。
“秦柏儒!你知道背叛柳爷是什么下场吗?”面具之后传来了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
秦柏儒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涩声说道:“我从未想过背叛柳爷……我……我只是不想做了,我的嘴严得很,我会永远保守秘密……”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不……不要,别别……”
“砰——”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
壹
五更天,龙王庙,白九正在睡觉。
“砰——”一声脆响,龙王庙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冷风涌进屋,白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骂道:“老子这门可是黄花梨的,踢坏了最少也得赔二十块现大洋……”
“哗啦啦啦啦——”一把大洋从天而降,砸到了白九的耳朵边上,白九听见钱声儿,一个激灵蹦了起来,睁眼一看,龙王庙的门前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领头的白九是知道的,这人姓霍名奔,乃是天津首屈一指的大帮会——胶皮会的第二把交椅。
“白先生,在下是胶皮会的霍奔!夤夜前来,乃是有要事相求。”霍奔朝着白九拱了拱手,态度很是恭敬。
“不知霍二当家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老大秦柏儒被人暗杀身亡,霍某想请白先生为我家老大殓尸下葬。”
“为什么找我?”白九不解道。
“我们找了不少做白事的人,他们都说此事非白先生不能为也!”
“为啥?”
“白先生随我来,一看便知!”霍奔一边说着,一边帮白九收拾工具和外衣,连推带拽地把白九拖到了院子里,拉着白九上了胶皮车,直奔日租界。
得意楼公馆,后宅书房,白九在看到秦柏儒尸体的一瞬间,顿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个同行不愿意接这趟买卖了!
秦柏儒的脑袋被打烂了!
烂得简直不像样子!
殓尸入葬,需得将死者的遗容收拾妥当,这里是有讲究的,必须得留个“全尸”,想当初在清朝的时候,哪怕是菜市口砍了脑袋的死囚,入葬的时候,都得把脑袋用针线细细缝在腔子上。
“哗——呼——”白九一把掀开了盖在秦柏儒尸体上的布,用艾叶洗了一遍手,简单地掀开了秦柏儒的面皮,捏了捏里面的面骨,随后便开始着手整理秦柏儒的脑袋。霍奔等人受不了这等场面,好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惊得脸色煞白,扶着门框吐得昏天黑地。
“门带上,都出去吧!”白九摆了摆手,霍奔等人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白九叹了口气,仔细整理着秦柏儒的遗体,秦柏儒的头是被一把单管霰弹枪打烂的,枪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那个杀手并没有带走它。那把枪是德国货,白九有个朋友叫冯老鼠,是天津鬼市上有名的“通天洒”。在江湖的春点[1]里,“通天洒”是大褂的意思,在鬼市上穿大褂,就相当于挂上了“收赃销赃”的招牌!冯老鼠的买卖做得很广,字画、古董、枪械、炮弹、猎犬、骏马、美女、药材,什么都收,什么都卖!冯老鼠好枪炮,爱收集枪械,白九和冯老鼠总厮混在一起,多多少少也沾了点儿肤浅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