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有些记忆已经被她删掉了?
会不会平树早就已经死了?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存在——
就在这时候,平树听到了脚步声,他猛地转过头去。宫理正朝他走过来,她还穿着外套,歪歪头:“平树怎么会来这里?”
她脸上并没有“让他发现秘密”的愧疚,也不觉得这里不该来,只是有些担忧的看着他脸色。
平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失声了。
宫理吓到了,连忙拽住他往外走:“是因为这里太冷了吗?人类的身体这么脆弱吗?你等我给你修复一下——”
平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左脚绊右脚的跟她走到外头。
他坐在床垫上,门打开着,外头是阳光下摇晃的秋千,还有宫理不知道从哪个星球上抱来的蓝晶色毛发的长腿豚鼠,正在同样蓝色的草坪上跳来跳去。
她离开这里,似乎是为了寻找这只豚鼠。平树猜测她想要为了他养个宠物。
她拿了“魔杖”来给他修复,就在魔杖要指到平树之前,他忽然抬起头道:“你是要修复我,还是杀了我制作一个新的我?”
宫理:“什么?”
平树睫毛颤抖:“……我是在跟谁对话,会不会那个恒温箱里躺着的某个,才是我认识的宫理?”
宫理放下魔杖,道:“没有。那些是失败品。我想制造出跟人类一样的躯体,能长大,有体温,能真正的吃饭。能看到平树看到的世界。但现在技术还没有成功。”
平树仍然感觉到一阵阵恶心:“那些其他的人类呢?”
宫理:“有些是伤害过我的方体干员,被我复制研究了。有些是被外星文明抓出来的人类,我捡漏带走了。不过大多数,都是我提取的人类的DNA,克隆培养出来的。还有一些器官的培育总是不成功,我还在做实验。”
这说法确实是合理的,但她很会撒谎,平树已经没法再建立信任了:“……那我呢?那个躺在工作台的我是怎么来的?我是以前的我被你杀了?还是说——你复制了一个我?”
宫理点点头:“是平树的复制品。现在最强的复制碳基智慧生物的技术,只能短暂保留6-8个小时原身的记忆与智能,过了这个时间就会变成躯壳。身体更是最多在7天之后就会开始失血、软烂。赌场的寄存处,故意复制并偷卖生物,用的就是类似的技术,所以被带走的复制品很快就会被发现。”
她确实之前提到了好几次复制这个词。
平树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那你为什么要复制我?!为什么你要给复制体纹身!会不会所有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你都会在复制品上实验,来满足你专横的想法!”
宫理被他的指责弄懵了:“因为,如果我能用更新的技术复制躯体,或者转移记忆,平树就可以一直活下去。纹身、我只是想试试……”
当她有了这样的能力,平树又如何去信任她,他拔高音量道:“是啊,有一个被你骗了,生了你的气,你就可以复制一个,然后杀掉之前那个!又有谁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假的?谁又能证明我哪次拒绝你的请求时,你就可以复制出一个来为所欲为然后再处理掉!”
宫理惊讶的看着他,缓缓道:“可我、只想要有世界上唯一的跟我相关的记忆的平树。别的平树是跟我没关系的平树。”
凭恕立刻接口怒道:“谁知道你会不会改变我的记忆!谁知道我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宫理毕竟也考虑过删除他的记忆,但她又道:“可我现在明白了,记忆不是说改就改的,纸张上涂了修改液,就不是那张纸了。平树眼里才有真正的我,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就算是时间倒流、平行宇宙,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了。我要是删掉了……那不就是删掉了我自己的一部分吗?”
她表情迷茫又困惑,皱着眉头。
但宫理看到凭恕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取信他了。
当她发现自己被方体删除记忆时,巨大的怀疑笼罩了她,她无法辨认真假,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是谁,慢慢跟平树接触,那些细节填充了她感知的空白,她才慢慢有“我是我”的实感。
而当平树发现她也有这样的能力,他必然也会被怀疑笼罩,他也不知道哪件事是真的哪件事是假的,他必然会时不时突然心惊,突然思考自己是不是被她塑造、改变了。
而人类更脆弱,平树与凭恕几乎是不可能从这其中挣扎出来的。
甚至只要是他一天知道宫理的存在,他就会夜里惊醒,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她为他制作的“实验基地”里。
宫理蹙起眉头,她表情难受:“……我不该让你知道的。”
凭恕会错意,怒极反笑:“秘密被我发现了,开始后悔了?!”
