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辩论赛之后,吴主席还真的记住我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我在食堂或者自习教室一坐下,不出五分钟他必然出现在视线里。

同时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号码,开始给寝室打电话,我不接,曾小白和苏玛也没办法接,经院就那么点大,没道理让她们拿坏态度,对待一个说不定哪天能触及切身利益的人。

只能一过九点就拔电话线。宿舍变得很热闹,时而有人来敲门,请问庄凝在这间寝室吗,楼下有人找。

我开始还试图跟他讲道理,但他拿出辩论劲头,我追你是我的事,是我的人身自由,庄凝,你可以不接受,但你不能干涉我。我说谢谢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他道那好啊,有空一起出来吃饭见个面,我请,就当交个朋友。

于是我就烦了,好脸色都不能保持。

一般说来,我何德何能,人家喜欢我,我就算不接受也是非常感谢的,但这个人不一样。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动机不纯。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拿追求异性当练级,对方最好是众人眼里难搞的,再好一个月内骗上床,拿翻倍经验值。

别问我是怎么看出来,女性的本能。我所有的糊涂都匀给有限的几个人,剩余部分的敏锐,足够跟他人的虚情假意较劲。

何况别以为就他有人脉,我认识的人也不少啊,他什么样的历史?曾小白他也不是没追过。

就这么僵持不下,他大概没碰过这样的钉子,着急了,那天九点多钟坐在我宿舍楼底下。我和端端下了自习,在车棚那被他叫住:

“庄凝!”

他从路沿子上起身,很重的酒味儿,走近过来:“我们谈一谈。”

这个人其实长得不错,样子很受伤,周边十好几位都驻了足,没停下的也往这边看。

我认真地对他望望。

我二百度的近视,这位眼神比我还清明呢,开玩笑,往身上淋点二锅头就充喝高了?我们家那种情况——大过年的都有人来借酒装疯,庄主任你要是不肯帮某某说句话,就死在你家门口——相比之下眼前这实在不算什么高段数的苦肉计。

于是我拉端端走开:“演得挺好,继续。”

哗然,有人鼓掌,吹口哨。

吴谦这下是真的急眼了。我们已经走到了台阶上,他上前一把拧住我右胳膊,我整个人都被他带翻过来,接着他捺住我肩膀就吻上来。

我没想到他会动手,更没想到他能到这个地步,他的嘴唇险险擦过我嘴角,我尖叫一声,四下里寂静三两秒,然后是漫山遍野的狼嚎,这些年轻观众还没学会淡定低调地看热闹。

这几乎是偶像剧的标准情节,当事人却差不多已经气疯了。如果你是一个多少看点儿言情的男性,我得说,不要轻易上它的当,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吃这一套。当时好在我手里拿的是一本不足百页的《物权法注释》,如果我拿了《法典》之类,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因为我把一整本书都扇到了吴谦的头上,用我最大的力气。

他猝不及防,后退一步,手还放在我身上,我受力不均,右脚在阶梯上一别,人朝一边倾倒,在谢端的惊叫声中栽下两层石阶。

就这样,成了半个伤残人士。

“他还说什么了?”我把青椒肉丝里的姜片挑出来,问谢端:“他的演讲怎么样啦?”

别看沈思博每天给我送饭貌似有大把时间,实际上他不清闲,L大外院和德国某高校联合举办的中德大学生交流展,他是中方学生代表之一,活动颇多,比如上午这场双语演讲比赛。

我摔倒那天他在院里试演,回寝室接到谢端的电话,衣服都来不及换,西装革履穿皮鞋跑过大半个校区到医院,大冬天的,额头一层汗。

我当时坐在门诊室,抬头冲他笑笑。他一句话说不出来,喘大气儿,松开领带,和谢端在旁边看着值班医师往我脚腕上夹板。

之前医师说事情不大,多休息几天吧。我从恐慌里平定下来,又有没正形的心思了。

“我脚断了。”我伸手抓他的袖口,哭兮兮地逗闷子:“怎么办呀。”

