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么。”
清晰的声音,击碎重紫仅剩的信心,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闵仙尊他们一样,认为她迟早会堕入魔道。
她仰脸望着他,摇头:“师父。”
他抬眸看天边,一字字道:“打入昆仑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离开他,不要离开南华,她宁可死了。
“冰锁之刑,百年。”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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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锁之刑,通常是仙门处置身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谁也想不到,如今会用在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身上,其实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重紫这次所犯罪过不小,关键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么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恶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嘘。
困锁于万年玄冰之内,神智清晰,却不能动弹半分,没有阳光,没有生气,有的只是无尽黑暗,彻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哗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才已经暗示得很明显,这是个难得的又不落人口实的机会,谁知这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闵云中冷笑:“只是困个百年?”
洛音凡道:“师叔让我处置,我便处置,不妥么。”
闵云中脸色差到极点,天机册上就是事实,仙门弟子有这念头,震散魂魄也不为过,无奈方才心高气傲答应让他处置,亲口说过的话,当着众弟子的面总不能反悔,只得哼了声:“是不是罚得太轻了些?如此,恐怕难以服众。”
洛音凡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扫了一遍,包括闻灵之在内,无人敢应声。
闵云中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势不对,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纪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师弟这样处置很好。”毕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护徒弟,借口再判轻点,也是谁都奈何不了的,可见他并没忘记大局。
掌教既这么说,料想结果难以更改,众弟子看着重紫,多数人都隐约察觉到此事尚有蹊跷之处,不免更加可怜起她来。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声道:“尊者,虫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我们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还不清楚么,她绝对不可能有那样的心思!”
此话一出,不少弟子也跟着求情:“尊者开恩。”
慕玉亦道:“重紫并未学过术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难解之处,冰锁之刑委实太重,求尊者网开一面。”
一个天生煞气的丫头,竟引得这么多人为她求情,连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闵云中大怒:“天机册上都看得明白,掌教还会冤枉她不成!饶她死罪已是开恩,身为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罢,反而对南华罪徒诸多维护,还不给我滚去祖师殿思过!”
慕玉道:“弟子受罚无妨,但此事的确……”
他没有继续说完,只因洛音凡已驾起了五彩祥云。
重紫通红了眼,紧紧咬住唇,双手撑地,身体仍是微微摇晃。
她忽然望着半空大声道:“重儿不求饶恕,只求师父再留片刻,听我几句话。”
洛音凡定住云头,却并未回身看她。
闵云中道:“还要纠缠!”
重紫没有分辩,迅速擦干眼泪,面朝底下众弟子拜了一拜:“多谢慕师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谢众位师兄师姐师侄,重紫认罪,你们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众人默然。
她转身再拜虞度:“多谢掌教开恩,事实俱在,重紫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想不到她会这样,虞度意外,脸上也有些下不来,只得叹道:“你先去,此事本座会再查,果真冤了你,必定命人接你回来。”
重紫称谢,最后朝云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抬脸时,一双大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重儿不幸,天生煞气,蒙师父不弃收在座下,这些年多得师父教导庇护,死亦不足为报,师父既心怀苍生,重儿又岂敢有入魔之心?更从未想过要什么天魔令。”
她郑重地捧起星璨,望着云中高高在上的人,含泪道:“此杖名星璨,师父当初亲手所赐,重儿从不敢忘记师父教诲,也绝对不敢欺骗师父,如今认罪,只因此事的确是我做下,但从头到尾,我并未说过半句谎话,更不知道什么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静静度日,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此番甘愿去昆仑,只希望师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后,让我重回紫竹峰,继续侍奉师父。”
说话之间,星璨忽然光华大盛。
众人都看得呆,连同闵云中也一愣。
眼泪终于再次夺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师父……求师父他日路过昆仑时,能记得来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风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颤动。
“遣送昆仑,即刻起程。”他淡淡说完,驾云离去。
许久,行玄先叹气打破沉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脸上神色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带正气,莫非真是自己出错,冤枉了她?
