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
“你肯定吗？”
“我在工具袋的拉链上绑了一根头发。今天早晨，那根头发不见了。”
“那么，就是埃里克翻了你的宇航服。”
“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
“他在找从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里取来的样本。”
“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了。可是，为什么呢？他本来可以随时自己取一份样本的。如果他晚上出去，我们也察觉不到。”
“很明显，他不希望我们研究样本。”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不希望我们调查克里斯蒂娜的死因吗？”
“只有问过他，我们才能知道。也许他担心我们玷污了关于克里斯蒂娜的纪念品，或者她的死因太过于离奇，他担心我们不得不马上中止本次任务。”
“也许吧。大卫跟我说过，他想借这次旅行让他死去的朋友变得永生。”
“埃里克！”
“抱歉。我又说大卫这个名字了吗？”
“没错。”
“有时候，我就是会脱口而出。”
“亚伦，我也是这样。”
扫描隧道显微镜位于一个独立的空间，只有从工具间才可以到达。本来，他们是要借助于这台显微镜研究恒星际物质的。牧羊人1号飞到了以往没有任何一艘飞船到达过的地方。即便仍然受到太阳引力的影响，他们已经到达了星际空间。对于星际的广大空间而言，星际空间的构成一定很典型。
本杰明马上就注意到了大大的RB标志，它由西里尔字母写就，刻在显微镜的底座上。
“我之前根本不知道，α–Ω公司跟俄国人有合作。”他说。
“哦，这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亚伦说，“俄罗斯人利用挖掘设备在月球上获得氚，将它提供给DFD。没有这些驱动装置，我们不可能飞到这里。据说，俄罗斯人利用激光将纳米探测器加速到光速的1/5，甚至想让这种探测器飞到比邻星。”
“为了不让这些纳米探测器遇到意外，关于它们在航程中会遇到什么，我们会提供有关数据。”
“说得没错。现在，我们可以研究样本了吧。”
亚伦一边操作显微镜，一边嘴里骂骂咧咧。这是他全新的一面。
“你是在哪里学会操作显微镜的？”本杰明这样问，是为了稍微分散一下亚伦的注意力。
“跟我妻子学的。她……”
哎，这可不是一个正确的话题。这是在惹亚伦生气。
“抱歉，你不必说这个。”
“不，这个可以说说。即使听起来很奇怪，可我就是愿意想起她。这会让她在某种意义上……还活着。我担心自己会忘了她。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气味，这些让她都还活着。”
“她在你的记忆里继续活着呢。”
“我不知道。我记忆里还有她身体支离破碎的画面。可是，这么久之后还是想念一个人，这也有点奇怪。不是有一句话嘛，时间会治愈所有的创伤。”
“我不太了解。”
“你是幸运的，本杰明。就是因为这个，我才飞到这里。”
“为了忘记有关你妻子的画面吗？”
“不是的。我希望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死。我知道，这样有点傻。据说，引力透镜会推动物理或宇宙哲学向前发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想，引力透镜也会给我带来答案。科学驱逐了上帝。上帝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宇宙的起源了。也许，我可以当面向上帝提出我的问题。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疯狂。”
确实如此。亚伦的妻子并非袭击目标。她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这是一场不幸。宇宙的运行本就没有任何目的，这一条也适用于宇宙内发生的任何事情。苦苦探求生命的意义，本杰明已经很久没做过这种事了。自从他决定接受“事情本无意义”，心里就好过多了。可是，亚伦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愿你找到答案。”本杰明说。
确实。这个祝愿确实发自内心。可是，这也是本杰明所能做的一切了。
“叮铃。”
亚伦转向显微镜。
“啊，我们离结果更近一步了。”他说。
“你发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发现。不过，这是好事情。我在尝试一再加强扫描光束。这种显微镜的设计思路是精确地显示物体的表面。为此，一道电子束上下扫动，分散的电子就逐一得到测量。”
“明白。但样本中的灰尘粒子太小，扫描不到什么。”
“是的。零结果就是一个好的结果。电子束扫描结果越理想，我们就越肯定确实没什么，或者几乎没有什么。因为原子数量很多，灰尘才可见。”