医师和谢端都笑,前者说:“小姑娘,不要吓你男朋友了,看把这小伙子跑的。”

“你那么厉害,你怕什么。”沈思博呼吸已经稳了,不吃我这一套,语调里全是清淡的调侃。

沈思博扶着我回宿舍,谢端识趣的跟在后头,拉开一段路。

他手放在我腰上,但并不看我,问:“那种人缠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嗨,别再提了。”我回答,没说给他听,就算你最近不忙,让我的沈思博和那样的人当面对峙,陪着上演八点档?我想一想都要替他羞死了。这种戏码配不上我和他的感情。

你看,那时候的我那样年轻,具有年轻人常有的品质,想太多,敏感和迟钝交替着一塌糊涂,爱的人和不爱的泾渭分明,惯于让自己的主张做他人的主,并且苦恼他人竟然不懂得。

当然我心里还是有高兴的,他到底肯吃点小醋了。我想着,回头对谢端招招手:“端端,你怎么那么慢。”

谢端妥协地笑,快步跟上来,跟我们并行。

而眼下她正漫不经心的低头,把一张废纸撕成一条一条,我拍她的手:“哎哎哎,问你话呢。”

她抬头,露出一点慧黠的小笑意:“你自己去问他嘛。”

我郁闷了:“我先得见的着他啊。”

“你行动不方便嘛,他又不能上来。”

“那总该给我打个电话呀。”

“哦。”

“哦什么啊哦,哎他上午很帅吧?”我饭也顾不上吃:“他高中的时候,就得过市演讲比赛一等奖。他站台上领奖的时候,我们那多少女孩花痴他啊,都疯了,有人在底下就叫,沈思博我爱你,吓死人。”

我越说越来劲,谢端脸枕在手臂上,坐那儿静静地听,静静地笑。

“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说,我得比谁都优秀,不然他肯定得被别人给抢走了,嘿嘿。”

她说:“你很优秀啦。”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有点敷衍的意味,我不好意思了:“我特啰嗦,你不爱听了吧。”

“没有,怎么可能啊。”她赶紧说:“对了,我把拍的照片给你看。”

是曾小白的数码相机,那时候四百万像素已经算是高配置,谢端拍的不错,黑西服白衬衣的沈思博在她的镜头上,是谁都要倾心的美男子。

桃花杀(之六)

翻照片的时候沈思博的电话来了,我腿搁在方凳上,舒舒服服地跟他讲话。没讲两句听见那边有人引吭高歌:“哎——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

我说:“哟,这谁啊?”

沈思博无奈:“你说呢。”

“卓同学脑袋又让给门夹了?”当着面我也敢这么说。

卓和这个人看上去不靠谱,实际上蛮优秀又好相处,成绩不错,家境好长的好,最重要一条脾气也好,怎么侮辱他都不跟你着急还笑嘻嘻跟你贫。我挺喜欢他,就像喜欢苏玛曾小白那样。

我看着谢端的身影进了洗手间,有个念头骤然一闪:“你说,他要是谈了恋爱会不会正常一点?”

“…谁知道呢。”

我小声说:“你觉得端端跟他合适不?”

他那边怔了一怔:“谁?”

“端端,谢端啊。”

“哦,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们介绍他们认识怎么样。”

“…”

“上次我和端端遇见他,他还盯着人家看来着——他没女朋友的,是吧?”

“好象是没有,但是…”

“太好了。”我兴致勃勃地:“那什么时候呢?圣诞节吧,别讲明,就说人多热闹,有意思…”

他听我说,也不反对,说完他接了一句:“庄凝,你就那么爱替别人做主?”