闵云中道:“法器认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气同化。”
虞度没有多说,转身吩咐:“闻灵之听令,着你速速带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昆仑,即刻起程,不得有误。”
闻灵之忙应下。
闵云中虽对这结果不甚满意,但转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议了,可惜当时被拒绝,困锁昆仑山底万年玄冰内,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作怪,何况只要她离开南华,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发生这种事,众弟子简直就像做了个梦,默默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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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两道人影对面而立。
“难道真的弄错了?”焦虑。
“不可能。”
“既然没错,天魔令的封印为何没有解开?”
“我看,或许是她煞气不足的缘故。”沉吟。
“现在怎么办,真让她在冰牢里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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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灵之奉虞度之命,当即带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赶往昆仑,连与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别的时间也没有。途中,女弟子们受闻灵之指使,对重紫百般苛刻,无非是变着法子嘲弄羞辱她。重紫此时是带罪之身,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气,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这番变故,诸多委屈,一连几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着赶路,未免露出憔悴之色。
对于那个古怪的梦,重紫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她明明不会血咒,为什么天机尊者卜测出来的结果不一样?
答案其实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说什么追查接她回来的话,不过是敷衍,他和闵云中因着天生煞气的事一直对她抱有偏见,恐怕很早就想要处置她了,何况她对天魔令的特殊感应,已经让他们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师父。
冰锁百年不要紧,为什么,为什么他宁肯失望,气愤,也不愿相信她?她一心当他最听话的徒弟,敬他,爱他,怎么会骗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温柔与甜蜜,轻轻一句话就全部抹杀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昆仑还有多远?重紫茫然望着前路,大眼睛几乎失去了焦距。
“发什么呆,乱闯。”有人伸手拍她。
接连几日精神不济,全靠星璨通灵,带着她稳稳当当行进,此刻突然受这股力,重紫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朝旁边一歪。
周围响起惊呼声。
那罪魁祸首并不惊慌,如苍鹰般俯冲而下,又快又准地将她接在了怀里。
重紫犹未回神。
他低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小……师妹。”
原来卓昊率青华宫几个弟子外出,办完事正要赶回青华复命,两派素来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来招呼,卓昊见带队的是闻灵之,因当初她出言激怒阴水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感,打算客套两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冲出个熟悉的身影。
重紫压根没留意周围发生的事,跟着星璨木头木脑往前冲,周围负责看守她的几名女弟子都不拦阻,只是想让她在同门跟前出丑罢了。
见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卓昊皱眉,瞟了不远处的闻灵之一眼:“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重紫总算回神,摇头。
“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卓昊俯下脸,贴在她耳畔低声问,“收到我的信了么,怎的不回?”
求亲的事并未公开,重紫看看四周,有点窘,想要离开他的怀抱,无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紧了。
星璨在旁边转悠,似是不满。
“卓师兄先放开我……”
“师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顾虑我已经知道了,天生煞气算什么,别怕,我会求父亲,将你接来青华也是一样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开视线:“多谢卓师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调侃之色,语气温柔下来:“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些妹妹,怕我哄你?那不过是年少时玩笑,我跟她们没什么的,卓昊哥哥必定待你好。”
重紫勉强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容易遇上,小娘子与我多说两句话都不肯?”
重紫别过脸:“这么多人,将来再说,你快放手。”
“我现在就要听。”
“你先回去,我给你写信。”
“真的?”
“当然。”
卓昊看着她半晌,道:“出了什么事?”他身边妹妹一堆,对女孩子们的反映了如指掌,此刻见她答应得格外爽快,大异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说,闻灵之已经御剑过来,朝卓昊作礼:“我们还要赶路,卓少宫主,就此别过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声,连忙示意卓昊放手。
见她待重紫颇不客气,卓昊欲发作,又怕她路上为难重紫,于是展颜笑道:“师姐何必这么急。”
对方是青华少宫主,原该交好为上,闻灵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亲自吩咐,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当初匆匆一见,多有得罪,将来有空,还望卓师兄多来南华走走,灵之也好讨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话要与小师妹说,有劳师姐带他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送她赶来,必不误你们的事,如何?”
