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摸到类似于塑料袋的东西,在黑暗中琐琐作响,他不记得自己往那里放过什么,拧亮灯才发现,是关娜的那几张碟。

本来在车上翻找出来,要给她的,今天却忘得一干二净,她下了车之后他才发现,接着他就这么胡里糊涂地把它们拎了回来,哗啦往那一扔。

他随手挑了一张,放进DVD里。

法国片,开头有点闷,阴暗的战场背景,几个人没完没了的走来走去。

直到女主角出现,片子开始转为暖色。

她被告知青梅竹马的爱人罹难沙场,可她从未相信。

所以她一直找寻,蛛丝马迹,只光片影。

一百二十分钟后影片结尾,她的爱人坐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他很好,不过失去了记忆。

她向他走去,他对她微笑,接着镜头推远,有音乐响起。

故事虽老,人物和细节却打动人心。

周明宇坐在那里,嘴角有疏淡的笑意,电影很好,却和自己的人生不搭调。

浓烈的感情早已开败在岁月里,某些机能也早已跟着丧失,现在,他只随心所欲就好,什么都懒得要——也什么都要不了。

可是,逐渐有念头浮现出来,是个荒唐的小东西。

他很想问问那个女人,如果有一天我失踪,你会不会寻找?

真是糟透了的玩笑。

屏幕上不断重复着主画面,暖阳中少年少女笑容如花,就那么一个调子,来来回回。这房间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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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的是,当第一声口哨声悠扬地响起,夕阳西下,女孩俯在少年的背上,彼时的幸福温暖恣意。我却开始哭,止都止不住。

午夜场的电影,不放僵尸大战异形,不放哥斯拉重返东京,却放这样柔情缠绵的悲伤爱情。

苏澈带我来,对我说:

“想哭可别忍着。”

我还不以为然,我觉得自己当时已经够麻木。

可银幕上那份美好却如尖锐的凿,刹那间劈开心头的钝然。

因为我知道这必然留不住,它在几分钟之后可能就要遗落,从此不可追。

这幸福越粲然,它所展示的悲剧性就越浓烈。

电影后来讲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它不过是打开了豁口,另外,提供一个理由。

那之后的哭泣与它基本没什么关系。而苏澈坐在我身边,似乎专注的看着屏幕,直到电影结束。

我累的几乎虚脱,却在同时,有说不出的轻快。

昏暗的影院里,只有幕布上的微光,青年站起来对我伸出手:

“注意点,别摔着。”

我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苏警官,谢谢你。”

他笑起来,如春日的阳光,温和而明亮:

“不客气,现在我送你回家。”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听见电话响。

太疲倦,于是想装没听见,它却一遍一遍,不依不饶。

我终于投降,勉强爬起来,拿过话筒:

“喂?”

“娜娜?”

“哦…卢方。”我迷迷糊糊地说,却突然想了起来,该死的,我今天约了人家吃饭!几点了,几点了?

“不好意思啊,我…我睡过头了。”

“没事没事,你妈妈说你不舒服,我打你手机也不接,我有点担心,你没事就好。”

我这才想起来,对母亲交代过了。

“那我改天…请你吃饭。”我头很疼,一点微光也觉得刺眼,只想尽快合上电话。

“好,好,你真的没事?”

“没有,我现在只想休息。”

搁上电话,我很快又入睡了。

一直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有轻微的声音逐渐敲进我的梦境中来。

我艰涩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难以置信,我睡了有十二个小时左右。

有人在用指节叩击着我家的门,轻缓的、有礼的。

坐起身来,脑袋嗡嗡作响,如同灌满了铁砂。我披了衣服走过去,脚步有些发虚:

“谁?”

“关小姐,是我。”

我怔了怔,打开门:

“苏警官?”

“我下班,顺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事是没什么事,不过真的是有些尴尬,我这蓬头垢面的样子。

他看看我,显出点笑意来:“是不是打扰你了?”

“也不算,要不是你,我估计得睡到天昏地暗去呢。”我勉强笑笑,揉揉眼睛:“那样的话,一觉醒来发现天黑了,该有多绝望。”

他点点头:“不用说,你一定没吃饭。”

“嗯…有泡面。”

“那怎么行,你快点儿,我在楼下等你。”他说完转身,轻快地沿着楼梯下去,灯光一层层的亮,整个楼道都有了生气。

事实证明出了门,新鲜空气对我这会儿的晕眩是有好处的,我竟然开始有了些神清气爽的感觉。

昏暗中有修长的身影立在花坛前,挺拔如年轻的松。

真是不一样呵,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想,某个人连站着的姿态,都是一向那么懒洋洋。

你不得不承认,关娜,你真是煞风景。该想的不该想的也分不清。

我昏昏沉沉,走在苏澈旁边。

“你这是空间幽闭综合症,就是要多出来走走。”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样子的小青年可真是酷极了。

“真的?”