宫理沮丧的看着手中可以修复人类伤势的“魔杖”,轻声道:“一切都不该知道。人类实在是……太脆弱了,一点污迹都会扩大,一点不安都会怀疑,好像是只要有了、有了一点不够合适的时机,就永远无法恢复了。”
凭恕呆呆的看着她。
他第一次看到宫理露出如此拧巴的表情,她好像只是为了胸口的难受感觉到奇怪,并不知道那情感是不是悲伤。
他一下子都没能说出话来,但慌张中找话说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仍然是自我防御:“你会撒谎也很会表演这一点,至少是很像人类了。”
宫理抬起脸看他,银色瞳孔里写满了不知所措。
凭恕说完就意识到这句话太伤人了,他僵在那里,几乎想要抽自己一个嘴巴,但却也动弹不得,半晌道:“你把我送回去,不就没这些事了。”
宫理银色的瞳孔凝视着他眼睛深处,沉默后开口道:“嗯。送你回去。人类要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回到熟悉的认知里,才能安心。”
凭恕没想到她这次答应的如此轻易,但宫理走向了自己的工作台,她从落灰的角落深处,扒拉出一支银色的轮廓夸张的手电筒,调试着手电筒外侧的按钮,走向凭恕,道:“你看着灯泡——”
凭恕立刻别开头不去看:“你想干什么?!”
宫理:“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删掉平树的记忆。我就删到我们第一次打招呼之前,就可以了,记忆会按照惯性自动补全缺失的部分。”
凭恕看到这种东西落灰的样子,就猜到宫理可能真的从未修改过他的记忆,他记忆中的每一分钟都是真实的。
凭恕立刻捂住眼睛:“你不许删了我的记忆!”
宫理拽了拽他胳膊,劝道:“不删除的话,方体可能还会找上你。而且你会一直怀疑我是不是给你设局,会不会偷偷改变你的生活,会不会用复制人替换你身边的人。你甚至会因为记得我,而怀疑过去的记忆都是我编造的。我知道,那是很不安的。你的记忆是宝贵的,但不删掉,你就回不去正轨。”
凭恕捂着眼睛朝后急退:“那就不安!那是我的记忆,你凭什么删掉我的记忆!我不要我的记忆里有任何虚假的东西!”
让他不记得宫理了……他绝对不愿意。
凭什么,凭什么要他忘记?!
他早就回不到正轨了,再说到底什么才是正轨!
宫理忽然道:“他们给了你一个能删除我记忆的东西是吧。给我看看。”
凭恕警惕的看着她:“你要干嘛?”
宫理:“那个装置删不掉我的记忆,只会炸烂我的脑袋,幸好你没有用。但是拿给我吧,我稍微改一下,就会变成别的有用的东西。”
凭恕犹豫了片刻,他觉得如果这玩意儿真的会炸死宫理,放在自己这里也不安全,才从身体里取出那个拇指大小的按钮装置。
宫理拿着走到工作台边:“我赞同它们的想法,删除我的记忆能够让他们安全。能让跟我相关的人类都感觉到安全。人类确实是不适合接触太超过认知的东西。”
凭恕有些不安:“你送我回去就行,干嘛要清除自己的记忆?!你、我觉得你没必要这样——”
宫理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们人类是纸,而我本来就是涂改出来的东西。再说,我对人类感觉到无聊了,不想玩了。”

 

第446章 先婚后爱宇宙历险记(十一)
她一句简简单单的“无聊”, 就让凭恕无话可接。明明他最害怕的结局就是,宫理有一天觉得他无聊了,扔下他了, 可此刻他却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低下头:“我对自己想要变成人类、模仿人类这件事, 也感觉到无趣了。我为什么要模仿这样脆弱的生物?是我真的想要变成人类, 还是因为我跟人类的相关记忆导致我向往成为人类?”
宫理打开了纽扣装置,戴上旁边的目镜,调整着内部的结构, 道:“你帮我去仓库里拿一下东西吧,六号仓库E-92-3的零件,拿回来之后我再跟你说。”
凭恕干巴巴道:“那记忆里也有我的样子呢, 也跟我有关系,你可不许随便删掉——”
宫理转过脸看他, 笑了一下:“你先帮我拿一下东西吧。”
凭恕跑到仓库里, 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零件,他没有着急拿出来,反而跟平树道:“靠、怎么办?要怎么跟她说——我不知道,我是想离她远一点,刚刚那副景象, 我是真的害怕她,可是、可是……”
凭恕说话声音刚落, 忽然看到眼前架子上的零件化作粉末。
不只是这一件零件,整个地下仓储的货物,几乎都在瞬间化作齑粉, 从架子上流淌下来, 扬起尘埃。
平树忽然道:“快!上去找她!”