闻灵之本性好出风头,美貌灵巧,在南华时除了秦珂,弟子们大多会捧她的场,如今见对方一心只在重紫身上,并没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为难道:“这……卓师兄有话,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同门相见,留下来说两句话本不稀奇,卓昊恼她不知趣,索性抱着重紫挑眉,语气甚是暧昧亲密:“我二人的话,闻师姐当真要听?”
闻灵之涨红脸,讽刺:“青华卓师兄,果然与传闻中丝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色:“岂敢,算来我与秦师兄同辈,怎好在你跟前自封师兄,方才一时糊涂竟忘记辈分,闻师叔见谅。”
重紫无语,原来他也是很会气人的。
不出所料,闻灵之被戳中痛处,俏脸忽红忽白,冷笑:“也罢,你要跟她说什么,趁早说,将来可就说不成了。”
卓昊听出不对,脸一沉:“师叔这话什么意思。”
闻灵之道:“没什么意思,你问她自己,为何会被遣送昆仑。”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昆仑,你……”
重紫垂眸不答。
闻灵之道:“妄图窃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饶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锁之刑,本门罪徒,自然要看得紧些,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不起,卓少宫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冰锁之刑!卓昊惊得说不出话。
失望吧,她是十恶不赦之徒,天生煞气,还妄图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缓缓挣脱他的手:“闻师叔,走吧。”
“你没有,对不对?”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泪直涌,多日的委屈齐齐涌上,重紫终于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起来。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错了!”卓昊忽然拉起她,御剑要走,“我带你回去见他!”
闻灵之拦住二人:“卓少宫主别太过分。”
“让。”
“事实俱在,我劝卓少宫主不要插手本门的事为好。”
卓昊怒道:“什么事实!我看其中必有内情,不能平白无故冤屈了她!”
闻灵之道:“掌教与尊者亲自下令,何来冤屈之说,还请卓少宫主让路,灵之将来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这便带她回去交代!”
重紫吓得拖住他,虽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师父只会更生气,而且他将来回青华也必会受重罚:“卓师兄不必费心,是我做错事,甘愿受罚的!”
卓昊铁青了脸:“不是便不是,什么是你,冰锁之刑非同儿戏,你知道冰牢是什么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里面修行,早点修成仙骨。”
“胡闹,我今日定要带你回去!”
闻灵之冷冷道:“卓少宫主执意阻拦,休怪我们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谁拦得住!”
闻灵之怒道:“还站着干什么!”
她本是喝令南华众弟子过来阻拦,哪知此话一出,身后仍无动静,争执的三人一惊,连忙抬眼看,不知何时,周围的弟子们竟都悄然消失了,一个也不见。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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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重华宫仿佛变作一潭死水,沉沉无声,房间依然整齐干净,与她走之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洛音凡静静立于床前,看着手里的沉影镜。
镜内,一个白衣人正缓步走下阶,走出重华宫,走下紫竹峰,御剑消失在云中。
画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日,他外出办事时的情形,当时只知道她跟在后面送他,却不知道她偷偷将他的背影摄入了沉影镜里,放在床头枕边。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赖,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变不了事实。
对于“命中注定”之类的话,他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着发生的一切,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无能为力,做梦,血咒……难道真和师兄他们说的那样,因为天生煞气,她就算再怎么努力,最终还是注定要走上那条路?
他说过会保护她,然而当事实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他却没有一个庇护的理由。
“秦珂求见尊者。”耳畔传来清晰的声音。
镜中画面被抹尽,洛音凡面无表情将镜子丢回枕边,转身出门。
四海水上烟气荡开,水面清清楚楚显示着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边还有几名弟子,已经跪了几天。
洛音凡不看还好,见状怒意更盛。
六年里费尽心思,还是让她闯下大祸,他的徒弟受罚,却引来这些人下跪求情,他这个师父反成了恶人么。
“你们这是胁迫?”