“不是,我乱扯的。”他笑起来,神情如春暖花开:“你知道,为了特别像那么一回事。”

我跟着他牵动嘴角,他看我一眼:

“脸上的伤好点没有?”

“你指哪一次?”

“呃。”他露出点怜悯的表情来:“可怜的孩子。”

“说什么呢,你几岁了,苏警官?”

“二十四。”

“…忽悠人呢吧?”我一直以为他是警校出来实习的学生呢。

他看我一眼:“要信任警察叔叔,知道不?”

“切。对了,昨天你怎么会在那里?”

“在路上碰到有人抓小偷,跟群众一块儿在那附近把他逮住,就送过去了。”

“哦。”其实我挺想问问他认出我来没有,在电梯里,被他劝做人要低调的女人。

可有点儿无从开口,搞不好彼此都尴尬。

于是捡了个比较稳妥的话题:“昨天谢谢你。”

“嗯?”

“带我去看电影。”

“没什么,顺路了,是你陪我。”

我笑笑:“我在哪里看过,眼泪是有毒的,你不释放,可不是好情况。所以…你明白。”

“你看,你不是也明白吗?”

“我是习惯,以前有人说过我泪腺萎缩。”

“哪有这种事。”他看着我说:“都取决于你自己。”

“一切随心所欲?真是理想化。”

“有什么不能的?”

“如果我能。”我跟自己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我想在我某些客户愚蠢的脸上踹上几脚,那我就会失业,而且从此在业内再无立足之地;如果我能,我想把我弟弟暴打一顿,那我妈就会哭,我哭不过她。如果,如果我能…”

如果我能忘掉某个人,那我一定能轻松愉悦。这是惟一一项听起来后果不错的举动,可惜。

我当然不会跟这青年讲这不相干的事,于是转了话题:“如果你能,你会做警察?”

他想也不想:“当然了。”

“…”我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我一向认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是跟我一样,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如鸡肋。于是迟疑两秒:“也对,警察这职业也不错,公务员…”

“谁跟你说这是我的职业?”他的语调听上去很平淡:“这就是我的梦想。”

“…”梦想这词儿向来和我缘悭一面。

哦,也不是,上次是谁提到来着,对了,卢方。他坐在我对面,羞涩地对我说,娜娜,我喜欢电影,我当时还想考电影学院呢。那是我的梦想。

这世上就有这么凑巧的事,这在这会儿,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

“娜娜?”

“卢方?”

不知道这小朋友跑来做什么的?我头又开始疼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和苏澈,明显是受了打击的表情:

“你…你们…”

拜托,不要这反应,搞得大家都要误会。

可我实在没气力也没心力跟这小胖子多解释,只简单地说:

“这是苏警官,这是卢方。”

他那可怜的小脑袋可能一时处理不了这种情况,只迟钝地伸出手来:

“…苏警官。”

“苏澈。”

“哦,哦。”回答地抖抖梭梭。

我想笑,可怜苏澈一个阳光澄澈的小警察,怎么就莫名其妙把对方吓成那样,他自己一定也觉得相当无辜。

“你…”卢方突然惊疑地提高声音:“我见过你,你不是,不是那个提琴手嘛?”

苏澈微笑着点点头,我在一边发怔,提琴手,提琴手。

笑容在回忆到来的一瞬间僵在脸上,我好象被雷劈中了脑袋,神情不用说肯定傻到极点。

“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娜娜,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我先走了。”卢方正轻声说道。

我回过神来,看他沮丧的神情,有些不忍:

“我和苏警官其实…”

“我明白,我明白,你早对我说过你有男朋友的,我没,我没别的想法。”

“对不起啊,是我一直没和我母亲说清楚。”

“没关系没关系…你弟弟的事,你不要担心,能帮上我一定会帮的。”

“…谢谢你。”

这小孩真是一个单纯的好人,有可能的话,我宁可他才是我弟弟。

“对了卢方。”我喊住他:“有朝一日当了导演,可别忘了给我寄首映券。”

那张孩子面孔略微开朗起来:“你还记得?”

“啊。”我点头:“我还等着对人家说,这个导演我认识的,多有面子。”

我现在正和警察兼提琴手苏澈同志单独待在一起,我想起我上次那副德行,不是不尴尬的。

“你还会拉小提琴?”

苏澈看我一眼:“原来一直没认出来啊?”

“嗨。”开玩笑,认出来我还不得趁夜黑风高就跑了?带着伤我也得跑啊,我像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人吗?

“你们警察还准搞副业的?”

“谁告诉你那是我副业了?”

“…”

“我是临时被一个朋友拉去救场,就那么一次啊,就遇上个那么难讲话的顾客。”

我窘得说不出话来,无怪乎那次在电梯里遇见,他那样对我说。我有前科摆他那儿。

看我这样他莞尔,还挺开心的模样。

“笑什么笑?”我悻悻地说,在他面前已经谈不上任何形象,索性得罪到底。

“没什么,不过你现在比刚出门那会儿,真是好多了。”