“叮铃。”显微镜发出声音。
“第二次观测结果出来了。”亚伦说着，俯身到屏幕上，“看上去不错。我想，我们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好的证据了。”
“这是什么意思？”
“飞船上没有真正可以测量单个原子的仪器。可是，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至于效应，现在已经清楚了。”
“效应？”
“很明显，物质分解成了极小的单位，也许就是原子，这是唯一符合物理学原理的结果。可是，即使有更大的物质单位，这样一种分解过程对于所有的事物来说也都是毁灭性的。你把在相关区域取得的样品连瓶子一道给我。”
本杰明伸手探入裤袋，把小瓶子递给亚伦。与预料中的不同，亚伦并没有把样品放到显微镜下面，他绕过显微镜，走向一台明显小得多的仪器。
“你要做什么？”
“这是一台光谱仪，我把样品放到里面加热。然后，样品就会放出一种典型的光束。那就是光谱，它会告诉我物质的成分。稍等。”
亚伦接通了光谱仪的电源，然后打开一个盖子，将样品放了进去。
“光谱仪会自动完成剩余部分，它就是专门为我们这么愚蠢的宇航员设计的。”
“很实用，现在怎么办？”
“我们只能等着。”
“这倒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
本杰明看着自己的指甲，又要修剪了。左手无名指的指甲劈裂了。他曾在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里经历了惊魂一刻，是当时造成的吗？肯定不是。亚伦已经忙开了，而他的手指明显活动自如。有时候，他就是疑神疑鬼。
“叮铃。”
测量仪会发出“我完成了”的声音，这声音在各处听起来并无不同。
“结果如何？”本杰明问。
亚伦指着一个小小的黑白显示屏，上面显示着几根柱形体。
“这就是证据。”亚伦说。所有柱形体显示的都是原子。在空气中，氧、氮等都以分子的形式出现，也就是两个原子的结合体。”
没错，这是一年级上的化学课。可是，本杰明并不反感亚伦的迷你课堂。
“氧原子不危险吗？”本杰明问，“如果卫星位于近地轨道，氧原子会甚至会侵蚀卫星的外壳。”
“确实值得注意，”亚伦说，“在样品中，它的表现完全不同。通常不需要几微秒，单个的氧原子就会与其他原子结合。可是，样品里的氧原子却呈现出稳定的状态。”
“听起来是个好消息，”本杰明说，“否则，自由原子会很快侵蚀牧羊人1号。”
“我不是很肯定。我们需要氧分子来呼吸。如果所有氧分子都分解了，我们就会窒息。无论如何，这种效应似乎为期不短。如果我们运气不好，分解了的原子不会再产生化学连接。在这样一个宇宙中，没有可能存在生命。虽然会有星辰、星系、黑洞等等，可是一众行星只会是灰尘的聚合体。到处一片死寂。”
“你吓到我了，亚伦。”
“之所以这么说，我有充分的理由。我们应该尽快弄清楚，这个错乱的过程以多快的速度进行着。在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中，感染错乱的区域已经扩散了。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办法来阻止它扩散。”
“我怀疑这是不是可行。原子与原子互相结合，这是一种基本属性。如果它们失去了这种属性，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干预。”
“你说得对。一些物理常量想必改变了它们的数值。可是，我们只能再将它们改变回来。”
“你想改变物理常量？常量这个说法不是白来的！”
“我们实际上已经改变了它们。克里斯蒂娜某种程度上引起了这种改变，我们必须反过来加以改变。”
克里斯蒂娜，当然！她就是始作俑者。
“也许，克里斯蒂娜就是为此才试图使牧羊人1号凌空爆炸。她一定是抱了希望，想反过来影响这一过程。”
亚伦没有答话。长达一分钟的时间内，他们就那么看着彼此。这是一种使人感到压抑的寂静。
“你很可能说得对，”亚伦开了口，“她的尝试至少有了个结果。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
“也许很简单，”本杰明反驳道，“错乱的过程还只限于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如果我们快点将它修好，再驾驶它离开太阳系，虽然不能阻止这一过程，却至少让地球脱离了危险。”
“如果这一过程和飞行器没有任何关系，又如何？它可能沿着宇宙空间的某个具体坐标扩散，而飞行器只不过恰好在那里。”
“不会的！我们一直在宇宙中移动。如果这一过程影响到宇宙中某个具体的点，我们早已过了那个点。”
“可惜。”亚伦说。
“对于你所希望的，还是谨慎些吧。错乱的区域可能会无可阻挡地蔓延开。按照现在的太阳轨道，我们大约1万年后重返地球。那时候，就太晚了。”