“此事她绝非有意为之,求尊者开恩,她如何受得冰锁之刑。”
“有意无意,都已成事实,”洛音凡淡淡道,“天魔令之事非同小可,关系六界安危,绝不能姑息,身为掌教弟子,不知轻重,无视教规,看在掌教面上,只罚你鞭笞二十;燕真珠私自报信与你,教唆生事,杖责五十,自削五年修为,其余闹事者各杖责五十。”
燕真珠气得顾不了什么:“严厉如闵仙尊,也一向庇护徒弟,虫子品行如何,尊者比我们都清楚,竟如此狠心,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与别人一起冤枉徒弟,让她受此重刑,真珠今日才明白,尊者果然像他们说的那般无情!”
洛音凡语气微冷:“你的意思,重华宫的徒弟,我竟处置不得?”
从未有弟子敢这样顶撞他,燕真珠本就心怯,待要再分辩,旁边走来一人。
“慕玉参见尊者。”
“传我的话,此事已定,再有求情的,一并受罚。”
慕玉摇头:“慕玉所来,并非是想求情,只不过方才接到急报,闻师妹一行人途中出事,重紫被魔尊万劫劫走,本门数十弟子身亡,闻师妹与青华卓少宫主都受了伤,万劫之地在何处,至今无人知晓,掌教命我来请尊者过去商量。”
万劫之地
湿热的空气带着股奇异的味道,倒也不太难闻,只是隐隐令人感到沉闷压抑,极其不舒服。
睁眼,便看见天空。
真的是天空?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天空,愁云惨淡,绵延无际,变幻莫测,乌烟瘴气的看不清楚,好像一卷被浓墨弄脏的、残破的废纸,云中风声呜咽,似有无数冤魂野鬼在哭号。
重紫吓得翻身坐起,毛骨悚然。
四周烟迷雾绕,能见度很低,视线能及之处,顶多五六丈,再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身下是黑色泥土,白惨惨的石头,还有深褐色的斑驳的老树根。
没有人,甚至感受不到生的气息,阴森森的令人害怕。
这是什么地方!重紫紧张得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下意识寻找星璨。
还好,它还在身边。
星璨顺从地伏在她怀里,温润的感觉如此亲切熟悉,重紫很快平静下来,挪动身体,移到一个自认为相对安全的空地上,努力回想发生过的事,总算记起自己是被谁带到这里的。
魔尊万劫!他劫持了她!
难道这里竟是传说中的……万劫之地!
据说当年万劫盗走魔剑,得到剑上逆轮的魔力,于虚天中开辟万劫之地,一时群魔归附,可怜三千护剑弟子一夜丧命,有这笔血海深仇在,仙门哪肯放过他,要报仇的不计其数,几番利用宫可然引他出去,入魔后的万劫越发凶残狠辣,不仅数次冒险救人逃脱,且又杀了不少仙门弟子,可谓旧仇未了,新仇又结。
痴情魔尊引部下不满,自魔尊九幽现世,群魔便纷纷背叛他,投奔九幽,万劫也并不在意,干脆独自将万劫之地迁往别处,仙门苦寻多年未果,却想不到是在这里。
卓昊呢?闻灵之她们呢?记得当时求他饶过二人,他只说了句“你没有资格与本座谈条件”,然后……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重紫心里发冷,尽量不去想太多,站起身。
已是南华罪徒,万劫为什么还要劫持自己?难道他想借此要挟师父?当务之急,还是趁他不在,快些逃出去为妙。
魔宫解散已好几年,万劫之地十分荒凉残破,俨然一片废墟。
乱石杂草,断壁纵横,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不少人住过,视线所及之处,不见半点绿色,草丛树叶都是枯黄萎败的,不时还能在杂草断壁间看见肥大的老鼠、带青白花纹的蛇,大约是受了环境的影响,它们与外面的动物生得很不一样,小眼睛里光芒一闪一闪的,透着几分狡诈与邪恶。
重紫当过乞丐,看到这些小东西倒不至于太害怕,只不过那种诡异凄迷的气氛实在令她难以忍受,紧张得握紧星璨,试探着小心翼翼朝前走。
穿过迷雾,还是迷雾,这样下去很难找对方向路径。
重紫正泄气不已,远处忽然传来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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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小河,河面宽约三丈,深浅难测,上面有座宽木板桥,河畔有黑沙白石,两岸还生着许多黑叶芦苇,原本与寻常小河无异。
然而,那河中流动着的,竟不是清亮的水,而是略显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血浪卷起许多小小的旋涡,血沫子翻动,发出沉闷的“汩汩”声,重紫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血液喷涌的感觉。
河畔沙石间散落着少量白惨惨的骨头,不知是人的,还是野兽的,令人触目惊心。
重紫原是循声而至,却不料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青着脸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胸中一阵抽搐,才忍不住转身作呕,眼前发黑,险些恶心得晕过去。
血河!万劫之地简直就是地狱!