看他说的,好像我是个小八婆,我不过偶尔把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一个我认为不错的男孩子,我平时多酷他都看不见,哼。

不过他语气不重,开开玩笑的意思。我也就没有当回事。

到圣诞节以前,我的生活基本乏善可陈。扭伤的脚好得差不多,生活仍然在那几点之间奔波,闲暇时和室友打斗地主,或者上论坛看帖。

射天狼和律政之王都加我为好友,但他们一直叫我师弟。我当时论坛注册的时候,没留神把自己填成了男的,而且我叫自己加图——此人是罗马元老,法学家,每次公众演讲无论什么内容,末了必然加上一句,“一定要摧毁迦太基”,雷打不动。他死后没多久,迦太基果然被罗马灭国。

我觉得这很有趣,我喜欢执着到一根筋的人。

从透露的信息来看,以上两位是高我几届的师兄。专业知识扎实,有时候我还能和他们辩几句,更多时候我看着他们争论,最后被QX副版主秒杀。后者还是一如既往行色匆匆。

平安夜那一天,我们出去了就险些回不来,你一定能想象,那整整几条街的浮光声色,一幕戏似的,动不动就预备给你成全一场大悲欢。欢快和欢快摩肩接踵,它们之间的罅漏尤其暗。

我们在出租上,光听见外边喧嚷,前后卡的一动动不了,看着碰不着,着急的不行。卓和在前面回头:“这得什么时候啊?下车。”

我们就抛弃了司机大叔,沿路跑跳过去,我一只手挽着端端:“卓和,你走这边来。”

端端穿了一件白色的小外套,脸色是粉的,这么美,我不信他不爱她,哼哼。

沈思博臂上搭着我的大衣走在我身边,随便我胡闹的样子,我咬掉手套去握他的手,含含糊糊地问:“冷不冷?”

他把手套从我嘴上拿开:“你呢?”

“我热。”

“疯丫头。”

谢端在一旁默不作声,我转头说:“对了端端,这个是卓和,见过的。”

她配合的对他笑笑,又把脑袋低下去了。卓和看看她,说:“哎,我知道,这个美女是小富婆。”

我们三个都不解,他接道:“时刻不忘低头捡钱包。”

我这么小心眼儿的人都觉得这句玩笑没什么,谢端却不高兴了,我发现的时候,是我们已经围坐在川味小火锅里,放眼望去一整个大厅人头攒动,冷焰火在窗外一个个炸开。我们点了一堆丸子,各式荤素,红汤一锅,浓香沸腾,卓和阖上菜单,问沈思博:“你看,酒怎么整?”

“一人一瓶,算个意思吧。”

卓和拍拍他,然后对服务小妹说:“一箱青岛。”

沈思博面对着我和谢端,那个笑样子又出来了:“你们说,等他倒了,跟老板商量一下,拿他抵帐是不是还差点儿?你们谁带零钱了?”

我跟着对卓和说:“回头人家让你干吗就干吗,千万不要抵抗。急眼了就说你认识XXX。”

“谁?”沈思博问。

我俯身过去讲给他听,我们俩几乎头碰头地笑。

XXX是街正对面山城火锅的老板,院学生会跟那儿拉过赞助。

“我知道没好事。”卓和悠悠接道:“不跟你计较,我跟端端说——端端,庄凝我是指望不上了,咱们可是初次见面,待会儿要不表示表示?”

“我不会喝酒。”谢端答道,语调特别淡。

“要不,喝点儿?”我低声跟她商量:“一杯?半杯?”

她不讲话,我看出她情绪不高,于是圆场:“那算了吧,咱们喝酒,端端喝果汁。”

“端端跟你一个专业的吧?”酒上的快,卓和起开一瓶:“那不会喝酒怎么行,以后怎么接案子?”

“什么话。”我装糊涂:“我们又不用胃打官司。”

“也不迟,从今天就得开始训练。”卓和没搭我的腔,斟满一杯顿谢端面前。

谢端语气变急了:“我真的不喝。”

她这么温柔隐忍的姑娘,用这种语调讲话,已经是在快要翻脸的边缘。

沈思博皱眉,用眼光示意我哄哄谢端,他都看得出来,卓和却没有眼色地还想劝:“要不这样,我帮你倒掉一半。”

谢端也不驳他,只执着地要把酒杯从面前推开,我伸手去接,她力没使好,一杯酒倾倒下来,全泼在我毛衣的袖口上。

我们四个一时都有点怔,卓和先反应过来:“服务员,纸巾!”