凭恕也猛地反应过来, 他转身往回跑去, 却发现宫理摆着各种人类世界小玩意的仓库,所有的东西也都变成了粉末,在他身体两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消失。
像是海市蜃楼崩解,像是她在抹掉一切。
凭恕跑到了地下仓储的出口,已经能看到房间。
工作台前哪里有宫理的身影,工作台附近几乎全都空了,甚至连上面的各种装置、工具与开发到一半的零部件都消失了……床垫、台灯、时钟,那些给平树准备的生活用品,也全都被清除掉了。
只有那枚被改造好的按钮装置放在工作台上。
按钮保持着被按下去的样子。
房间里唯一多的,是一扇悬浮的门。
凭恕呆呆的环顾四周。
……什么?她走了?
她真的删除了自己的记忆?
那些她热衷收集的人类物件,都不要了?那跟他过夜的床铺,也都扔掉了?她是真的无聊了,还是……
她是不是早就发现,他这段时间并没有办法跟她恢复过去的关系。
凭恕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发抖:“你说,她删了多少记忆?”
平树半晌才回答他:“我猜,她都曾经被清除过所有的记忆,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的出身。那这次她或许也会让自己回到空白的原点。”
她真的就这么果决,什么都不要了吗?她是真的不像人类那样总恋恋不舍,对自己的记忆都如此轻率又坚决?
他怀疑她、恐惧她,又如此不能接受她离开……
凭恕在房间里站了很久,他想要在这里继续等下去,但他心里又比谁都明白,他是不可能等到宫理的。
不知道是过去了多少个八分钟的白天与黑夜,凭恕从一开始沉默地咬指甲,到后来恼羞成怒开始在屋里打着转骂她,再到后来他甚至开始恨她的来去自如。
房间里依旧空空荡荡。
凭恕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门内是……他的出租屋。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内没有人,之前捡来的猫咪似乎也走了,有人打扫了她之前杀人留下的血迹,外头的霓虹广告早就全都换了一批。
凭恕站在房间之中,上次还在这里的时候,他想的都是去买点什么做饭,俩人晚上一起吃。
凭恕忽然想到他给她买的那么多衣服——
他冲进房间里,只看到半开放的衣柜中,本应该挂着宫理衣服的地方,早就空荡荡的只剩下衣架,甚至连她的光脑、给她买的牙刷口杯都不在。
一切都被她瞬间抹掉了,凭恕甚至觉得她不是删除记忆,是删除了自己。
她是真的不想跟人类再有瓜葛了。
凭恕呆呆坐在沙发上,看着远处城市的天际线,无数像他一样的蝼蚁般的人类正在其中忙碌或茫然,他像是一粒沙子回到了沙漠之中。
而宫理,会不会是真的自由了?
她不需要再模仿人类了,她不需要拥有庸碌的同理心,那无数外星文明或浩瀚的宇宙,必然有更适合她的地方。
对于她突然消失的不适应,是极其漫长的。在最早的几周,平树都没有什么实感,毕竟他还是要吃一日三餐,还是需要睡觉,他总需要想想自己未来的出路。
只是他有点害怕抬头看到天空,他怕自己看到群星,他怕那星空之中也会有双银色的眼睛,从他身上漠不关心的挪开。
有一次下雨他摔倒的时候,跌坐在地上看到天空,平树忽然意识到万城的雾霾太厚了,他看不到群星,只有天幕广告照亮灰色的云层。
而他也没有任何特殊,就是万城中几千万人口中的一个,无数匆忙的行人正绕开人行道上摔倒的他,飞速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她真的只活在自己的记忆中了,好像是他做了一个自恋的怪异的梦。
平树从路上的水洼里爬起来,看到了那家卖少女服装的店铺,上次来的时候,她正在店里看什么都想买,还大声喊他名字帮她挑。
他愣愣的站在门口好久,被店铺出入的顾客当做是变态,狠狠瞪了好几眼。
平树那时候只是觉得有些恍惚,回了家洗了澡,昏昏沉沉睡去,却没想到夜里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情侣酒店的床铺上。
是他带她逃出来的时候,第一次落脚的地方。
凭恕正仰躺在床上吸电子烟,他忽然拿着抱枕,往天花板上砸过去:“操,谁让他们换灯的!这屋里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
凭恕:“咱们把之前放在海外金库里的老本钱拿出来吧。把这儿买下来。反正我也一直想当老板,不如就先从盘下这里开始。”
平树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没那么孤单,竟然是因为方体的人找上了门。
当他听到这群严阵以待的干员提到了“宫理”的名字时,竟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懒得跟他们说太多,只是说宫理消失了,把他扔回了万城,她一切东西都消失了,也用按钮装置删除了自己的记忆。
至于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人类,他也不确定。
方体那群干员沉默许久后,忽然道:“介于您完成了任务,我们愿意实现承诺,给您全新的身份,足够的资金,以及获得高等职业资格的机会。”
平树压根不想跟他们牵扯在一起:“不用。”
“你并没有拒绝的权力。你是她唯一带出的这颗星球的存在,你也是跟她深度接触之后唯一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