快些离开这儿!重紫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大路小径乱撞。
黑水池,红石崖,老树林,大如碗口的蛤蟆,如同触手般摆动的草叶……触目所及,一切景物都出奇的萧瑟,甚至带着三分荒诞,阴森,肃杀。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运气太好的缘故,前面竟真的出现一座黑石砌成的巍峨高大的门。
出口!重紫简直不敢相信。
“想逃么,你出不去的。”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如同被泼了盆雪水,满心欢喜消失得无影无踪,重紫全身僵硬,手脚冰凉,一步也迈不出去,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他无声降落在前方,暗红长发掩映黑袍,腰带与护肩上花纹华美。
重紫不由自主后退。
熟悉的脸轮廓分明,只需看一眼就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他带着悲悯的微笑告诉她,再生气也不能伤害别人,从那时起,她就将他当作最好的神仙,是他,带着她走上南华,拜入仙门,遇见师父。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她。
短短数年,白袍变黑衣,如墨长发变妖异红发,天上神仙变作了人人惧怕憎恨的魔尊,惟独那张脸没有多少变化,依旧年轻俊美,薄唇微抿,透出几分冷酷,还有浓浓的戾气。
他脚不沾地,凌空移至她跟前。
知道目前的处境,重紫急中生智:“大哥!大哥!是我啊,你不记得我了?当年在仓州……你怎会变成这样,是有苦衷么?”
她当过乞丐,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博得对方好感都不是件坏事,这话一半是想稳住他,妄图唤起他的记忆,说不定他会手下留情,另一半则是发自真心,她也很想知道他入魔的缘故,想知道那件惨案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她实在不能相信他会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残忍无情。
可惜,他听完这番话,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她,甚至连那双优美的凤目里也无半丝波澜。
重紫忐忑,勉强笑道:“大哥,我就是那个小叫化啊,那时候总被他们欺负,他们要挖我的眼睛,是你救的我,你……还记得吗?”
他还是面无表情,只不过在听到“小叫化”时,目光似乎闪了下。
重紫马上明白他是听进去了,大喜:“大哥,你记起来了么!”
暗红色的眸子里有了笑意,他忽然开口:“天生煞气的人不多。”
重紫还未反应过来,小嘴已不听使唤地张开,面前几根修长的手指一弹,不知什么东西飞入口中,顺着喉咙落下。
“你……”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身体就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痛,锥心刺骨的痛,好象有人拿着刀一下一下地在心上剜,在骨上剔。
重紫痛得弯腰蹲下,初时还勉强忍耐,可到后面那疼痛越来越厉害,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地翻滚惨呼。
含笑的眼睛,却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愉快,他看着脚边的她:“这丹是给仙门中人用的,修行越深,会越痛,你只是半仙之体,将来修得仙骨就更痛了。”
早就该明白的,他已经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王!
重紫满头大汗,脸色青白,双唇毫无血色,手指紧紧抓着身下泥土,挣扎着,已经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再想逃么。”他不痛不痒地哼了声,转身消失。
疼痛一阵接一阵,重紫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喘息着,翻滚着,抽搐着,呜咽着,不知道药效还会持续多久,直到嘴唇咬出血,没有力气再动。
无休无止的折磨下,神志也逐渐模糊了。
恍惚间,她死死抱住星璨:“师父。”
她已经成了南华罪徒,他那么失望生气,还会来救她吗?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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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重华宫里,洛音凡端坐案前,心情也很复杂,修书几封看着灵鹤送走,他随手取过茶杯,却发现杯中茶水已冰凉,顿时苦笑。
不知何时起,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了,每每茶凉,总会有人换上热的,重华宫也绝不会这般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