“怎么样，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本杰明和亚伦进入控制中心的时候，埃里克问。埃里克面前的显示屏上，一行行数字在滚动。他一直都在试图破解克里斯蒂娜的密码。要给他一个提示吗？必须先和亚伦商量一下。他不再相信埃里克了。这家伙似乎有自己的计划。
“我们必须修好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亚伦说，然后他向埃里克解释了背后的原因。
做得没错。事情必须抓紧进行，所以他们需要埃里克。就算埃里克打着什么小算盘，解救地球也关系到他的利益。
“这可……真有趣。”埃里克说。
“有趣？你要说的就这些吗？”
“不是的，根本不是。”埃里克回答，“这是一个重要的任务，你们应该全力以赴。”
“可是你不施以援手。”
“不是不帮你们，我还在尝试继续用引力透镜进行观测。”
真是难以理解。埃里克装着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
“如果你不帮我们，我们就要花更长的时间，而且还要搭上整艘飞船的风险。”亚伦警告说。
“如果我帮你们，就会影响观测，整个探险旅程就是白费功夫——克里斯蒂娜也就白白地死了。我们欠自己，也欠地球一个结果。但是，你们别担心。与克里斯蒂娜不同，我不会在飞船上分析采集到的数据，而是马上通过DSN传送回地球。在那里，对数据分析要快得多。也许，我还会留出时间帮你们修理飞行器。我会尽力的，我们可是在一条船上的。”
埃里克的声明听起来空洞无物，可是他也确实做不到言之凿凿。他是不是说得也有点道理？20年的宇宙航行难道真的白费了吗？也许，就算没有埃里克，他们也可以尽快修复飞行器。
“你想把数据直接传送回地球？”亚伦低声问道。
“没错，这是我的计划。”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这么说？”
“使得原子无法彼此结合的过程——也就是错乱——肯定不是偶发的现象。最初，它发生在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里面。也就是说，它可能和克里斯蒂娜的观测数据有些关系。”
“那么，错乱想必就是以探测器为起点的。”埃里克说。
“我们还没有就此对探测器进行检查。”本杰明说。
“眼下，我们没有可以使用的飞行器，无法补做检查。”埃里克说。
“修复飞行器C，就越发重要了。”亚伦说，“可是，我不相信我们会在探测器那里发现什么。观测数据只有经过计算机分析及综合，才会显现原本的图像。这个图像最初保存在克里斯蒂娜的手环里。”
“这听起来相当牵强。”埃里克说。本杰明不由得暗中表示赞同。
一个图像就能改变物质的结构？这是魔法吧。这样的事只发生在童话里面。
“我承认，这听起来好似凭空想象。可是，这是有事实基础的，就是量子物理。克里斯蒂娜曾追踪早期宇宙，它看起来还不同于今天的模样。我们对此还知之甚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四种基础力先后产生，而宇宙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膨胀开来。也就是说，所有决定了宇宙外观的常量并非一开始就存在，它们是在大爆炸的过程中才获得了自己的具体参数。”
“同意。”本杰明说，“可是，这已经过去好久了，并不涉及我们研究的宇宙这一领域。所有常量都如此定义，使得宇宙正如我们所见到的样子。”
“是的。尽管如此，你还是会同意我的观点，即宇宙的这一部分必然是随着大爆炸而形成的。这一部分当时要小得多得多，但它毕竟已经存在了。现在你们想象一下，当时宇宙已经以一个微小的部分存在，其中某个常量的数值不同于今日。其中就存在一个光量子、光子或随便什么东西。我们称之为萌芽。这个萌芽拥有一个反粒子。就量子物理学而言，这两个粒子互相纠缠。或者我们认为，这个萌芽始终拥有反粒子，因为物质不会凭空消失。即便138亿年之后也不会。”
反粒子就在这里，在太阳系的外部空间。现在，引力透镜横空出世，它使我们有可能看到宇宙中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同时也是时间意义上的回望。引力透镜看到我们的萌芽状态。作为未被观测过的量子粒子，这个萌芽同时拥有所有可能的属性。可是，一旦有人观测到它，它就确定自己别无选择，不得不接受所处环境的属性。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各个物理常量的数值各不相同，差别却极小。
就在同一时刻，反粒子也拥有了萌芽所具有的属性。从物理学的角度而言，这叫做量子隐形传态。地球上的研究人员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一次量子隐形传态，起止点分别为地球及火卫一，而且借助了激光，也就是借助了光子。萌芽虽极微小，却在宇宙的结构上扯开了一个小小的裂缝，而且这个裂缝还在扩大着。随着它不停地扩大，围绕着我们的物理世界发生了改变。这只是因为我们观察得太过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