“没事。”我捏着袖子站起身:“端端,陪我去下洗手间。”

我们没去洗手间,去了大门口,人来人往,都看着我们。

我实在有点生气:“端端,你怎么搞的啊?不喝你也不用那样。”

“你是想把他介绍给我嘛?”她闷了一会,突然问。

“…”她这么敏锐而直接,我倒是没有想到,但想一想也没什么好否认:“是啊,卓和人不错的。”

“不错什么呀。”她悻悻的:“你看他在路上那样说我。”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怎么说她了。

“他说我光低头捡钱包。”

“嗨。”我当什么大不了的:“这就生气到现在?他以前还说过我脑袋被门夹了,你说回他就好了嘛。”

“不是。”她:“不是,是…

是怎么样呢,后来我明白了,她反感,是因为他无意道破她的心情,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她自己知的不快乐,因为我快乐而起的不快乐,这让她怎么对我说呢。

她沉默,我也沉默,我们在十二月的寒风里面面相觑,我觉得难过,又无能为力:“算了端端,不喜欢吃个饭总可以,进来吧。”

我转身走了两步,她跟在身后,捞我的胳膊,怯怯的:“庄凝,庄凝。”

我立刻心软了,停下来,她抱着我的手臂,额头磕在我肩膀上,喃喃说:“对不起啊,庄凝,真对不起。”

“嗨。”我拍她的背:“没事儿,不喜欢就算了,真的。咱是新社会,不包办,啊?”

“我大概是中邪了。”她不理我讲的,自顾自说:“我中邪了。我怎么会这么坏,庄凝,我怎么会对你那么坏。”

她一遍一遍重复,声音苦恼。

桃花杀(之七)

我们回到席间,菜已经上的差不多,卓和再也不提让谢端喝酒,还主动给她倒果汁。我看看沈思博,他神色如常,对我微微笑一笑。

这顿饭后来吃的不错,卓和没表现出丝毫的受挫,谢端也渐渐恢复常态,神情不僵了,又是我那个温和腼腆的小姑娘了。

一直到吃了一半的时候,邻桌突然爆发出一声锐喊。

我夹菜,一边往旁边看,这一看惊吓可了不得,只见火苗腾起来小两尺高,连接煤气罐的整条皮管子都着了,一桌人大呼小叫,一位同志哗啦推开靠椅,就地卧倒。

我还在愣神呢,被沈思博一把提溜起来:“快!快出去!”

整一间大厅,上百号人,这时海浪一样由近及远地起来朝这边望,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已经从位子上跑开。我起身时差点被椅子绊倒,谢端使劲攥住我的手,她手上一层冷汗。

我们跑到大门外,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凉空气薄荷一样让人一振。

沈思博脱下外套拿在手里,松开领口纽扣,我看他,然后视线转向谢端。

她抓着自己的衣襟,喘,抬头看沈思博。

我心里突然轻微一声,咯噔。

那晚上没出什么大事。

火锅店老板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英勇地冲过去把煤气给拧上了。但谁也不愿再进去,老板一个个鞠躬作揖,照样不少不肯付账还让他陪精神损失的食客,但沈思博没多说就把账给结了,他向来这样,不愿任何人不痛快。

我们出来,才发现没地方可去,平安夜,到处都那样满。装得下我,装不下我突如其来的一脑子心思。

是啊,我觉得我马上就要为自己这么荒唐而笑出声来,但是没有。我只是手抄在口袋里,满怀狐疑地落在后面看她和他。

你看,她又挨他近了,她故意不看他,她不知为什么盯着路边恋人发怔,还有,她先前的不快活。我越回忆越琢磨就越当回事。

谢端蓦地回头,对我笑:“庄凝,你怎么走慢啦?”

她这么漂亮,我停下脚步,突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它在尖牙利齿地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